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说一面让到了一旁。
天已经很冷了,落叶被扫去之后,玉阶上的潮气不一会儿就凝出了薄薄的一层细霜。
席银立得久亦觉得有些冷,又见张平宣只罩了一件大袖,并没有系袍,便忙走回殿中,把张铎的那件鹤羽织的氅衣抱了出来,替张平宣披上。
即便张平宣出于某些嫉妒的情绪,而不肯去深想,见席银自己冻得哆嗦,还只管迁就和周全自己,倒也不忍再冷言斥她。
“殿下。”
“什么。”
“哥哥……这么久有信寄给你吗?”
“不曾寄。”
她将说完又觉得她问得有些刻意,凝着她道:“他有没信寄来张府,你过问什么?”
席银忙道:“没有,奴就是想哥哥了,他去荆州都快一个月了。”
张平宣看着她羞红的耳朵,“荆州的降约已经递回,朝廷却一直不见批复,岑照身在荆州城,每多停留一日,我的心都是不安定的。”
她说着凝向席银,“你把头抬起来。”
席银依言抬头,本能地想要回避张平宣的目光。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将才替张铎试探岑照有没有与张平宣传信,张平宣此时也想要透过她,试探张铎的想法。哪怕她再想避,此时也不能避。
“你……在太极殿听到了什么吗?”
“殿下……指的是什么。”
张平宣从看着她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索性直问道:“关于荆州议和,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哦……奴听到陛下和邓大人他们说,其中几条降约不妥,还要交尚中二省再斟酌,是以驳了。”
张平宣不尽信,刚要再问,却见背后传来击节声。
席银闻声忙伏跪下来,张平宣回过头,即见张铎负手而上,须臾便走到了她二人面前。
“你在问她什么?”
“我……”
张平宣有些惶恐,以至于语塞。
张铎低头看向席银,“你以为朕不在,就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席银摁在地上的手指捏了捏,“奴……奴奴有错。”
“拖下去,打。”
“陛下……饶了奴……奴知道错了。”席银一面求饶,一面扯住了张铎的袍角。
“宋怀玉!”
“欸,是……”
宋怀玉连声应着,示意内侍上去架人,自个却在发懵,压根不知道席银怎么又惹恼了张铎。
席银被人掰开了手,凄惨地望向张平宣,声泪俱下道:“殿下……殿下救救奴……您求求陛下啊……”
张平宣望着她狼狈的模样,又见张铎冷着一张脸,丝毫没有要仁恕的意思,到把她将才的信了九分。
“算了吧,是我问她的,即便宫人私论朝政是大罪,也不至于……”
“拖下去!”
张平宣被这一声慑地退了一步,然而也被撞出了真火,提声道:“你明明是不想我过问荆州的事,你骂我就好了,打奴婢做什么?”
席银已然被人拖下了月台,张铎连一眼都不曾扫去,抬脚往殿内走去,“你跟我进来。”
张平宣跟着张铎走进内殿。
殿内十分温暖,席银将才披给她的鹤羽氅,此时是裹不住了,她抬手一面解着系带,一面道:“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张铎背对着她立在观音像下,仍然负着手。
“张平宣,长这么大,除了你朕还没有无底线地纵容过谁。”
这话,真有些戳眼。
自从在张家见到张铎,他一直把她这个妹妹维护地很好,她的错,没有哪一回不是张铎抗下来的,即便因此被张奚打得皮开肉绽,他也不吭声。张奚死后,他登基为帝,张平宣始终不肯跪他,甚至不肯称“陛下”,张铎也从来不说什么。
是以即便张平宣强迫自己,不要为他的话牵动情绪,却还是不由鼻中泛酸,她忙仰起头,把突如其来的泪意忍了回去。
“那是因为我是个女人,我若是个男子,早就被你送去见父亲二哥了。”
张铎回过身,从观音像的阴影下走了出来,“不要跟朕说这些无礼的话,朕告诉过你,张奚是自尽,至于张熠,那是他咎由自取。”
他说完,低头看向她的小腹,强压下情绪,平道:“梅辛林看过吗?”
张平宣抬起头:“你以为我骗你是不是。”
“朕到真情愿你是在骗朕。”
“可惜不是,陈家有后了。”
“呵。”
张铎冷笑了一声。岑,陈二字音声相似,若张平宣是有意咬错了字,那这讽刺的意味,就过于辛辣了。
“你如今这个样子,再也回不了头了。”
“我救他那一天起,就没有想过要回头。”
她说完,迎着张铎的目光朝走了一步,“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陈孝,我也不想去逼他承认或者否认。既然在中领军营,我能遇见他,救他,我就当这是缘分。如今,我不需要你纵容我,我只希望,你可以对曾经对你屠戮过的人,好一些。让他尽其才,得起所,有子嗣后代。不要用污伎,再杀他第二次。”
“你以为有这么简单?”
“根本就不复杂,如果你不谋权,洛阳城根本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一直以来,只有你是那个大逆不道的人,但你却把所有质疑你的人,却被判为了逆贼!”
张平宣急于反驳,说得又急又快,说至最后,甚至觉得额角涨疼,胸口发闷。
她忙伸手抚摁住小腹,一手去扶陶案。
张铎一把撑住她的胳膊,扶着她慢慢跪坐下去,“骂完了。”
张平宣喘着气甩开他的手,抬头道:“你真……无药可救。”
张铎立直身,转身朝外道:“宋怀玉,传梅幸林过来。”
“我不用他看!”
“你必须然他看,此去金衫关一路,朕会让他看顾你。”
“张退寒!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它才一个月,如何能折腾到金衫关!”
“不要叫朕的名字。”
他说完,蹲下身平视其目,“赵谦那样的人,在荆州逼不得已,都要吃女人的肉。天下不定的时候,妻儿裹腹,你也不算什么。”
“你……”
“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朕说吗?”
“……”
或者你还想问朕什么,直接问,不要去害朕的人,朕如今还不想打死她。”
张平宣颤抖着唇,牙齿龃龉,颤声道:“我不去金衫关,我才把他有子嗣的事情,写信告他,我要留在京城……我要他给我的回信……”
“朕不准。”
说完,他撑膝站起身,拿起张平宣解下的那件鹤羽氅朝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你今日不要出宫了,去金华殿陪徐婉。朕给你们赐宴,徐婉若是想喝酒,你就守着她喝,她喝醉了若能骂人,你就把殿门关起来,朕不过问。你告诉她,就当是朕祝她千秋。”
***
外面刚刚起一阵很烈的风,把天上的浓云都吹散了,月台上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看不见。
张铎用手臂挂着羽氅,独自朝阶下走去,正遇见梅辛林拾阶而上。他虽然步履疾快,却还是顿住脚步,等他行了完礼起身。
“尽你所能,她腹中的孩子,也是张家的血脉。”
梅辛林笑了笑:“张家的?言外之意是什么。”
张铎撩袍从他身边走过,“没有言外之意。”
梅辛林回头道:“我明白。”
说完,他又追来一句:“下面的人还没有动手,陛下不需要走得这么急。”
张铎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梅幸林道:“陛下能动杀念,却始终下不了杀手,其实长公主有何可惧,她要求死,陛下未必不忍看着她死,反而下面那个女人,留着才是祸患。”
“梅幸林,做好朕让你做的事。”
风把这句话一下子卷下去好远,撕碎了尾音,刺耳地传入了席银的耳中,她趴伏在地上,身旁是宫正司执刑的人,手握刑杖,却都有些无措。宋怀玉立在阶下,见张铎下来,忙出声引众人行礼。
一时之间所有都跪了下去,只剩下席银仍旧趴伏在地上。
“为什么不打。”
宫正司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回答。
宋怀玉只得开口道:“陛下,内贵人身上有一只金铃,是御赐之物,宫正司的人不敢伤损。”
“为什么不让她解下来。”
“因为我不让他们解。”
席银的声音脆生生的,并不是十分的恐惧。
她趴伏的姿势有些好笑,手指握成圆圆的拳头,放在脑袋前面,头则枕在那一对拳头上,像睡觉时贪暖的猫。
张铎蹲下身,“你不该打吗?”
席银抬头,就着拳头揉了揉眼睛:“我没有被人利用,不该挨打。”
张铎望着她笑了笑:“朕不屑于演戏,你逼着朕跟你一块演。”
席银吸了吸鼻子:“若不这样,怎么稳得住殿下呀。她有身孕了……你刚刚……没使劲骂她吧。”
“骂了。”
“欸……你怎么……”
她刚说完刚要撑起身,又意识到有宫正司的人在场,连忙又捏着拳头,认怂地趴了下去。
张铎笑道:“我怎么了……”
“你让着殿下嘛,我之前,都试探出来了的,哥哥没有送消息去张府,殿下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