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我的读者啊,我受了一点惊吓,感觉很不愉快。当时我在静谧无人的图书馆里,为了透气,房门留了一条缝,正当我用钢笔和蓝墨水奋笔疾书时,冷不丁瞄见维达拉嬷嬷在我专用的小书房外探头探脑。我没有表现出惊慌——我的神经很顽固,就像那种经过塑化的尸身上固化了的神经束——但我咳嗽了一下,一种条件反射,同时把《为人生辩护》的封面盖下,遮住我刚刚写完的纸页。
“啊,丽迪亚嬷嬷,”维达拉嬷嬷说,“但愿您没感冒。您不该上床休息了吗?”应该是永远安息吧,我心想,那才是你对我的真心所愿。
“只是有点过敏,”我说,“这个时节,很多人都会过敏。”她无法否认,因为她自己就是个严重的过敏患者。
“很抱歉打扰了您。”她违心地说道,眼神却移向红衣主教纽曼的巨著。“总是在做研究,我明白,”她说,“他可真是个臭名昭著的异教徒。”
“知己知彼,”我说道,“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我有些要紧事想和您商量。我能请您去施拉夫利咖啡馆喝杯热牛奶吗?”她说。
“你太客气了。”我答道。我把红衣主教纽曼的大部头放回我的书架,以便背对着她,把我用蓝墨水写的手稿塞进去。
没过多久,我们就坐在咖啡馆的小桌边了,我喝热牛奶,维达拉嬷嬷喝薄荷茶。“珍珠女孩感恩庆典上有些事情不对劲儿。”她开始说了。
“什么事儿?我觉得那天挺好的,和平常差不多。”
“那个新来的姑娘,杰德。我觉得她不太可靠,”维达拉嬷嬷说,“她不太像是皈依者。”
“她们一开始看上去都不像,”我说,“但她们想要一个安全的避风港,免受贫穷、剥削和所谓现代生活的败坏之苦。她们想要安定、秩序,想要明确的指引。总要费一点时间让她融入这里。”
“比阿特丽丝嬷嬷跟我说了,她胳膊上有个荒唐的纹身。我猜想她也告诉你了。那都是什么呀!上帝和爱!难道那种直白的求宠方式能骗取我们的好感吗!那么异教徒的伪神学口号!散发着骗局的恶臭。你怎么知道她不是‘五月天’派来的内奸呢?”
“一直以来,我们都能成功地揪出奸细,”我说,“至于身体上的自残,那只是加拿大年轻人没有信仰的表现;他们会在自己身上留下各种各样野蛮的符号化的烙印。我相信这暗示出一种有利于我们的倾向:至少,她纹的不是蜻蜓、骷髅头或类似的东西。不过,我们当然会密切关注她的。”
“我们应该把那个纹身洗掉。那是亵渎神明的。上帝这个词是神圣的,决不能出现在一条胳膊上。”
“现在就清除纹身对她来说太痛苦了。这事可以缓一缓。我们并不希望挫败年轻恳请者的士气。”
“假如她真是皈依者的话——我对此非常怀疑。这是‘五月天’善用的典型伎俩。我认为,我们应该审讯她。”由她亲自审问,她其实是这个意思。她确实有点太享受那种审讯了。
“欲速则不达,”我说,“我倾向于用温婉的手段。”
“早期的你可不推崇温婉派,”维达拉说,“你喜欢直来直去,不走中间路线。你也不介意见点血。”她打了个喷嚏。我心想,我们可能要处理一下咖啡馆里发霉的角落了。但还是那句话,也可能不处理。
我给贾德大主教府上打电话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我要求面见,开个紧急会议,他同意了。我让司机等在外面。
来开门的是贾德夫人,舒拉蜜。她的脸色不太好:很瘦,苍白,眼窝下陷。就贾德夫人而言,她撑下来的时间还算比较长的;但至少她生了个孩子,可惜是个非正常婴儿。不过,现在看来,她的命数也快到头了。我很想知道贾德在她的汤里加了什么。“噢,丽迪亚嬷嬷,”她说,“请进。大主教在等您。”
为什么是她亲自来开门?开大门是马大的分内事。她肯定有求于我。我压低了声音。“舒拉蜜,我亲爱的,”我笑了笑,“你病了吗?”她曾是那么活泼的少女啊,尽管咋咋呼呼的让人烦躁,但现在的她俨如病恹恹的活死人。
“我不该说的,”她轻声说道,“大主教对我说这不算什么。他说我的抱怨都是空想出来的。但我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点问题。”
“我可以让我们阿杜瓦堂的诊所做一次评估,”我说,“做几项测试。”
“必须得到他的允许,我才能去,”她说,“他不会让我去的。”
“我会帮你得到他的许可,”我说,“别怕。”接着便是眼泪和感谢。要是在别的年纪,她可能就会跪下来亲吻我的手背了。
贾德在他的书房里等我。我以前去过,他在和不在的时候都去过。那是个内涵格外丰富的空间。他真不该把眼目大楼办公室里的文件带回家到处乱放,太没心机了。
右墙上有一幅十九世纪的古画——从门口看不到这面墙,因为谁也不该惊吓这栋宅邸里的女囚们——画面上有个几乎全裸的女孩,不着一衫。背上那对蜻蜓般的透明翅膀为她平添了仙气,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仙女不爱穿衣服。她盘旋在一丛蘑菇上,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那样笑着。那就是贾德的偏爱——含苞欲放的少女,不算完整意义上的人类,保留着淘气的童心。那足以解释他为何那样对待历任夫人。
书房里摆放着好多书籍,和所有大主教的书房一个样儿。他们都喜欢囤积,因有所得而欣喜若狂,要是偷到了什么好货色还会向其他人炫耀。贾德收藏了数量可观、品相高雅的传记和历史书籍——拿破仑、斯大林、齐奥塞斯库以及众多男性领导人和统治者。他有好几本价值连城的绘本经典让我羡妒:古斯塔夫·多雷描绘但丁笔下的《神曲·地狱》,达利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毕加索的蚀刻版画《利西翠妲》。他的藏书里还有一个相对而言不那么高雅的种类:中古色情画,我知道,是因为我翻看过了。那类画作整体而言是很乏味的。虐待人类身体的手段其实很有限。
“你来了,丽迪亚嬷嬷,”他说着,从座椅里略微挺身,那是很久以前被视为绅士礼仪的些许遗留。“快坐下跟我说说,什么事让你这么晚赶来?”笑容是灿烂的,但和他眼神里透露的惊惧与冷峻的情绪不相吻合。
“有情况。”我说着,在他对面的座椅里坐下。
他的笑容消失了。“但愿不是要人命的坏情况。”
“没到无法控制的地步。维达拉嬷嬷对冒名的杰德起了疑心,觉得她是敌方派来窃取我方情报的奸细,必将置我方于险境。她迫切希望审讯那个姑娘。无论妮可宝宝以后会派上什么用处,那都会带来致命的打击。”
“我同意,”他说,“我们以后就不能让她上电视了。我能帮到你什么?”
“是帮我们。”我说道。要时刻提醒他: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下达指令,让眼目暗中保护这个姑娘不受干扰,直到我们确定她可以作为妮可宝宝亮相,并被普遍认可。维达拉嬷嬷不知道杰德的真实身份。”我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也不该提前告诉她。我们已经不能完全信赖她了。”
“你能解释一下吗?”他说。
“眼下,你只能信任我,”我说,“还有一件事。您的夫人,舒拉蜜,您应该送她去阿杜瓦堂的舒缓诊所做些诊疗。”
我们隔着书桌互相凝视对方的眼睛时,沉默延续了很久。“丽迪亚嬷嬷,知我莫若你,”他开口了,“确实,让您照料她显然比我更可靠。以防万一……万一她得了绝症呢。”
我要提醒你一下:在我们基列是不允许离婚的。
“英明的决定,”我说,“您决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疑虑。”
“我信赖你的判断力。我把一切都交在你手里了,亲爱的丽迪亚嬷嬷。”他说着,从书桌边站起身。这个说法多么形象啊,我心想。一只手要变成拳头又是多么容易啊。
我的读者,现在的我犹如立于刀刃之上。我有两个选择:我可以继续风险很高、甚至可以说是鲁莽的计划,试着让年轻的妮可把我那些爆炸性的情报传送出去,如果成功,就能一举推翻贾德和基列,让他们万劫不复。不成功则成仁,我势必要背负叛国贼的罪名,身败名裂地活下去,更可能是身败名裂地死去。
要不然,我也可以选择更安全的做法。我可以把妮可宝宝交给贾德大主教,她会在他那儿名噪一时,然后就会像根烫手的蜡烛被摁灭,因为让她逆来顺受地接受自己在基列的境遇的可能性就是零。到那时候,我就能收获奖赏,基列想必不会亏待我。维达拉嬷嬷将被一笔勾销,我甚至可以把她发配到精神病院去。我会全面掌控阿杜瓦堂,老年生活必将在世人的尊崇中安枕无忧。
我将不得不放弃对贾德报仇雪恨的念头,因为那时候,我们的利益将永远捆绑在一起。贾德夫人舒拉蜜将成为附带伤亡人员。我把杰德安置在英茉特嬷嬷和维多利亚嬷嬷合住的那套公寓里了,所以,一旦她被清除了,她俩也将面临生死未卜的命运:如在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基列会认为她们与之有牵连而被定罪。
我能做到如此奸诈吗?我可以背叛到这么彻底的程度吗?我攒下这么多无烟无声的炸弹,在基列的根基下埋下如此深远的伏笔,会不会终将让自己举步维艰?因为我是人,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
如果事情走到那个地步,我将销毁这些辛辛苦苦写下的手稿;我未来的读者啊,那等于也把你一起毁掉了。擦亮一根火柴,你就将消失——就像从未存在、也永不会出现那样无影无踪。我将否认你的存在。那种感受恐怕只有神才有吧?虽然是个灭绝之神。
我在动摇,在动摇。
但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