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宣根本没有想到,席银竟然会在来见她之前,把从不离身的金铃摘下,好像是算准了她的下一步,断了其后路,同时也把她自己对岑照的心逼狠了。
然而,她是从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缜密的心思……
张平宣想不明白。
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真正和席银交过手,从前同情她可怜的身世,后来则是因为岑照的缘故,刻意疏离,至始至终她都一直把席银当成一个羸弱愚蠢的女人,靠着岑照长大,又靠着张铎零星半点的恩宠苦苦求生,因为依附于张铎,才不得已要听他的话,实则是个无甚头脑的蠢物。
可如今看来,一切却不尽如她所想。
张平宣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蹲下身抓捏住席银的手,压下声试图说服她,“除了我没有人会救他的性命,你要他死吗?”
席银像着了火烫一般地抽回手,咬着嘴唇一言不发,然而肩膀倒是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张平宣伸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你别忘了,当初是谁在乐律里把你捡回去,如果没有岑照,你怕是早就饿死在街头,当年他明明可以离开云州城,可是为了你,他宁可受牢狱之苦,还是跟着赵谦回来了,八十杖啊,差点就活不了了!”
这一席话说得席银想哭。
这些话,她早已不是第一次听张平宣说了,在张平宣眼中,席银早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她都能不厌其烦地向席银重复岑照席银的好,而岑照呢……
席银想起岑照的面容,若春山迎风,从容安宁。一尘不染的衣衫,令人如沐春阳一般的声音,还有藏在松纹青带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在她眼前清晰如工笔。
他的话一项不多,即便有,也是在自愧自责,从来不会对席银提起,他对席银到底有过多少恩情。
然而,这也是最要命的地方。
若他会发狠,像张平宣这样斥责席银忘恩负义,席银狠心之时,或许心安理得一些,可他越是好,越是受苦不肯说,越是让席银心痛难当。
是以她不敢开口,怕一出声就会在张平宣面前哭出来。
张平宣看着席银捏紧了胸口的衣襟,知她五内愧烧,提声续道:“张铎让他去荆州,明明就一个圈套,你也知道,我们离开洛阳以前,尚书省就已经受张铎的意,连驳了几次降约,这哪里是议降的道理,分明是要激怒刘令,如今他独自一个人困在荆州城内,但凡刘令起心,他就必死无疑,席银……”
她说完,忽然双膝触地,在席银面前跪了下来。
“除了父母神佛,我张平宣这一辈子,从来没有跪过任何人,这一次,当我求求你,你金铃交给我,我让离开厝蒙山,救你哥哥的性命。”
“不……不……”
席银竭力抑住身上的颤抖,不敢再去回想岑照这个人。
“就算陛下设的是圈,殿下如何知道,荆州不是全套?殿下不能去,荆州也不能乱。”
她说完 ,撑着张平宣的手,试图把她扶起来。
“殿下,您起来,不要跪奴,奴不能答应你,奴也担当不起。”
张平宣跪着没动,凄哀地看着她:“席银,我都求你了……”
席银手臂一沉,索性不再看张平宣,叠袖再伏身道:“您别求奴,奴……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不识大局,平白让人利用……不能害了赵将军他们。殿下,奴也求您了……您起来啊。”
张平宣怔怔地望着席银的背脊,手指一点一点,越捏越紧。
两两沉默,须臾之后,张平宣忽然笑了一声,摇着头,跪坐下来,“大局?谁教你识的大局,你以为你是谁?你懂什么是仁政王道,配谈什么大局?”
她说着说着,喉咙里哽上了一块痰,狠命地咳了好几声,都无法将它咳出来,她不得吞咽了几大口,反手指向自己 ,“我,亲眼看着他杀人,陈家满门,前朝的皇帝,皇后,太子……我的父亲,兄长,从前的尚书令常旬,这些人,哪一个该死!但他都杀了,就是为了他如的这个地位,他比厉鬼还要狠辣,你还跟着他谈什么大局,我告诉你席银,那不过是他一个人的私局而已!”
“不是的!殿下,不是你说的那样!”
张平宣赫然提高了声音,几乎逼到席银的耳旁。
“那你说是什么样的?啊?”
“奴……”
席银哑然,她脑子里一时之间,想起张铎曾经说过的很多话,诸如“皮开肉绽,心安理得。”再如,“人行于世,莫不是披血若簪花。”这些话鲜血淋淋,浑身疮痍,和张铎那个人可互作注解,奈何,她读书尚少,修为尚浅,无法将其中复杂的人生与世道的关联,全部抽解出来。
“呵,你也说不出来。”
张平宣身子向后仰,眼底有一丝怜悯。
“我也是可笑,明明知道你是什么出身,还在这里跟你说这么多话,你哪里懂得我和岑照的情意,你只知道权势,荣华……”
“不是……”
“你住口吧,席银,我不会再跟你费口舌,我最后再问一次,张铎给你的金铃,究竟在什么地方。”
席银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张平宣凝着她的眼睛,“你当真不肯交给我?”
“奴不能害你。”
“席银,我也跟你说了,我今日,一定取到你的金铃,一定要离开厝蒙山行宫,不要逼我对你不仁……”她说着,朝席银伸出手去,“交给我。”
席银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她分明从张平宣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和张铎极像的杀意。
不由牙齿龃龉,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要退出去。
张平宣喝道:“周娘,摁住她。”
话音刚落,席银便被女婢们拽住了头发,拖跪到张平宣面前。
一时之间,鬓发散乱,衣衫松颓,她下意识地拢住剥褪的衣襟,周全住衣冠的体面。
“摁住她的手。”
周氏迎应声,拧住席银的胳膊向后别去,席银吃痛,艰难地仰起头,望着张平宣道:
“殿下……殿下要做什么。”
张平宣看着席银,胸口也在上下起伏,她不准自己再陷犹豫,狠心道:“来人,绞……”
“殿下!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张平宣闻话一怔。
虽是下了令,但她却并不心安理得。
张奚奉行儒教仁德,崇仁政而杀戮,徐婉则笃信观音佛理,存善念,不杀生,张平宣受二人教养长大,若非遇大是非,从不用刑责伤人□□,是以她曾经才不齿张铎与赵谦私设刑室的恶行,也曾为席银抱过不平,如今,陡然听席银说出这话,如同被人戳烂了脊梁骨,难堪得几乎坐不住。
然而有那么一瞬,她几乎能理解张铎三四分。
儒教当中的仁德之政,人性当中的悲悯之意,似乎的确只能奉给安泰的世道。
人若鹰犬,不曾张口撕咬,只因为欲望尚且满足,还没饿到那份上罢了。
想到此处,张平宣连忙摁了摁太阳穴,逼自己把那些混沌的思维挤了出去,抬头颤声道:
“是你逼我的……你若肯把金铃交出来,我也……我也不会这样对你。”
她说着,喉咙哽咽。
“你拿出来吧……真的席银,你不要逼。”
席银也凝视着张平宣,忽觉她强然顶起的脊背,实则也是曲躬着的。
所以,她的高贵与才华,好像都是虚像。
除了那一层几乎快要破掉的心力和对岑照的执念之外,张平宣竟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殿下,听话,听陛下的话……”
“住口!”
这两个字,她几乎喊破了声,因为她分明听出来了,那句话中,隐藏着一个奴人对自己的悲悯。这尖锐地刺伤了她。她颤抖抬起手来,指向席银道:
“绞,绞到她说出金铃的下落为止,她若不说,就绞死她。”
周氏惶恐,“殿下,她毕竟是内贵人,若是陛下回来知道 ……”
“你们不动手,我亲自来。”
她说着就要起身,席银却一把扯过周氏手中的白绸纱,绕到自己脖子上。
“绞吧。奴死也不会让殿下离开厝蒙山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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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绸纱的质感是轻柔的,收紧之前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然而,陡一收紧,就变成了一把如蛇身一般的软道,每一条经纬都拼了命地朝她的皮肤里割去,气息猛地被全部组个,从喉咙口,到喉管,再到肺,胀疼得令她生不如死。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裙角,不让手乱抓,不想在张平宣面前挣扎地过于难看。
十几年来,席银从未想过,从前哪怕钻到男人□□,也要试图活下去的自己,也能不卑怯,不自怜得面对“死”这件事。可她不觉得自己懦弱,反而坦荡。
“死”前,张铎身边那漫长的两年时光,千万张习字,《诗》《书》《礼》《易》《春秋》那些她至今还不能解通的文字,历历在目,如果可以见再见到张铎,她还有话要说,至于要说什么呢。
席银还是一贯地,想不清楚。
唯恨张铎,不再多教她一些。
席银不挣扎,张平宣也坐不安稳,眼见席银口边努出了白沫,眼底渗出血丝,不禁脱口道:“松开她!”
女婢松开白绸纱,席银的身子如同一滩水一般的扑爬在地,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连咳的气力,都几乎没有了。
张平宣低头看向她,“你……还不交出来吗?”
席银艰难地冲着她摇了摇头,张嘴,却也只发得出气声:“听话……殿下。”
张平宣气得浑身发抖。
“来人,再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