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沈鸩九自己给自己倒茶喝,姓江的医师拿了瓶伤药出来,她对着镜子,拨开自己的衣领,“沈大人还有事?”
“我帮江姑娘?”沈鸩九接过药瓶子,准备往江氏女被掐红的脖颈上敷药,女人侧开头,“不劳烦沈大人,我自己来。”
男人不松手,“还是我来吧。”
沈鸩九的手掌贴在女人的脖颈之上,出乎意料的,他的手很暖,并不似看上去那么冰凉。男人说:“这种事应该叫杨展回来,他的家事,他自己管。”
“我还以为沈大人会替他管,杨小旗好像是沈大人的人?”女人阖上衣领子,“沈大人莫不是以为我与杨小旗有染,专程兴师问罪来了吧?”
“昨夜里死了个人。”
沈鸩九手指贴在江氏女的后背上,“一箭穿心。”
“哦?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女人在镜前坐着,坐得笔直,“这南京城里日日都死人,沈大人每一桩每一件都要过问,岂不是要累死?”
“那人身后有个血窟窿,没有凶器,我猜......”
“嗯?”
“我猜凶手是用冰锥杀人,冰都化了水,自然也就没凶器了。”
江氏女站起来,她说:“沈大人真是神捕,既然沈大人都推算出来了,那还不去捉凶,在我这里说甚么闲话?”
“不急,我与江姑娘再说几句。”
沈鸩九按下女人肩膀,“遇袭的是个七品小吏,姓萧,他入朝时间不长,晋升却快,听人说,这位萧大人背景很强大。”
“我又不认识这位萧大人,沈大人和我说这个,我......”
沈鸩九手指点在江氏女的肩上,“江姑娘,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可得仔细些,别落在我手上。”
江氏女叹一声:“沈大人请回吧,我只是个无知妇人,实在听不懂沈大人在说甚么。”
抚琴与杨母大闹了一场,杨母又用力推了这奉春医馆的主人一把,这一来一回,弄僵了气氛。杨母在院中站着,弄玉进去拿了个篮子出来,里头瓶瓶罐罐,“杨伯母,您领着孩子先回去吧,这里是芸儿吃的药,够吃大半个月的,若吃完了,您再来。”
夏侯明将药篮子接了,他放到老妪手上,“行了,行了,都是误会一场,想必江姑娘也不是小气之人,您不妨带着孩子先回去吧。”
老妪提着篮子走了,夏侯明翘着腿,弄玉端一杯茶出来,“夏侯大人喝茶。”茶还没沾唇,沈鸩九就从内室出来了,夏侯明凑上去,“沈儿,完事了?”
沈鸩九道:“你在姑娘堆里倒是如鱼得水。”
“沈儿,你眼光不错,那江姑娘就是年纪大了些,要不然比唐蜜儿还美一分。”夏侯明‘吱吱’笑,他低声说:“我觉得她那两个丫头也不错,特别是会骂人的那个,够泼,够辣。”
“咳”,沈鸩九拉开夏侯明的爪子,“我吃不惯,你口味重。”
夏侯明笑嘻嘻的,他贴在沈鸩九身上,“沈大人,您真坏,人家不依,不依......”
沈鸩九回头看了内室一眼,里头关了门。
夏侯明耸肩,“我怎么瞧着她看不上你啊,沈儿,你这长相,她还看不上你?难道真的看上咱们的杨小旗了?”
沈鸩九说:“那是陆大人的小旗,不是你我的。”
“你说到这个,我正要和你说此事。”夏侯明咳一咳,“沈儿,我说你这事办得不好,你不该放任杨展去北镇抚司,他武功不弱,放他去北镇抚司,很快他就能立功,爬起来了。”
“希望如此。”
“屁!”
夏侯明压低了嗓子,“那边刚刚招来几个硬家高手,我去探过了,听说都是有些来历的,有几个是姓陆的专程从少林招来的俗家弟子。”
“嗯。”
“嗯个屁!你是不是糊涂了,此刻放杨展过去,等于给姓陆的老虎送上翅膀,这不是让他如虎添翼吗?”夏侯明摇头,“你就是手软,这一刻废了杨展,也比让他过去那边强。”
沈鸩九不知道在医馆里面碰了什么,他这一刻不说话,只拿手帕擦自己的手。
夏侯明挨着他,低声嘀咕:“咱们的指挥使大人年纪大了,去年在嵩山少林被几个老和尚给点化了,说是将来要去少林养老。你说他真要退位的话,是你上位的可能性大,还是那姓陆的大?”
“都不一定。”
“沈儿,姓陆的硬家功夫好像也是少林同宗,你说他和咱们指挥使是不是已经有默契了?”
沈鸩九低头,他拉开夏侯明贴在自己身上的手,“还要看上头的意思。”
“谁?咱们皇上到今天也没给个准话。”
沈鸩九无端说一句:“佛道相争,天知道是佛赢,还是道赢。”
入了夜,二更一刻钟,许多人家都熄了灯火,街上有些小贩都开始收摊,也有正在打盹儿的,人一晃眼,就着隔壁大酒楼门前的灯光,看见有东西飘过,那东西脚不沾地,踏雪无痕,就似鬼影子。
都察院的人都走光了,萧衍之锁了门,他在路边小摊上吃了一碗馄饨,并不十分饱,但他不敢多吃。他老师说过,人一旦吃得太饱,就会堵了脑子,接着会越吃越多,没个节制。
“萧大人回来了?”
一个女人坐在萧家的屋顶上,这是一条不怎么宽阔的小巷,萧家也并不十分富裕,那女人笑嘻嘻的,“都察院的萧御史,听说您上个月写了折子,弹劾杨阁老家的公子杨世杰当街调戏民女,弹劾杨阁老教子无方,疏于治家。可有这回事?”
萧衍之抬头,“是杨阁老派你来的?”
“哧哧”,那女人吃吃笑,“这您就别操心了,您一个七品小吏,都管到阁老头上去了,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些。”
“我身为都察院御史,自当为民请命,今上组建内阁,选拔阁臣,阁老贵为兵部尚书,又居于九卿之列,怎么能放纵自己的儿子肆意妄为?”
“好了,好了,我不想听萧大人念经。萧大人有话,留着去与判官大人说吧,看他们鬼差理不理阳间事,看阎王殿里有没有萧大人口中的秩序?”
“你要杀我?这昭昭天日,你要行凶杀人?”
“是呀,萧大人真是后知后觉,要不然你以为我是专程来和你谈天的?”
女人手中短剑已出,“萧大人还是乖乖受死吧,你那满嘴的大道理听得我脑壳子疼。”
男人仰起头,迎着天上月光,能看清他眼中的星星,“我萧某人一介布衣,如今能为民请命,死不足惜。只是这天日还不见,我大明还未明啊!”
“我只怕修罗场中更混乱,我只怕萧大人这样的,去作鬼都惹人嫌!”
女人一剑刺来,可未及萧衍之身体,短剑尚停在手中,‘砰’一声,她就倒地了。
女人缓缓回头看了一眼,“你......你......”
都察院御史萧衍之报了案,说自家门口有死人。锦衣卫去查,去的是南镇抚司一列,正好有人谈起凶案,“真是奇怪,怎么又没有凶器,和前日那桩一样,没有凶器怎么找杀手?”
沈鸩九在档案房寻档,镇抚使大人搁下书本,去停尸房看了一眼,他瞧见死尸背后的血窟窿,便吩咐下去:“请萧大人回来问话。”
“萧晨,字衍之,宣德二年探花,同年底入南京都察院,宣德五年春升御史,也就是今年。”
这位都察院青袍小吏不慌不忙,他说:“镇抚使大人查得很对,在下正是宣德二年探花,入朝为官亦是三年。”
沈鸩九手里握着一张纸,问:“萧大人是否是今年升了御史之后才得罪人,方频繁引来杀身之祸?”
年轻的御史抬头,迎着外头的朝阳,他说:“我不知道沈大人是什么意思,也听不懂沈大人在说什么,那个女死者我不认识,我回家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我家门口,然后我就报了案。”
沈鸩九笑,“怎么会那么不巧,我记得萧大人的家就在清凉寺边上,萧大人可知,前日清凉寺后山也死了个人,与萧大人家里一样只是一墙之隔?”
萧衍之回道:“我不知道沈大人是什么意思,但我的确手无缚鸡之力,我杀不了人,我也不会杀人,沈大人问案,我也不知情。我很想给沈大人提供一些有用的破案线索,但在下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确无能为力。”
“那这么说,萧大人很是临危不乱?见到这么一个死人,又是在夜里,萧大人还能想到通报官府,着实勇气可嘉。”
沈鸩九睃面前这个年轻的都察院官员,他很老道,亦很沉稳,通常来说,这人所流露出来的迂腐沉闷不太像是他这个年纪的青年人会有的气质。沈鸩九还要再说几句,外头有人进来,在镇抚使大人耳边低声说了三四句话,沈鸩九目光垂了垂,然后站起身,“萧大人请回,我等怠慢了。”
紫袍的镇抚使大人笑一笑,他说:“好了,送萧大人回去,送到都察院门口,别说我们南镇抚司怠慢了贵客。”
萧衍之竟还回了礼,“不敢,下官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