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德非常邋遢。她把自己的东西留在我们公用的房间里——她的袜子、刚领到的恳请者制服上的腰带,有时甚至是她的鞋。她用完马桶也不是每次冲水。我们在洗手间地板上看到她梳下的头发飘得到处都是,水池里还有她的牙膏渍。她在不合规定的时间里冲澡,直到我们坚决制止才改正。我知道这些都是小事,但积少成多,问题就严重了。
还有她左臂上的纹身。纹的是上帝和爱,两个词呈十字排列。她声称那标志她皈依了真正的信念,但我很怀疑,因为有一次她不经意地说到她认为上帝是个“想象中的朋友”。
“上帝是真正的朋友,不是想象出来的。”贝卡说。听她的语气就知道,她在尽力表现出她很生气。
“抱歉,如果我对你们的文化信仰有所不敬。”杰德这样说,却丝毫没能抹去贝卡眼神里的指责:与其说上帝是想象中的朋友,说上帝是一种文化信仰甚至更恶劣。我们意识到,杰德认为我们都很蠢;显然,她认定我们都很迷信。
“你应该清除这纹身,”贝卡说,“这是亵渎神明的。”
“是吧,也许你说得对,”杰德说,“我是说:是,英茉特嬷嬷,谢谢你告诉我。反正也痒得要死。”
“死比痒厉害得多,”贝卡说,“我会为你祈求救赎的。”
杰德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时,我们常会听到跺脚和闷闷的喊声。那是某种野蛮的祷告方式吗?我最终忍不住去问她到底在房间做什么。
“锻炼,”她说,“和做操差不多。你必须保持强健的体魄。”
“男人的身体是强健的,”贝卡说,“他们在心智上也很强健。女人的强健在于精神。不过,这里允许适度的运动,比如散步,只要到了可以生育的年纪就可以散步。”
“你为什么认为你需要保持身体强健?”我问她。我对她的异端信仰越来越好奇了。
“以免有人侵犯你呀。你得知道怎样把你的大拇指戳进他们的眼睛,怎样用膝盖顶撞他们的蛋蛋,怎样挥出一记让心脏停跳的重拳。我可以给你们示范。瞧,要这样握拳——弯曲手指,把你的大拇指包在指关节里面,手臂伸直。瞄准心脏。”她一拳砸进了沙发。
贝卡震惊得无以复加,不得不坐下。“女人不能打男人,”她说,“也不能打任何人,除非是法律规定的,比如在众决大会上。”
“好吧,这么一刀切倒是很方便!”杰德说,“所以,你们就该让他们为所欲为?”
“你不该怂恿男人们,”贝卡说,“否则,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也有错。”
杰德看看我,又看看她。“受害者有罪论?”她说,“当真?”
“你说什么?”贝卡说。
“算了。你们的意思就是谁也没法赢,”杰德说,“不管我们怎么做,我们都完蛋。”我俩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没有答案就是一种答案,丽丝嬷嬷曾这样说过。
“好吧,”她说,“但我无论如何都要锻炼。”
杰德来了四天后,丽迪亚嬷嬷把我和贝卡叫去她的办公室。“和新珍珠相处得如何?”她问。我正在犹豫,她又说道:“说话!”
“她不懂规矩。”我说。
丽迪亚嬷嬷露出老萝卜般皱纹横生的微笑。“记住,她刚从加拿大来,”她说,“所以她什么都不懂。外国皈依者刚来时总是那样的。眼下,你们的任务就是教会她在言行举止方面更保险一点。”
“我们一直在努力,丽迪亚嬷嬷,”贝卡说,“但她实在——”
“顽固,”丽迪亚嬷嬷说,“我不会觉得奇怪的。时间会治愈这一点。你们要尽力而为。好了,你们可以走了。”我们侧身后退出办公室,因为离开丽迪亚嬷嬷办公室时大家都用这种步法:背对着她就太失礼了。
罪行档案依然持续出现在希尔德加德图书馆的我的书桌上。我想不明白,不知道该怎么想才好:有时候,我觉得成为正式的嬷嬷是有福的——可以知道所有嬷嬷们精心维护和积攒的机密,行使隐秘的权力,分派奖惩。但隔上一天,我又会觉得,假如自己那么做,灵魂——我确实相信自己有灵魂——将变得何其扭曲、何其堕落啊。我那泥泞般绵软的头脑变坚硬了吗?我会变得铁石心肠、钢铁意志、冷酷无情吗?我要舍弃体贴、柔韧的女性特质,去模仿男性的锐利和残忍,把自己改造成一个不完美的翻版吗?我不想变成那样,但如果我渴望成为嬷嬷,又怎能避免那种改变呢?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彻底颠覆了我对自身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的看法,令我对上帝的神圣造化产生了崭新的感恩之情。
虽然我已经获准阅读《圣经》原文了,还有人给我看了不少危险的机密文件,但我还没获准查阅血缘谱系档案,那些资料都归置在一个上锁的房间里。进去过的人说,那间屋里有一排又一排的文件柜,文件都根据等级依次摆放在架,只有男性国民的资料:经济人,护卫,天使,眼目,大主教。在这些大类别里,血缘谱系是按地点索引的,姓氏是次级索引目录。女性的资料都在男性的资料夹里。嬷嬷们没有文件夹;她们的血缘关系没有被记录在册,因为她们不会有子嗣。这对我来说是种不可告人的悲伤:我喜欢孩子,一直都很想要,我只是不想要随着孩子而来的那一切。
关于血缘档案的保存及其目的,阿杜瓦堂会对所有恳请者做一番说明。档案的内容包括使女在担任使女之职以前是谁,她们的子女是谁,子女的父亲是谁:不仅要记录法定父亲,还要记录不合法的父亲,因为有很多女人急切地想要生育——无论是夫人还是使女——她们会不择手段地达到目的。但不管怎样,嬷嬷们会记下一切真的血缘关系:考虑到有那么多年长的男性娶了年轻女性,有可能发生父女乱伦的罪恶,但基列不能冒那种风险,所以不能没有追踪纪录。
但我要先完成珍珠女孩的传教使命,才能获准进入档案馆。我一直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可以去追索我母亲的下落——不是塔比莎,而是那个当过使女的亲生母亲。在那些秘不示人的档案里,我可以找出她的真实身份,或是曾用过的身份——她还活在人世吗?我知道那有风险——我可能不会喜欢最终发现的结果——但我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我甚至可以追查出我的父亲是谁,尽管可能性很小,因为他没当过大主教。但只要我能找出生母,就能摸索出来龙去脉,而不是一无所知。哪怕这个未知的母亲未必会出现在我的未来,我也将有更完整的身世,我的过去将不限于自己的过往。
有天上午,我发现案头有一份档案馆的文件夹。封面上贴了一张手写的小纸条:艾格尼丝·耶米玛的血缘纪录。我屏住呼吸打开文件夹。里面有一份凯尔大主教的纪录。宝拉也在这个文件夹里,还有他们的儿子,马克。这个血缘谱系里没有我,所以我也没有被列为马克的姐姐。但顺着凯尔大主教的血缘谱系,我发现了那个可怜的奥芙凯尔的真名——克丽丝特尔,死于难产的使女——因为小马克也归属于她的血缘谱系。我想知道会不会有人跟马克提及她。照我的猜想,他们肯定能不说就不说。
最后,我找到了自己所属的血缘谱系——不在它应该被归置的地方,也就是凯尔大主教和他的第一任夫人塔比莎有关的资料里——而是在这份档案的最后,作为单独的附件存在。
里面有一张我母亲的照片。两张一组,就像我们在通缉使女逃犯的通告上看到的那种:正脸一张,侧脸一张。她的头发颜色很淡,拢在脑后;她很年轻。她正视前方,看进我的眼里:她想告诉我什么?她没有笑,但说到底,她为什么要笑呢?她的照片肯定是嬷嬷们拍的,要不然就是眼目拍的。
照片下的名字已用浓重的蓝墨水划去了。但有一条新写的注释:艾格尼丝·耶米玛,亦即维多利亚嬷嬷之母。已逃往加拿大。目前为“五月天”恐怖组织情报部门工作。遭两次清除行动(均告失败)。当前位置未知。
这段注释下面写着血亲父亲,但他的名字也被涂掉了。没有照片。注释写道:目前在加拿大。据说是“五月天”工作人员。地点不详。
我和我母亲长得像吗?我希望我可以这样想。
我记得她吗?我努力地回想。我知道我应该可以记起来,但过去的记忆太黑暗了。
记忆,那么残酷的东西。我们不能记住我们已经忘记的事。那些被迫让我们忘记的事。那些我们不得不忘却的事,只为了能在这儿、假装用任何一种正常的样子活下去。
我很抱歉,我轻声说道。我想不起来你的样子了。现在还不能。
我把手抚在母亲的照片上。感觉温暖吗?我希望是。我希望爱和温暖能从这张照片里发散出来——照片没有把她拍得很美,但那不要紧。我希望那种爱渗透到我的掌心里。孩子气的自说自话,我知道。但那终究是抚慰人心的。
我翻过那一页,后面还有一份文件。我母亲生了第二个孩子。那个孩子还在襁褓中时就被偷偷送去了加拿大。她的名字是妮可。有一张婴儿照。
妮可宝宝。
妮可宝宝,我们在阿杜瓦堂的每一个隆重场合都会为她祷告。妮可宝宝,她那阳光般灿烂无邪的小脸蛋经常出现在基列电视台里,作为国际社会不公正对待基列的象征。妮可宝宝,几乎就是世人公认的圣人、烈士,当然也是一个符号——那个妮可宝宝竟然是我的妹妹。
上面那段文字下面也有一行用蓝墨水写的注释,字迹略显飘忽:最高机密。妮可宝宝目前在基列。
这简直不可能。
喜悦之情涌上心头——我有个妹妹!但也感到害怕:如果妮可宝宝现在就在基列,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呢?应该有普天同庆的场面。为什么要特别告诉我?我感到很纠结,好像被看不见的线网束缚住了。我妹妹有危险吗?还有谁知道她在这儿,他们会对她做出什么样的事?
事到如今,我已明白给我留下这些卷宗的人只能是丽迪亚嬷嬷。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而且,她希望我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我母亲还活着,但背着死罪。她一直都被视为罪人;甚至更糟,是个恐怖分子。我有多像她?我在某些方面已被她的罪行玷污了吗?要传达的信息究竟是什么?基列已尝试过追杀我那叛国的母亲,但都失败了。我该庆幸?还是应该遗憾?我应该效忠何方?
后来,我在冲动之下做了一件特别危险的事。确保没人看到之后,我把贴有她们照片的那两页从血缘谱系档案文件夹里抽了出来,叠了几下,藏在我的袖筒里。说不清为什么,我只觉得自己无法忍受从此和她们分开。那样做很愚蠢、很任性,但并不是我做过的唯一一件愚蠢又任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