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说是春江水暖时候便有河豚吃,这苏州城里,富庶得紧,还没等到春夏之交,瞧这春江楼里,可不就有河豚了。
夏侯明听闻有河豚,变起了心思,河豚有毒,毒性最强为卵巢,其次是肝、血、眼球,鳃、皮,稍弱是精巢,最后是肌肉。河豚肉白,若是新鲜的和洗净的鱼肉一般无毒,但死了的河豚,或者死得太久,内脏毒素可浸入肌肉。
所以河豚要吃鲜,夏侯明壮着胆子点了一盘子河豚肉来吃,江寒衣没什么胃口,沈鸩九则明确表示,不吃。
等那盘子雪白的河豚肉真的上桌时候,夏侯明也不吃了,夏侯千户举着筷子,“我很想吃,我又怕死,我究竟是吃还是不吃呢?”
“我劝你别吃。”江医师道:“河豚有毒你知道,但你知不知道若吃了这毒物,你会有甚么反应?”
“愿闻其详。”
夏侯明举着筷子,犹豫不决。
“恶心,呕吐,腹痛,腹泻。”江寒衣将那盘子河豚肉推到夏侯明跟前,“尤其是冬春两季,河豚的毒性尤高,这是它们的繁殖季节,毒性会比其他季节增强。你若吃死了,那南镇抚司可又少了一个千户,那咱们......”
又少了一个千户。沈鸩九被触动神经,他死死盯着江寒衣,“高渐离是你杀的?”
江氏女扭头看沈鸩九,面色潮红,“姓沈的,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们的高副千户不是我杀的,您沈大人若是不信,我也无话可说。”女人站起来,扯下令牌,准备解腰带。
“你做甚?”沈鸩九捏住她的手。
“我觉得沈大人喜怒无常,我觉得我们无法共存,从今日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江寒衣伸手去解自己身上的圆领甲,女人将佩刀往桌上一拍,“老娘真是受够了,沈鸩九,老娘让着你,不是说老娘怕了你!我跟你讲,别说是你,就是华家那婆娘来了,老娘也不怕,老娘跟她无冤无仇的,她能把我怎么的?她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敢杀人灭口,她敢动我的人,我就敢放火烧她全家,南京烧不成,老娘立马去辽东把她家祖坟烧了,看谁怕谁!”
夏侯明哧哧笑起来,“甚么玩意儿?华家的婆娘,华亭?”
江寒衣解开外衫,沈鸩九斜她,“你还是个女人吗,知不知道羞耻?”
“我......”原以为江氏女会把衣服重新穿好,殊不知江医师将衣裳往下一扯,“羞耻?我看你们才蛇鼠一窝,不知羞耻!我呸!”
夏侯明看了半天大戏,‘吱吱’笑得停不下来,沈鸩九望他一眼,夏侯明马上站起来了,他拉住江寒衣,“姑奶奶,姑奶奶息怒,息怒啊,您不如说说,我们怎么蛇鼠一窝了?”
江寒衣脱了袍子,冷笑道:“你们做给谁看呐,锦衣卫,大理寺,不都是一场连环好戏么?”女人里头穿一件窄袖的长衫,这大寒的天气里,略显单薄。她说:“杨世安一死,初初你带我来看一眼,尸体都没见到,就草草打道回南京了。你跟我说大理寺的人来接手,好吧,结果大理寺的齐瑄人还没过来,就溺死在秦淮河了,你说,沈大人,不如你自己说说,这是个甚么意思?”
“嘘!”夏侯明扯江寒衣坐下,“姑奶奶,小点声,嘘!”
沈鸩九斜了女人一眼,没有回答。
江氏女继续道:“你们做戏,我都说了,做戏给谁看呐?我一个半路进公门的人都知道不对劲,沈鸩九,你会不知道?我告诉你,那齐瑄也不是失足落水溺死,他身上有很重的香气,他是先被人迷晕了,再丢进水里的。沈鸩九,亏你还是南镇抚司镇抚使呢,我看你就是个狗屁!”
“哦,不对,狗屁都不如!那齐瑄和杨世安明显就是被人灭口了,今天死的这个小妾或许是被人推下楼的,你怎么不去看看,你连那小楼都不肯上,还有杨世安猝死的屋子你也不看,你们锦衣卫就这么查案?你怎么知道一定是于氏烧炭杀了杨世安,你又怎么肯定刚刚坠楼的于氏是被谋杀还是自杀身亡?你仔细翻找她的遗物了吗,你又找她家其他的人问话了吗?你二话不说就结案了,你还镇抚使,你个狗屁!”
夏侯明头大无比,沈鸩九倒是冷静,他说:“南京城里日日都死人,我管的过来吗,这是你说的,更别说苏州府了。依我看,不如你先告诉我,高渐离是怎么回事,我们再谈下文。”
“不知道是你瞎了还是我瞎了,高渐离明显是火器伤,你非说是我杀了他,你就瞎到连火器伤和他物至死都分不清了吗?”
“哼”,女人冷笑,“我手里可没有鸟铳,整个京城的炸.药我可听说都藏在南镇抚司的库房里,我是个行医的,又不会做火器,我怎么杀了他?再说了,高渐离武功这么高,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哪里来的鸟铳,说清楚。”沈鸩九脸色越沉。
江氏女吸一口气,“那天晚上我在萧家的房梁上坐,坐了大半夜,晚上回去的时候,就在北城门瞧见高渐离了,不知道他是执行公务还是喝醉了回家,总之他走路很慢。”
女人顿一顿,“沈大人也知道,我胆子小,平日里我要是看见你们这些朝廷鹰犬就只想避开,当天夜里,我一见到他,当即便掉头换了方向,不想与他同路而行。”
“然后呢?”
“然后?”女人蹙眉,“走出十步之后,我就听到一声闷响,很像鸟铳的声音,我原本还以为哪里在放烟花呢,等我又回头去看,高渐离就倒下了。”
沈鸩九问:“你确定是鸟铳?”
“确定。”
“你没验看他的伤口?”
“哧”,江寒衣哂笑,“沈大人,你以为他是谁啊,你以为我随便看见一个男人就上去扒人家衣服?”
夏侯明仰头,“奇了怪了,沈儿,你说会不会是北镇抚司的人,他们那边也有鸟铳,听说姓陆的在安南那边帮了大忙,人家赏给他几根鸟铳也不是甚么大事。”
沈鸩九不言,照旧看着江寒衣,“你就不怕那鸟铳打到你?”
“沈大人真有意思,高副千户位高权重的,认识的人都非同凡响,我又不是个名人,不值当人家出动火器来打我。”
沈鸩九挑眉,“现在你也是我南镇抚司的狗腿子了,你晚上也当心点。”
“多谢沈大人忠告。”女人转开眼睛,望着窗户外头,却轻了语气,“那天我没仔细看,天太黑,又是瓜田李下的,我就粗略看了一眼伤口,我确定是火器伤,很好辨认,再看伤口形制,也像是鸟铳打伤。”
夏侯明说:“南镇抚司的鸟铳都是集中保管的,她晚上没看清也情有可原,未必真是鸟铳。”
“你们是不是瞎了,一会子说我用冰锥刺死了他,一会子又分辨不出火器伤口,你们是不是瞎了,瞎了啊?连个火器伤口都无法辨别,我看你们这南镇抚司迟早都要关门。”
沈鸩九叹气,“高副千户的尸体都被剁碎了,成了肉酱,只剩一张脸能辨认,你说我们怎么知道他是火器伤还是锐器伤。”
夏侯明看江寒衣,解释说:“前头那甚么冰锥杀人,他是诈你的,因为之前清凉寺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尸,那就是个找不到凶器的。”
“剁碎了?高渐离被人剁碎了?”江寒衣不解。
“行了,别想了,吃饭,先吃饭吧。”夏侯明张罗着吃饭,小二端上来的红烧狮子头,那一坨一坨的肉泥,夏侯明骂一句:“妈的,真恶心,谁点的这个?”
沈鸩九拨开冒菜,戳了一筷子肉泥放进自己嘴里,细嚼慢咽,仿佛有滋有味。江寒衣嘴角咧着,难怪人家都说郎心似铁,这人真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啊!
江医师刚刚发脾气脱下的圆领甲与腰带连着佩刀都还丢在桌上,夏侯明要坐下来吃饭,沈鸩九眉目一挑,略看了他一眼,夏侯明立即站起来,将江寒衣往自己身边一拉,“来来来,江医师,您大人有大量,是我们无知,是我们没有眼力劲儿,是我们不知好歹,得罪了您。您千万别和我们一般计较,等回了南京,我给您请功,给您升个小旗当当怎么样?”
“小旗?”
夏侯明陪着笑脸,“对,咱们这样,先给您升个小旗,等您再立大功,咱们就奏请沈大人,请沈大人给您升个总旗,怎么样,您觉得这样如何?”
江寒衣心道,果然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朝廷里有人,就是不一样。通常不说话就是表示不反对,夏侯明赶紧将圆领甲拿过来,哄她:“来来来,快穿上,别着凉了,这以后还要靠您呢,病了可就不好了。”
江寒衣眼珠子动了动,睃到沈鸩九身上,沈大人不期来一句:“这衣裳不是给你随意穿脱的,既穿上了,要脱,也要经过我允许。”
见气氛又要僵,夏侯明赶紧将那盘子河豚送到江寒衣跟前,“来,江小旗,别理他,我们吃河豚,听说河豚味道天下至美啊,我们一起尝尝?”
“我不吃,要吃你自己吃。”江寒衣表明了不吃,夏侯明拿了筷子又搁下,搁下又拿起,女人用筷子挑起一块就往他嘴里送,“想吃就吃,不要怕,我会救你。”
夏侯明害怕过度,也没吃出个甚么滋味来,囫囵吞入腹中,“我......那个......”她望着他,“如何?”
“我不会死吧?”
江医师说:“有我在,死不了。”
末了,整盘价值二两白银的河豚肉最后也就吃了两口,夏侯明放开胆子吃了第二口,就再也不肯动了。
几人出了酒楼,外头天阴欲雪,夏侯明说:“我头晕。”
沈鸩九捏住他下颌,“吐出来。”
夏侯明被沈鸩九拍打几下,果真将刚刚的饭食吐了个七七八八,江寒衣在旁边看着,又从腰腹间将裹着杨世安未消化食物的帕子拿出来看。河豚中毒会导致人头晕腹泻,呕吐,或者腹痛,有严重者,会抽搐或者陷入昏迷。
杨世安的瞳孔散大,除了死前醉酒的情况,也有可能是服用了,乌.头.碱?
夏侯明吐了个干净,沈鸩九掏出一块手帕给他擦嘴,江寒衣瞧他眼睛,“嗯,没有结膜出血”,又看他喉舌,“口鼻没有白色泡沫。”女人说:“不严重,人家严重的均面色苍白、全身青紫,四肢冷,痛觉还消失,我看你还行。走,去前头药铺,我抓一副药给你吃,顺便验验毒。”
沈鸩九问:“甚么毒,河豚?”
女人手里抓着个帕子,回:“我之前看杨世安的瞳仁扩散,这种情况除了死前醉酒,也有可能是中毒,并且他身上尸斑是樱桃红色,说明他死前吸入了大量的炭,我想有没有可能是他喝多了,在床上睡觉,屋里又关着窗,身边又摆着炭盆子,所以自然死亡。”
“不过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觉得他喉管里的这一堆东西很可疑,他死前吃了东西,死得又仓促,所以这些食物都没来得及消化完全。若是寻常下毒,例如砒.霜,银针就可以验出。但有些毒物银针验不出来,例如斑蝥,中毒后人会出现呕吐、乏力,晕眩等症状,若是呕吐物溅在皮肤上,皮肤则会起水泡,灼痛显著,当晚就会死亡。”
江氏女道:“这些都是银针验不出来的,不过我们可以去前头药房找个东西来验验,老鼠也行,猫也行,把这点东西给它吃了,就知道是不是中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