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宣说出了这样的话,就不是陆封应答得的了的。
“末将去替殿下唤梅医正过来。”
“出去……”
张平宣的嗓子发哑,抬手向殿外指去,陆封闻话不再僵持,拱手行礼,大步退了出去。
周氏忙上前将殿门合上,走回张平宣身旁道:“殿下,现下该如何?”
张平宣坐回案后,低头揉了揉眼睛,手边仍然放着岑照的那首吟雪诗,墨勒出的那几个字格外刺眼:“身死荆州,与卿长绝。”
张平宣忽觉背脊上几乎是从骨缝里渗出了的一阵恶寒,顺着浑身筋络传遍四肢百害,几乎令她作呕。她忙侧身呕着口鼻,拼命地忍下呕意,喘息道:“周娘。”
“在呢殿下,奴去给您倒杯水来吧……”
张平宣拽住她的袖角,摇了摇头:“别去,去正殿……把席银唤来。”
周氏疑道:“今日就算了吧……不要使她了,奴陪着……。”
张平宣打断她道:
“陆封既然是受她的指意过来的,那必然要去回她的话,你带着人去跟过去的,待陆封去了,就带她过来,记着不要让她回正殿。”
“殿下,您找她来,也于事无补啊,她也不过是一个的奴婢,内禁军不会听她的话的。”
张平宣摇了摇头“不,她有用,周娘,你听我的,我一定要离开厝蒙山,去荆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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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外的罗汉松下,席银拢着手,正与陆封说话。她穿得单薄,站得久了,喉咙也被寒风垂得有些颤抖。
“陆将军,劳烦您亲自过问 ,殿下可有碍。”
陆封道:“内贵人此话,末将当不起,护卫殿下和内贵人本就是末将的职责。殿下无碍,末将也已遣去请了梅医正,只是殿下一心要离宫,甚至因此喝斥了内禁军,末将甚是忧虑。”
“离宫?”
“是。”
席银皱了皱眉,“之前……殿下也是有离宫的心,但具我看,到也不算执着……那本诗集册子……”
陆封摇了摇头:“我查问过手下,那本宴集中并无其他夹带,其中的诗文,也都是冬日咏物之作。”
席银抿着唇朝前走了几步,“我一直守着殿下,这几日一直除了吃食,再没有别的东西递进去过,那册子一定有问题,只是我们没有查出来。哎……”
她说着轻轻跺了跺脚,“也是怪我,没能拦着那本册子。”
陆封看着眼前单薄的女人,心里的感觉有些差异。
他是江凌的副将,负责洛阳宫四门的守卫,不大在洛阳宫中行走。虽然没有怎么过这个皇帝的内宠,但倒是听过不少与席银有关的事,有人说淫(和谐)媚,也有人说她卑微懦弱。他也就把她当成了一个以色侍君的女奴而已。
平常看见江凌提及此人时,神色恭敬,他心中一直诧异,今见她如此,然言语谦卑,却在症结之处冷静清醒,倒是越过内禁军中人不少。
“末将会令内禁军防范。”
席银道:“我就怕防范也不够,殿下的性子……”
“内贵人放心,陛下的话,末将已经传达给了殿下,相信殿下听得进去。”
“陛下的话?”
席银疑道:“陛下的什么话。”
“陛下说,不论生死,都不能让长公主殿下,踏出厝蒙山半步。”
席银一怔,复道:“不论生死是……什么意思……”
陆封平声道:“也就是先斩后奏的意思。”
这到真是张铎说得出口的话,席银怔怔地立着,张嘴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似乎怎么说,都血淋淋的。
陆封见席银失神,便道:“末将还有军务,先行告退。”
席银回过神来 ,忙行礼道:“是,今日有劳将军。”
寒骨的风一阵一阵地往席银袖中灌,陆封已经走远了,席银还在想张铎那句先斩后奏,恍惚间,忽听有人唤她。
“内贵人。”
席银侧身看去,见周氏带着女婢,正立在面前。
“哦,是周娘啊”
席银强逼自己缓和神情,问道:“ 殿下有什么事吗?”
周氏道:“殿下传内贵人过去,有关驸马之事,殿下要与内贵人相商。”
“这会儿?”
“是。”
“雪浸了衣裳,容我去更一身。”
周氏应道:“不必了内贵人,殿下处自有衣裳,奴亲自伺候内贵人更衣。”
席银听她说完,试探着往后退了几步。
谁知,却听周氏道:“去,伺候内贵人。”
席银见周氏如此阵仗,忽觉有异。
如今看来,之前的那本册子,因该是光禄卿邓为明递给张平宣的有关岑照的消息。
洛阳一别,数月无音信,他在荆州究竟如何,席银也十分想知道,可是再一想到张平宣因此执意要离宫,心里又不安起来。
张铎之前不顾张平宣身怀有孕,也一定要把张平宣带来厝蒙山行宫,如今又下旨,哪怕了结她的性命,也不准她离开,把这些狠令连起来一想,席银虽不能通看全局,却也渐渐看出了一些边隅。张平宣的去留,似乎关乎荆州战局。
而张平宣在这个时候,令周氏过来传话说要见她,甚至不准她回正殿一步,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可以帮她离开厝蒙山行宫吗?席银想到这个地方,忽一大惊,忙出声道:“慢着。”
“内贵人还有何事。”
“正殿事务,尚有几句要交代胡氏。”
“还请内贵人不要耽搁。”
“不耽搁,就在殿外交代。”
说完,她转向阶下,对立在一旁的胡氏道:“你过来。”
胡氏闻令,迟疑地走上石阶,在席银面前轻道:“内贵人,陛下的正殿,除了您谁都不能进去,奴能如何……”
席银看了胡氏一眼,示意她禁声,压嗓道:“别说话,站到我面前来。”
胡氏依言将身子往席银这边挪了挪。
席银低头快速度解下了腰上的金铃,塞到胡氏手中,轻声道:
“一会儿,你将这个金铃拿到正殿内,找一个地方藏起来。”
雪影纷然,凌乱地映在席银脸上,竟让她的脸上看起来有些阴沉。
胡氏很少见到席银如此神情,心里也有些发慌。“内贵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别问了。”
胡氏魂不守舍地接过金铃。
“这是陛下给内贵人的,若是陛下知道,内贵人把她给了奴,奴就活不成了。”
“陛下过问,我自有我的话,你记着,不论我怎么样,你都不要把这只金铃拿出来。”
说完,推了她一把,看着她的眼睛,刻意扬声道:“记着我的话,不要怠惰。”
胡氏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席银狠捏了一把手腕。
周氏道:“内贵人可交代好了。”
席银吸了一口气,应道:“好了。”
“那便走吧。”
“是。”
胡氏捏着袖中金色铃,眼睁睁地看着席银跟着周氏等人离去。
雪越下越大,人一远,身影便模糊了。
胡氏直待看不见席银了,才将那只金铃从袖中取了出来。
见此铃,如见帝亲临。
胡氏恍惚想起这句话,险些捏不住它,忙将它重新藏入袖中,转身推开了正殿的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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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胡氏带着席银走进张平宣的居室。
黄昏收尽,殿内点着四盏青铜兽灯,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引得席银忍不住呛了两声。
张平宣坐在灯影,身上枣红色的莲花绣大袖衫也被映成了褐色,她面色阴沉,要背却顶得很笔直。
席银伏身行礼,尚未叩首,便听张平宣道:“直身,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
席银直起身,见张平宣翻开一页诗册,命女婢递到了她的面前。”
“你已经识得全字了。”
“是……”
“那你认得你哥哥的字吗?”
席银低头看向那一页诗册,摇了摇头。
岑照没有教过她写字,后来,岑照自己因为目盲而不再提笔,席银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字究竟是什么样的。
至于眼前的字,清隽优雅,与张铎那刀削剑刻的笔道相比,又是另一段风流。
“这是……哥哥的字……可是,哥哥眼盲了呀。”
“你不懂,写字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将经年的心得感受,灌于笔尖。这世上有的是眼盲之人善书道。”
席银凝向被张平宣圈出的那八个字。
“这些是什么意思……”
“从后向前,你自己念呢。”
席银顺照着她的话,扫看过去,不由怔住,须臾惶恐过后,抬头问道:
“哥哥在荆州出事了吗?”
张平宣点了点头:“我今日一定要离开厝蒙山行宫。”
“殿下要去荆州?”
“对。”
“不可以!”
“岑照在荆州生死未卜,你身为她的妹妹,如今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
“席银!我已经看着死过一次,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张铎手上死第二次。”
“不行,殿下不能去。”
张平宣拍案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
席银跪直身子:“荆州在打仗,殿下此去荆州,赵将军见了殿下,会……”
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流畅地一阵见血,抓住要害。伏身朝她叩了一首。
“事关荆州战局,不是哥哥一个人的生死。奴不会让殿下去的。”
张平宣向后靠身,忽冷声道:“由不得你,周娘,把她腰上的金铎取下来。”
“是。”
话音刚落,几个女婢便将席银拽了起来。
然而周氏在她腰间翻看了一遍,却没有看见金铃的影子。
“殿下……这……”
张平宣站起身,几步走到席银面前,低头看着席银道:“你的金铃呢?”
“丢了。”
“不可能,那是张铎给你的,丢了是杀头的大罪。”
“奴答应了陛下,一定要看顾好殿下,奴即便是死,也不会让殿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