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芸儿是一种先天性的心脉虚弱的病症,这种病费钱,得娇养着,什么都不能做。弄玉拿了笛子出来,吹笛子给小孩子听,杨芸儿也聪慧,一个下午的功夫,她已经能吹出声音来了。
那头抚琴说:“你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好了,要是找个好男人,生他一窝。”
杨芸儿一双眼睛大大的,说话声音糯软,“玉姑姑喜欢什么样的小孩子?”
弄玉摸摸孩子的头,“芸儿睡吧,玩了几个时辰,该睡觉了。”
抚琴道:“睡睡睡,天天吃吃睡睡,我小时候可没这么爱睡。这么爱睡,长大了就......”
弄玉将抚琴拉出去,“胡说八道甚么,一个孩子,你都嫌弃碍眼?”
抚琴睃弄玉,“萧弄玉,你有病吧?我说什么了,你嚷嚷什么?你在讨好谁啊,别说这孩子只是借住几天,保不齐哪天姑娘不高兴了,就撵她走了。你嚷嚷什么?你以为姑娘看上那个姓杨的了?放屁!我就告诉你,姑娘她谁也不喜欢,你讨好他们,不如动脑子想想怎么把姑娘给哄开心了。”
“苏抚琴,瞧你那小人样儿,爱谁谁,你想什么呢?我喜欢孩子,什么男人又女人,什么杨展又姑娘?姑娘要知道你动歪心思,马上把你给卖了!”
抚琴是个官家姑娘,她爹过去是个知府,后头卷入一起贪墨案,全家遭牵连,她父亲案发之后就在书房自尽了。留下的孤儿寡母,纷纷落了籍。抚琴做了个贵人的家妓,后头那老头死了,家里当家的夫人又把她卖出来,这位江姑娘从牙婆子那里买了她。
“苏姑姑,玉姑姑,你们,你们别吵架。”杨芸儿瑟瑟缩缩靠在门口,她小腿还没门槛子高,抚琴瞪了弄玉一眼,“哼!”
弄玉将杨芸儿抱起来,“走,玉姑姑教你认字去。”
抚琴在墙壁边上靠着,这是个非常不雅的姿势,老话讲,这就叫倚门卖笑。抚琴仰着头,将快要落下的眼泪逼回去,她其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琴棋书三样都是她父亲教过的,唯独画画一项是她伺候过的那个老头子教的。
那老头子年纪大了,夜里也动不了甚么真刀真枪,就是爱搂着她说点子情话,有时候还有点窝心的情话。不过抚琴觉得那都是放屁,一树梨花压海棠,一个快进棺材的老头子和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能有甚么情话可说,隔着这么多的年岁,又有甚么情话是真正贴心的。
抚琴倚在墙角,外头一个老妪在门口看了又看,门口没有医馆的标识旗帜,她又情急,正巧江氏女出来,同抚琴说:“我那里有支笛子,你去教杨芸儿吹。”
“不去,弄玉不是会吗,我不教。”
“哧哧,这是吃醋了?”江氏女拍抚琴的肩,“你会弹琴,她不会,你去教弹琴。”
老妪在外头听着,又是弹琴又是吹箫,这是个甚么地方,莫不是个青楼楚馆吧。正巧杨芸儿冒出头来,“苏姑姑,听说你会弹琴,芸儿想学。”
老妪吸一口凉气,她怒火攻心,难怪杨展闷在心里不肯说孩子的去处,原来是将孩子送到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来了。
“啪!”老妪将江氏女往院中白墙上一推,“脏女人,别碰我的孩子!”
江氏女靠着墙,弄玉都愣了,抚琴先反应过来,她护食一般,将老妪和杨芸儿往外头推,“走,给我走,你们都给我走!”
“请问江姑娘在吗?”
外头有人敲门,抚琴抬头,瞧见一人白衣乌发,他站在门外,待那人眉眼缓缓抬起来,抚琴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就那霎时,心都停了。
沈鸩九说:“姑娘好,在下是锦衣卫南镇抚司沈鸩九,请问哪位是江姑娘?”
夏侯明戳一下沈鸩九,“沈儿,这哪里是医馆啊,一水的漂亮姑娘,这是?”
弄玉扶着江氏女,“姑娘,南镇抚司的沈大人来了。”
夏侯明与沈鸩九对视一眼,“哟!这是怎么了,里头很热闹啊。”
江氏女拧身进了内室,弄玉道:“沈大人里面请。”
沈鸩九迈步进去,夏侯明跟着,弄玉伸手拦住,“姑娘只和沈大人说话。”
夏侯明瘪嘴,“规矩真多啊......”沈鸩九道:“等我。”
厢房里很暖和,地龙从外间一直铺到内间,沈鸩九踏进这屋子的时候,便觉得此地无形中显富贵,不论别的,只说这里头的铺设,厅里挂着《桃花杨柳图》和《香阜寺菩提树图》,这两幅画虽谈不上价值连城,但也所费不菲了。
进了内室之后,脚下便是鲜艳厚重的波斯地毯,一脚踩上去,有踏步云端的感觉。江姑娘的房门开着,沈鸩九进了门,弄玉便将门关上了,“外头风大,沈大人当心着凉。”
抚琴端了一壶茶过来,弄玉拦住她,“不用了,先放着吧。”
江姑娘是个女子,还是年轻女子,或许更进一步说,她是个美人。沈鸩九站着,拿起桌上茶壶就往江氏女的腿上打过去。
女人脚尖儿轻轻一勾,将茶壶踢起来,用手接住,“这是蒙古人做的青花,沈大人财大气粗,不在意这点小物件,但也不能进来就摔东西呀。”
“我进来这么久,姑娘也不请我喝杯茶?”
沈鸩九又抛出一个茶杯,姓江的女子接了,男人竟然将桌上余下五个茶杯一个接一个抛出来,江氏女一手接了两个杯子,嘴里还叼着一个,最后一个,她用脚尖勾起,女人脚尖一挑,杯子稳稳当当落在她小腿腹上。女人将东西放下,说:“我又不是街上卖杂耍的,沈大人这么调戏我可就没意思了。”
“那要看姑娘有没有说真话了。”
“真话?沈大人来了半日,所谓何事我都不知道,怎么说真话给大人听?”
“不如江姑娘说说,你如何单身女子在外头行医,又如何还会点功夫?”
江姑娘坐下来,说:“家父是个游医,因为家学渊源,小女子也跟着父亲读过几本医书,是以略通岐黄。论说会功夫,在沈大人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我看江姑娘功夫还不错。”
“哪里,在沈大人面前,那都是关公门前耍大刀,献丑了。”
沈鸩九道:“给本官上壶茶吧,本官口渴了。”
“沈大人想喝什么茶?”
“银针。”
江氏女朝外头喊一声:“君山银针,多泡一壶,让沈大人兜着走。”
沈鸩九笑,“看来江姑娘很记仇?”
“不算仇,沈大人与我没仇,不过也没交情。大人喝了茶,记得给茶钱。”
外头杨母搂着孩子哭哭啼啼,抚琴被闹得心烦,她说:“杨伯母,你好没意思,你儿子没钱,求到我家姑娘头上来了,我家姑娘又不是开善堂的,她见孩子可怜,才收留了她。杨芸儿在我们这里,又是人参鹿茸养着,又是精心照料,我们这又是贴钱,又是费力。您倒好,来了就一顿哭,今日都腊月二十七了,这要过年,您是个甚么意思,是要哭丧啊,还是要死人啊?”
老妪抱着孩子,“我杨家世代忠良,怎么,怎么能受你们的恩惠?”
“哼!”
抚琴道:“我们?我们怎么了?”
“你们,”老妪道:“你们不是良家子,我可怜的孩子才多大,与你们在一起,将来......将来......”
这话正好勾起抚琴往事,她刚刚才伤过心,这回又被勾起来,“哼,我苏抚琴今天把话撂在这,您和您儿子永远别想再进我们医馆的门。”
抚琴叉着腰,“走!都给我走!”
杨芸儿被抚琴吓得哭起来,孩子声音越哭越大,弄玉从里头出来,“这又是闹甚么,大过年的,还能不能安静几天?”
老妪搂着孩子,大有与杨芸儿一起抱头痛哭的趋势,抚琴站在台阶之上,扯开了嗓子:“哼,忠烈之后,这就是你们杨家的家教?进来个人,一句感谢的话不说,先扯着我们姑娘撞了一回,这是个什么道理?我们姑娘也是个姑娘家,她有什么错,你这样掐她,又拿她生气作伐,她不还手,还真当我们都是泥人没个脾气不成?”
夏侯明终于听出名堂来,“哪个杨家?”
老妪顺了气,回道:“我儿子是穿官衣的,他背着家里母亲,与你们来往,真是有辱家门,有辱家门!”
夏侯明听得好笑,“伯母,这就是个医馆,和有辱家门怎么都牵连上了,敢问一句,您儿子在哪家衙门当差?”
弄玉叹口气,道:“南镇抚司小旗杨展,他侄女儿病了,抱到我们医馆来,这位就是他的母亲,抱着的孩子就是杨展的侄女儿。”
“哎呀”,夏侯明拍手,“是杨小旗的母亲啊,您听我说啊,您莫不是弄误会了,这里是个医馆,方才那位姑娘姓江,她是这里的医师。”
杨母这才抬头往院中看,果然大堂外头挂着一块不显眼的旧木牌子,上头刻着几个不大的字,‘奉春医馆’。
老妪红着脸,想道歉又拉不下脸来,立在院子里,倒是有些无措。
“哼”,抚琴瞥了她们一眼,扭头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