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江寒衣自萧家的房顶上跳下来,她杵着棍子,一瘸一拐走出小巷子,低头拍拍身上的雪粒子,今日腊月二十八,医馆里头有温热的酒菜,也有许多人陪着她,但她感觉孤独。
是的,她感觉孤独。
一柄伞伸过来,女人抬头,沈鸩九抓着一柄二十四骨的紫竹伞,男人指尖清瘦,骨节青白,“江姑娘又来清凉山下拜佛?”
江寒衣睃他,“哪里又死了人,沈大人出来寻尸?”
雪下大了,两人一路无语,行至秦淮河边的时候,不知哪户人家燃了烟花,冲天一响,江寒衣望过去,等烟花散了,她还望着。
“你喜欢这个?”
“嗯?”
沈鸩九道:“我无处可去,本想来寻江姑娘喝酒,却被告知江姑娘不在医馆里。”
男人话音刚落,江上又起了烟火,烟花冲得很高,依稀能见一些人影子在烟火处欢快跳动。
江寒衣侧目睃他,“沈大人这把年纪,怎么还没有家室,这腊八的晚上,还出来喝酒?”
沈鸩九静默,男人穿一件鸦青色的斗篷,斗篷上有同色的毛边,过得片刻,他说:“江姑娘,我当你是朋友。”
“朋友?”
“夜深了,姑娘回去吧。”
“不喝酒了?”
“不喝了。”沈鸩九将伞给女人握着,抬脚便要走。
男人腰间系着的白玉十二月令组佩,玉佩莹润,在月下生光,他头上束发的是白玉风鸟簪,男人紫衣黑发,好像就要消失在夜里,再也不见。
江寒衣瞧他背影,心念动了动,不知怎么的,竟大声说了一句:“沈鸩九,多谢。”
“嗯?”男人转身,“多谢甚么?”
沈鸩九这么一转身,映着雪光,江寒衣又瞧见他的飞鱼补服,飞鱼类蟒,那鱼张牙舞爪,只差张着嘴,舞着爪子伸过来。女人说:“你吃饭了吗,我还没吃,今日腊八,沈大人愿意陪我这失意的人吃一餐饭吗?”
雪簌簌地下,江寒衣撑着伞,她望着男人,沈鸩九却是一句话也没说。
女人问:“去喝一杯?”
男人道:“你刚刚多谢我甚么?”
江寒衣撇撇嘴,“刨根问底,你真麻烦!我是说,多谢你当我是朋友。”女人偏着头,“喂,我说沈大人,你到底吃不吃啊,给个准话?”
“我不吃鸡。”
江寒衣‘哧哧’笑,“今天没有鸡,但是有鸭,煮了鸭子,熬汤。”
女人撑着伞,男人走在她身旁,女孩子望他一眼,“伞给你。”
“嗯?”
“沈大人,这里有女子断了腿,本就应该你来撑伞,再说,我也不够你高。”
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家的书房里,张苍宗正在教育自己的得意门生,“不说远的,你就看咱们南都都察院里有左右都御使,左右副都御使,左右佥都御使等职位,还有浙江、江西等十三道监察御史。衍之,你自己说,你能爬到哪一步?”
张苍宗道:“老师老啦,还能活几年,就是老师一心为你,想提拔你,你也要自己争气啊!”
萧衍之垂首,就是不答话。
“你这孩子,就是想得多,也藏得深。看,你和我还有甚么不好说的,你不好说的,我可以替你去说,你想要的,我可以替你去争取嘛。”
张苍宗叹一口气,“华家那位的确出身不好,她无父无母,没有倚仗,但她爹是功臣,又在永乐年征战蒙古的时候死在克鲁伦河了,你说,就华家姑娘这样的忠烈遗孤,皇上能亏待她?就算皇上想亏待他,其他人也不答应啊。就算其他人答应了,我大明朝的天下百姓也不答应啊!”
萧衍之依旧一言不发,不知道他有没有被哪句话打动。
“罢了,这虚虚实实的东西咱们就不说了,华家丫头的手里有她爹留下的兵符,那不是别的,那是十万大军啊!”张苍宗望着萧衍之,终于道:“孩子,这十万大军要是握在咱们手里,别说这南都小小都察院的监察御史,你就是去大理寺做个寺丞,去刑部做个侍郎都是使得的。
当年永乐帝五次征北漠,带去多少人,太宗文皇帝死在归来的途中,又有多少人没跟着回来,这些人现在就掌握在华家丫头的手里。”
外头又下了雪,雪粒子在风中打几个圈,回回旋旋,飘飘荡荡。
张苍宗望窗外一眼,说:“衍之,先不说你的前途如何,你要知道,大明朝国之命脉在于军队,如今这十万兵马就在辽东,就在华家那丫头的手里。那些兵痞子在辽东住久了,谁都不认,就认兵符,有了兵符,你还愁不能直上青云?如今华家就是你的青云梯,衍之,这可都在你的一念之间,现在是兵符和前途看中了你,你娶不娶?”
大话是说得荡气回肠,张苍宗望着这个年轻人,他好话歹话都快说尽,这人要是还油盐不进,他就真要预备剖开他的脑子,看看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
萧衍之静静坐着,他能看出来老师张苍宗是如何紧张,又是如何重视华家抛来的橄榄枝。如果他不紧张,根本不必要说这么多话,因为这些话在心里想想就够了,根本没有必要说出来的。
张苍宗老了,他在这个正三品的位置上坐了太久,如果这个老人还想再进一步,那么他就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足矣让皇帝满意,让群臣信服的大好理由。
不止是张苍宗看得上华家,许多人都看得上华家,包括那位居于九卿之列贵为兵部尚书的阁老杨大人。听说杨阁老的儿子杨世杰就曾经在街市刻意偶遇过华家小姐,可惜那位小姐根本没能容他近身,杨世杰还没扑过去,人家姑娘骑马就走了。
萧衍之依稀记得他初遇华亭的那回,那姑娘穿着华家的军甲,萧衍之自都察院出来,照例准备吃一碗馄饨,他刚刚坐下,那姑娘就来了,她坐在他身边,说:“我也想吃,但我没带钱,你能借我一点银子吗?”
萧衍之吃完了馄饨,那姑娘吃了半碗,她说:“其实也不是很好吃,你不打算换种东西吃吗?我知道有家面馆子不错,下次我请你去。”
“不必了。”
男人丢了双倍的钱,起身走了。
萧衍之不知道华亭是怎么认识自己的,因为从当天的一碗馄饨来看,那时候她应该已经认识自己了,至少,留意了很久。
张苍宗见萧衍之不言不语,老头子掌心都出了湿汗,名利都不要的人,真不知拿甚么去打动他了。
又过得片刻,萧衍之才轻轻动了动,年轻男人叹一口气:“不瞒老师,我至今连那位姑娘长成什么样子,都没瞧清楚过。”
“哈哈”,张苍宗暗自松了一口气,他险些就要吁叹出来。没人知道他方才有多么紧张,他多么害怕他这个得意门生是个不近人情,又无欲无求之辈。
幸好,幸好这人有求,他不仅有欲有求,还有野心,更有与之相匹配的手段。
张苍宗望着这个有足够耐心与自己拉锯战的年轻人,他站起来,拍拍手,又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衍之,你可以早说呀,你想见华家丫头一面,那老夫来安排,没问题,一切都交由老夫来安排。哎呀,老夫真是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是老夫老咯......”
话说到这里,萧衍之起身,“今日多谢老师款待,学生就先行告退了。”
张苍宗亲自打开门送客,“你孤身一人住在这南京城,孤单得很,老夫不怕你打扰,也欢迎你打扰。”接着又话锋一转,“不过将来若你成了家,那就更美满了,一个男人有家有妻子,又有了仕途,那还夫复何求啊!”
“多谢老师提点。”
身形清瘦的年轻人穿过内里极端讲究又刻意布置随性的张家庭院,往外头去了。
冷风穿堂而过,天上又下了雪。
作者有话要说:咱们有个可爱的大读者怀孕了,恭喜她!
今年春天的时候,有个读者和我说她从单身到结婚了。也恭喜她!
诸位不知道我的感受,到晋江就要两年,有读者从婚期走到孕期,有读者从少女到妻子,我有幸一路见证。
这种感觉好像我是个神父,一路护佑大家的生命历程,在这么美妙的人生体验中陪伴大家共同成长,在我这些狗血的小说中能给大家一丝丝愉悦,我作为作者真的是既荣幸又幸福。
好,让我们再次恭喜我的那位小可爱,多谢她的一路陪伴,从作者的每一本坑爹不成熟的小说中一直支持到现在。多谢你们,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