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正遭受贪婪而强大的野兽包围的时候,你甚至来不及思考,只希望还能够保留一点儿残肢剩体。
——《凯龙的钱包》
“我跌进来了,”温西沉稳的声音划破黑暗,传进本特的耳朵,“人在这里会下沉得非常快,你最好不要靠近,要不你也会进来的。我们大声喊。我想我们离格里德山谷不远了。”
“大人,如果您继续说话,”本特先生回答,“我想——我可以——找到您,”他气喘吁吁地说,用牙齿咬开一卷绳子的活扣。
“喂!”温西勋爵顺从地大声喊道,“救命啊!喂!喂!”
本特先生摸索着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前进,仔细感知前面的危险。
“我想你最好不要靠近,本特,”彼得暴躁地说,“我们的理智都到哪里去了?”他再次沉默下来,并且开始挣扎。
“请求您不要,大人,”这个男人乞求着大喊,“您会下陷得更快的。”
“已经淹没到大腿了。”温西勋爵回答。
“我过来了,”本特说,“您继续呼救。啊,这里已经开始变得黏湿了。”
他小心地感触地面,选择了一小块似乎是非常结实的长草的地方,使劲把手杖插进去。
“喂!啊!救命!”温西勋爵大声呼救。
本特将绳子的一端系在手杖上,将柏帛丽棉衣紧紧系在身上,然后小心地平躺下来,一点一点前进,手里拽着绳子,像近来流行的哥特式忒修斯。
当他在上面爬行的时候,沼泽也咕噜着起伏,黏糊糊的泥水喷溅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摸索草丛,如果可能就尽量从它们那里获得着力点。
“说话,大人。”
“在这里!”声音已经略显虚弱,就在右边。本特现在已经稍稍有点儿偏离路线,正在搜寻草丛。“我不敢走得太快。”他解释,他感觉自己已经爬了有好几年的时间了。
“快没时间了,”彼得说,“已经淹没到腰部了。老天!被钉在这里死去真是太残忍。”
“您不会死的。”本特嘟囔,他忽然闭上了嘴巴,“您的手,快点儿。”
在这令人恼怒的几分钟里,黑暗中两双手在泥泞的黏糊糊的地面上摸索着。
“您保持不动,”本特说,他做了一个缓慢的旋转动作。要让他的脸不挨着泥土可真是一项超高难度的工作,他的手在黏稠的沼泽地表面上不稳地滑动——然后忽然接近了一条胳膊。
“感谢老天!”本特说,“坚持一下,大人。”
他忽然感觉被向前推进了一点儿,他的胳膊很危险地触到了泥流。手紧贴着他的胳膊移动,最终停留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他抓住温西的腋下,准备把他提起来。而这一使力,却使他的膝盖深深地陷入沼泽中,他连忙伸直身子。如果膝盖不能使力,他就没法做出进一步的动作,但是使用它们就意味着死亡。他们只能悬在那里,绝望地等待救援的来临——或者等待压力过大,这里再也不能够承受他们的重量。他甚至不能呼救,一张嘴泥泞就会趁机进入。肩膀上绳子的拉力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呼吸运动的唯一效果就是引起脖子肌肉痉挛。
“您必须继续呼救,大人。”
温西开始嘶声大喊。他的嗓子已经嘶哑,而且声音虚弱。
“本特,老兄,”温西勋爵说,“我真是十分抱歉,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
“不要介意,大人。”本特说,嘴巴里塞满了污泥。忽然他想到一个问题。
“您的手杖呢,大人?”
“丢了,不过它应该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如果没有陷入沼泽的话。”
本特小心伸出他的左手,仔细摸索着。
“喂!喂!救命!”
本特的手摸到了手杖,它比较幸运,就落在一丛杂草上。他把手杖拉过来,横放在胳膊下,这样他就可以把下巴搁在上面,脖子立刻得到了巨大的解放,他感觉他的勇气又回来了。他感觉他可以坚持到地老天荒。
“救命!”
现在过一分钟就像度过一小时。
“看到了吗?”
一丝微弱的、摇曳的光线在右方照着。这两个绝望的人立刻不约而同地大声喊起来:
“救命!救命!喂!喂!救命啊!”
有回话传来,摇摇晃晃的光线——已经靠近了——从浓雾中射来一线模糊的光亮。
“我们必须继续。”温西气喘吁吁地说,他们又一次喊起来。
“在哪里?”
“在这里!”
“喂!”短暂的停顿。然后——“这里有一根棍子。”一个声音忽然出现在近旁。
“顺着绳子走!”本特大喊。
他们听到两个声音,似乎在争辩。然后绳子被骤然一抽。
“在这里!在这里!这里有两个人!快点儿救我们!”
这引来了更多的问题。
“你们还坚持得住吧?”
“是的,如果你们可以快点儿的话。”
“把竹篱拿过来。你们那里有两个人,是吗?”
“是的。”
“你们陷得深吗?”
“有一个现在陷得很深。”
“很好。杰姆马上就来了。”
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标志着杰姆带着竹篱来了。然后是无止境的等待。然后另外一个竹篱被拿来了,然后绳子被再一次抽紧,模糊的光亮上下晃动得厉害。然后第三个竹篱被掷了过来,这时候光亮才穿越浓雾显得亮堂起来。一只手抓住了本特的脚踝。
“另外一个在哪里?”
“这里——你快接近他的脖子了。你有绳子吗?”
“是的,当然。杰姆!绳子!”
一条绳子呈蛇形穿越浓雾被扔了过来。本特抓住它,然后将它绕在他主人的身上。
“现在——你往后移,开始拉。”
本特小心地爬回竹篱上。三双手同时放在绳子上,似乎随时准备将地球撬离轨道。
“我恐怕已经扎根到澳大利亚去了。”彼得抱歉地喘息。本特汗水直流,禁不住哽咽不止。
“哦,好了——他过来了!”他们慢慢地拉动绳子,绳子开始向他们移动。他们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扑通声!沼泽放松了它的钳制,拉绳子的三个人完全趴在竹篱上,污泥黏滑的感觉让人很无力。他们狂怒地拉着绳子,似乎不这样,它就会从他们手中脱离,重新被拖进沼泽里。邪恶的沼泽散发着浓重的恶臭。终于他们拖过了第一个竹篱——第二个——第三个,他们摇晃着站起来,站立在结实的土地上。
“这个该死的可怕的地方。”温西勋爵虚弱地说,“很抱歉,我太愚蠢了,居然忘记了——叫什么来着?”
“哦,真是太幸运了,”三位救世主中的一位开口,“我们隐约听到有人喊救命。很少有人陷入彼得壶沼泽地还能出来,不管是活着的还是已经死掉的。”
“我想我差点儿就要成了壶里的彼得了。”温西勋爵说完就晕倒了。
对于温西勋爵来说,进入格里德农场那天晚上的记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在门被打开的同时,团团浓雾与他们一起席卷进来,透过雾气他们看到门内炉膛中的火焰有规律地跳动着。一盏吊灯发出模糊的光亮。像美杜莎一样漂亮的格兰姆索普夫人的脸衬着乌黑的头发,越发显得苍白。她的眼睛盯着他。一只毛茸茸的手爪扳过她的肩膀,将她扯到一边去了。
“不要脸!一个男人——只要男人——这就是你的想法。滚一边去,不叫你不要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声音——声音——还有这么多让人讨厌的面孔上下打量着你。
“彼得壶?你大晚上这个时候到沼泽地里来想干什么?只有傻子或者夜贼才会在这样的大雾晚上到这里来。”
其中一个人,一个农民,歪肩斜背,长着一张狭长、恶毒的脸,忽然扯起嗓子,不成调地唱了起来:
我是村姑玛丽·简,居住在阿卡拉沼泽地里。
“该死的!”格兰姆索普狂怒地大喊,“想要我拆了你们每一根骨头?”他转向本特,“快点儿把他带走,告诉你,待在这里可没什么好处。”
“可是,威廉——”他的妻子刚开了个头,他像挥手赶狗一样向他妻子挥了过来,她赶快缩了回去。
“现在还不能,现在还不能。”一个男人说,温西模糊地辨认出他就是上回拜访这里时对自己很友好的那个人,“我想,你必须让他们在这里住一晚上,要不然里德斯戴尔公馆那边的人会来找麻烦,更不要提警察会说什么了。如果这个家伙想要做出什么伤害人的事来,那伤害也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也只不过一个晚上,好好照顾他,把他弄到炉火那里,”他对本特说,随后再次转向农场主,“现在不管不顾将他赶出去,如果他死在外面,那你就麻烦了。”
这个理由似乎让格兰姆索普接受了,他满腹牢骚地走开。两个已经冻僵了的,筋疲力尽的人被带到火炉旁边,随后有人给他们拿来两大玻璃杯热乎乎的烧酒。温西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一点儿,然后再次昏昏欲睡,而且稍微有点儿醉意。
现在他清醒地知道自己被抬上了楼,然后被放到床上。一间很大的老式房间,一个正燃烧着炉火的壁炉,还有一张巨大的有四根床杆的床。本特帮他将已经浸湿了的衣服剥下来,替他摩擦、活络经脉。另外一个男人也时不时地进来帮忙。从下面传来格兰姆索普说话的声音和高声的咒骂声。然后是那个斜肩男人刺耳的破锣似的歌声。
虫子们过来了要把你吃掉
在阿卡拉沼泽地的篱笆上……
鸭子们过来了要把虫子吃掉
在阿卡拉沼泽地……
温西勋爵在床上缩成一团。
“本特——那个——你还好吗?不知怎么谢谢你——这件事真是做得该死极了——你也睡一下——什么?”
他慢慢陷入沉睡,古老的歌曲依旧在耳边,带着嘲弄,而且钻入他的噩梦:
我们过来了要把鸭子吃掉
在阿卡拉沼泽地……
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为什么……
当温西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中十一月苍白的阳光照射在窗户上。看起来迷雾似乎完成了它们的使命,现在已经消散殆尽。他继续躺了一会儿,意识迷茫,还没想清楚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随后大概过程自动浮上脑海,漂离的梦中残片渐渐回来了,劫后余生的感觉慢慢平复下来。他开始清晰地感受到身体的极度疲乏,还有肩膀肌肉的酸胀。粗略地检查了一下身体,腋窝下面,从胸膛到后背,被救命的绳子环绕的地方已经一片淤青,疼痛难忍。他一动弹,全身的疼痛都开始叫嚣,所以他又躺回去,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本特走了进来,他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一个托盘,从里面飘来鸡蛋和火腿的美妙味道。
“你好,本特!”
“早上好,大人!我想您也该醒了。”
“精神极好,谢谢——话说回来,为什么是小提琴?——除了感觉像是享受了一场粗暴的按摩,一个有着钢筋铁骨、钢铁般手指的人的按摩。你怎么样?”
“胳膊稍微有点儿酸疼,谢谢,大人。我很高兴地说,这次灾难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他把盘子温柔地放到温西勋爵已经做好准备的膝盖上。
“很高兴从那个该死的地方出来了,”他的主人说,“困了我那么长时间,我欠了你天大的人情,本特,我知道现在再怎么感谢你也没有什么意义,你知道我永远也忘不了,是不是?好吧,我也不用不好意思了——非常感谢,本特。就是这样。对了,昨天他们给你地方睡觉了吗?我昨天晚上实在是起不来查看一下。”
“我睡得好极了,非常感谢,大人。”本特先生指向墙角那里一张不用时可推到床下的装有小轮子的矮床,“他们昨天要给我另外一个房间,但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还是选择跟您待在一个屋子里,相信您能原谅,大人。我告诉他们我担心您长时间泡在沼泽里,会影响您的健康。另外我对格兰姆索普先生也有所防备。我害怕他会认为我们来者不善,要是我们不在一起,我怕他会有什么不利行动。”
“我倒不惊讶,本特。他是我见过的最凶恶的家伙。今天早上不得不跟他谈谈了——或者跟格兰姆索普夫人谈谈。我发誓她肯定会告诉我们一些信息。”
“毫无疑问,大人。”
“可是,麻烦在于——”温西嘴巴里塞满了鸡蛋,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找到她。她那可怕的丈夫似乎对到这里来的每一个穿裤子的人,都带有极大的敌意。如果他发现我们居然与她交谈,就像你说的,他私下里会冲动地采取令人后悔的举动。”
“很有可能,大人。”
“那么现在,他肯定去巡视他可恶的老农场去了,我们可以趁现在与她谈一下。一个奇怪的女人——该死的好女人。很好奇她对卡斯卡特做了什么?”他沉思着说。
本特聪明地对这个复杂的问题不置一词。
“那么,本特,我想我应该起床了。我可不认为我们在这里会受到欢迎。我对昨天主人的眼色可没有任何幻想。”
“是的,大人。他昨天对把你送到这个房间来,可是发表了不少反对意见。”
“为什么?这是谁的房间?”
“他和格兰姆索普夫人的房间,大人。似乎是最舒服的一个房间,因为有一个火炉,而且床已经铺好了。格兰姆索普夫人则表现得很和善,大人。那个男人对格兰姆索普说如果好好对待你,毫无疑问他可以获得金钱上的补偿。”
“哈,棒极了,已经抓住他的品性了,是不是?好吧,现在应该起床出发了。哦,老天!我全身都僵硬了!我说,本特,我还有衣服可穿吗?”
“我已经尽量将您的衣服洗刷好弄干净了,大人,可是没有达到我期望的样子,但是我想您可以穿着回到里德斯戴尔。”
“我猜街道上也不会十分拥挤。”他的主人说道,“现在我十分想洗一个热水澡。有刮胡水吗?”
“我可以从厨房那里拿到,大人。”
本特放轻脚步走开,温西勋爵嘀嘀咕咕,龇牙咧嘴地穿上衬衫和裤子,然后站在窗前巡视。像一般艰苦的农户人家一样,这里窗户紧紧关闭,窗框间被塞上了厚厚的纸团,以防止它咔嗒作响。他将纸团抽出来,将窗子推开,风呼啦啦欢闹着吹进来,带来了沼泽地的泥土味儿。他深深呼吸了两口。毕竟能再一次看到太阳,这实在是一件十分值得高兴的事——像一根棍子一样直挺挺地死在彼得壶中,这可太让人厌恶了。他在那里站了几分钟,为自己仍旧活着说了一声感谢,然后开始把衣服穿齐。作为填充物的纸团仍然被捏在手中,当他准备将它投入火中的时候,一行字紧紧抓住了他的眼球。他把纸张展开,阅读的时候,他的眉毛微微向上挑着,嘴巴以一种古怪而无法言说的方式张着。当本特带着热水返回的时候,就发现他的主人在那里出神,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纸,另外一只手里拎着袜子,嘴巴里低低地哼着巴赫一段晦涩的曲子。
“本特,”他的主人说,“毫无意外,我是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傻瓜。一件事情就发生在我的鼻子底下,我却没有发现。我拿着望远镜到斯泰普利去寻找答案。我真应该被倒钉在十字架上,以治愈我的大脑贫血症。杰里!杰里!当然,你这个大傻瓜,这不是很明显吗?简直就是个笨蛋。他为什么不能告诉莫伯斯或者告诉我呢?”
本特先生向前一步,做出询问状。
“你看——你看!”温西说,然后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哦!我的老天!哦!我的老天!塞到窗框里让其他人去寻找。正是杰里会干的事。签写了他名字的一英尺长的信,装满秘密,放在如此惹人注意的地方,然后走开,保持骑士精神,沉默到底。”
本特将水壶放到脸盆架上,以防发生意外,然后上前拿着纸张。
这就是来自汤米·弗里伯恩的那封消失了的信。
毫无疑问就是它。可以证明丹佛的证词的证据。更进一步说——是十三日那天晚上他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
不是卡斯卡特——是丹佛。
丹佛建议狩猎小组十月份来到里德斯戴尔,他们八月份曾经在这里度过了松鸡猎季。丹佛趁着格兰姆索普出门去买机器,十一点半之后偷偷摸摸匆忙出门,步行两英里穿过荒原来到这里。丹佛粗心地将写有他签名的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到的一封重要的信件,随手塞在暴风雨的晚上咔嗒作响的窗框里去了。丹佛凌晨三点轻手轻脚地回家,像一只有回家本能的雄猫,然后在花房门口绊到了卡斯卡特的尸体。丹佛,这个愚蠢的、认为英国绅士的名誉高于一切的家伙,顽固地选择蹲监狱,也不向律师说明他那天晚上去了哪里。因为丹佛的误导而产生的谜团终于真相大白,当她投身于他兄弟的怀抱的那个难忘的晚上,她以为那个声音是丹佛的。丹佛应付陪审团的那套贵族理论,不过是为了保护一个女人的名誉而已。
这些日子里,精选组成的贵族委员会正围桌而坐,“比照以前贵族刑事案件的审判过程,检阅议院的议事录,为了能更快地将丹佛公爵的案件提上审判日程,并且向议院报告他们由此可以得出怎样更加适合的办法”。程序是这样的:由携带白色法杖的贵族将陈词提交给陛下,告知陛下他们拟定的开庭日期;安排将威斯敏斯特的皇家美术馆收拾妥当以备迎接审判;申请足够的警力维持现场秩序和安全;请求陛下指定一位皇家总管大臣;通知所有被传唤出庭的贵族们要穿着他们的长袍入场;每一位贵族都要将右手放在胸脯上,以自己的名誉宣誓,并做出判断;议院纹章官以国王的名义宣布大家安静——如此这般,没完没了。然而,就在这里,被塞在窗缝里的这张脏兮兮的纸,如果被早点儿发现,这整个荒谬可笑的仪式就完全没有必要举行。
温西在沼泽里的冒险,现在还让他胆战心惊。他在床边坐下来,失声大笑,泪水却肆意流淌。
本特先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默默地拿出一把剃刀——温西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从谁那里拿到的——在磨剃刀的皮带上磨快刀片。
这时候温西振作起来,走到窗前呼吸了两口来自沼泽地的新鲜空气。就在他这样做的时候,一阵杂乱的喧嚣声传入耳膜,然后他发现,就在下面的院子里,格兰姆索普大踏步地走过狗群,它们一吼叫,他立刻就朝它们甩出一鞭子。忽然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窗户,表现出强烈的恨意,温西如同遭受到重击一般,立刻缩回身子。
当本特给他刮脸的时候,他一直保持沉默。
温西勋爵要面对的谈话是比较棘手的,在他看来,情况不容乐观。他刚刚接受女主人的恩惠,而另外一方面,丹佛现在的处境似乎变得不那么让人体谅。他本人在格里德山谷下楼梯的时候大概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如此下流的人吧。
在农场宽敞的厨房里,他发现一位粗壮的农妇正在搅拌一锅炖肉。他问格兰姆索普先生在哪里,立刻被告知他已经出去了。
“请问,我能和格兰姆索普夫人说几句话吗?”
这个女人怀疑地打量着他,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进洗涤室,大喊:“格兰姆索普夫人!”一个声音在外面应了一声。
“一位先生想见你。”
“格兰姆索普夫人在哪里?”彼得匆忙打断她。
“我想是在牛奶场。”
“我去那里找她。”温西说,然后急忙走出来,他穿过用石子铺就的洗涤室,然后穿过一个庭院,看到格兰姆索普夫人从对面一扇黑暗的门里走了出来。
就像一幅被定格的人物画,冬日寒冷的阳光照射在她安静苍白的脸庞和浓密乌黑的头发上,她比以前看起来更加漂亮。狭长而深黑的眼睛,还有微微弯起的嘴巴,她看起来不是约克郡的血统。鼻子和颧骨的曲线让她显得疏远而冷淡。她从黑暗中走出来,好像是从远古的金字塔中现身,手指间散发着干燥而悠远的香味。
温西勋爵让自己振作起来。
“外国血统,”他对自己说,“或许是犹太人,或者西班牙人,不是吗?很明显的特征。不要责备杰里。即使是我自己也不能容忍海伦。好吧,现在开始吧。”
“早上好,”她说,“你还好吗?”
“不能再好了,谢谢——感谢你的好意,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回报。”
“你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就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她冷淡地回答,“我丈夫本来对陌生人毫不关心,可是你们以前见面的方式太糟糕了。”
“我会走的。但是我必须问你一句话。”他的目光从她脸上转到了微暗的奶牛场,“在这里吗?”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往后退了退,但是仍然让他跟着进来了。
“格兰姆索普夫人,我现在处于十分痛苦的境地。你知道,我哥哥,丹佛公爵,他现在在监狱里,等待着他的是对发生在十月十三日晚上的一场谋杀案的审判。”
她的脸色丝毫没有发生变化。“我听说过。”
“他现在已经打定主意,拒绝说明那天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三点这段时间他在哪里。他的不合作将会给他的人生带来很大的危险。”
她从容地看着他。
“他觉得他有责任隐瞒他那天的去处,尽管我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他选择说明,他就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看起来是个非常可敬的人。”冷淡的嗓音似乎微起波澜,然后又趋于平静。
“是的,毫无疑问。从他的观点看,他正在做一件非常正确的事。我想你会理解,不管怎样,作为他的弟弟,我自然想让整件事情真相大白。”
“我不明白你告诉我这个干什么。我想,如果这件事是不名誉的,他不想让别人知道。”
“很显然。但是对我们——他的妻子,他年幼的儿子,还有他的妹妹和我——来说,他的生命和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比他的名誉还要重要吗?”
“这个秘密在某种意义上是不名誉的,而且肯定会对他的家庭造成伤害。但是如果他因为谋杀而被处死,那么那将是更不名誉的事情。这个耻辱将会使他的整个家族都受到伤害。但是我想,在我们这个不公平的社会,证明他不在犯罪现场的证人受到的羞辱会比他本人更加不堪。”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还希望这个证人出来作证吗?”
“为了让一个无辜的人免于被处死?是的,我想我希望这个人能站出来。”
“我再重复一遍——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格兰姆索普夫人,你知道得比我还清楚,我哥哥在这场谋杀案中是多么无辜。相信我,不得不对你说这样的话,我也是十分悲痛的。”
“我一点儿也不认识你哥哥。”
“请原谅,这不是事实。”
“我什么也不知道,唯一确信的是,如果公爵选择不说,那么你最好尊重他的选择。”
“我没有义务这样做。”
“我恐怕帮不了你。你是在浪费时间。如果你不能让那个已经消失的证人露面,那么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在查出真正的凶手上呢?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你也不必在这个不在现场的证据上费心思了。你哥哥怎么做,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我希望,”温西说,“你不要采取这种态度。相信我,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你。就像你说的,我已经花了太多的精力寻找那个真正的凶手,但是没有取得进展。审判或许在这个月底就会举行了。”
听到这个,她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希望能在你的帮助下达成某个解释——不必忠于事实,但是只要能充分证实我哥哥的清白就行了。可是看现在的样子,我只能出示我手里的证据,让事实说话。”
最终,这句话击破了她的防备。一抹嫣红爬上脸颊,刚刚放在搅乳器上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搅乳器。
“你有什么证据?”
“我可以证明十三日那天晚上,我哥哥就睡在我昨天晚上睡的那个房间。”温西故意带着一丝残忍说。
她畏缩了。“你撒谎。你证明不了。他会否认的,我也会否认。”
“他不在这里?”
“不在。”
“那么这个是怎么塞到你卧室的窗格里的呢?”
看到这封信,她立刻崩溃了,瘫在桌子上,原本一本正经的脸因为恐惧而扭曲。
“不,不,不!你撒谎!上帝保佑我!”
“安静!”温西果断地说,“别人会听到的。”他拉着她站起来,“告诉我实情,我看看我们是否能想出别的解决办法。这是事实——他那天晚上在这里?”
“你已经知道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
“十二点一刻。”
“谁让他进来的?”
“他有钥匙。”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两点过后。”
“是的,这个时间正好。四十五分钟到这里来,然后四十五分钟走回去。他把这个塞到窗格里,我想是为了防止窗户咔嗒咔嗒响吧?”
“那天晚上风很大——而且我很紧张。每一点声响都会让我以为我丈夫回来了。”
“你丈夫在哪里?”
“在斯泰普利。”
“他没有对这个起疑吗?”
“有的,有一段时间。”
“自从八月份我哥哥到这里来?”
“是的,但是他没有证据。一旦有证据,他会杀了我。你也见到了,他简直是个恶魔。”
“嗯。”温西陷入沉默。这个女人带着恐惧瞥着他的脸色,似乎希望从那里读出希望。她抓住他的胳膊。
“如果你让我出庭作证,”她说,“他就会知道。他会杀了我。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可怜我。这封信是我的死刑执行令。哦,看在你生你的妈妈的分上,请你可怜我,我的人生简直就是一场炼狱,我死后会下地狱的。你一定要找出其他的方法——你可以的——你一定要。”
温西温柔地将胳膊从她的手里抽出来。
“不要这样,格兰姆索普夫人。我们都明白——我很抱歉,如果我能不牵连你而将我哥哥救出来,我发誓我不会将你牵连进来的。但是你看这太困难了。为什么你不离开他,他公开对你这么残忍。”
她神经质地大笑。
“法律程序如此缓慢,你认为在这段漫长的时间内,他会让我活着吗?你知道他这个人,你觉得那可能吗?”
温西还真的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我向你保证,格兰姆索普夫人,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不让你出庭作证。但是如果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我会在你被传讯的过程中为你申请警察保护。”
“那我的余生呢?”
“如果你在伦敦,我们将保护你不受那个男人欺负。”
“不,一旦你传唤我,我就是一个消失了的女人。你会找其他的方法,是不是?”
“是的,我会尽力,但是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我会尽我的一切努力保护你。如果你有一点儿喜欢我哥哥——”
“我不知道,我只是害怕极了,他对我非常好,他是——如此不同。但是我害怕——我害怕。”
温西转过身。从她惊恐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门口的那个影子。格兰姆索普先生出现在门口,对他们怒目而视。
“哈,格兰姆索普先生,”温西惊叫,“原来你在这里。非常高兴看到你,而且非常感谢你收留了我。我刚对格兰姆索普夫人也这么说,而且让她代我对你说声再见。我恐怕必须离开了。本特和我十分感谢你们的好心招待。哦,我说,你能不能帮忙将昨天把我拉出泥潭的那些强壮的小伙子们找出来——如果他们是你的人。糟糕的、该死的事情,都把它们挡在大门外。我应该谢谢他们。”
“对不受欢迎的人做了好事。”格兰姆索普先生凶恶地说,“在我还没有把你们扔出去之前,快点儿滚出去。”
“我马上就走。”彼得说,“再见,格兰姆索普夫人,再一次感谢。”
他与本特会合,适当地酬谢了他们的救命恩人,对那个狂怒的农场主再次说了再见,然后离开了,带着满身的疼痛和极度混乱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