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离家出走的杰德,我度过的第一天是星期四。梅兰妮说过,我是星期四出生的,也就是说我的前途漫漫——根据一首古老的童谣,星期三出生的孩子生来悲愁,所以每当我情绪暴躁时,我就会说她搞错了日子,肯定是星期三,她就会否认,当然不是,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是何时出生的,她怎么会忘了这事儿呢?
反正,那天是星期四。盖斯在我身边,我盘腿坐在人行道上,腿上穿着有裂缝的黑色紧身裤袜——裤袜是埃达给我的,裂缝是我自己撕的——裤袜外面套了洋红色的短裤,还有一双破旧不堪的银色胶鞋,像是从浣熊的消化系统里完整地走过一遭。我穿的是又黑又脏的粉色上装——没有袖子,因为埃达说我应该露出新纹身。我的腰间还绑着一件灰色连帽外套,头戴黑色棒球帽。没有任何一件衣物是合身的,都像是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我把新染的绿头发搞得油腻脏乱,好让别人觉得我一直随处乱睡。绿色已经开始褪色了。
“你看上去棒极了。”看到我如此装束、准备出发时,盖斯这样说过。
“棒成牛屎。”我说。
“但是把好屎。”盖斯说。我心想,他这么说只是因为想对我好点,其实反而会让我讨厌。我希望他真心对我好。“但你一旦进了基列,讲真,务必要戒掉脏话。甚至可以让他们帮你戒。”
要牢记的规矩太多了。我觉得很紧张——我有十足的把握说,我会搞砸的——但盖斯说只要装傻就行了。为了这个“装”字,我该感谢他。
要论调情,我实在不在行。我从没干过这事儿。
我们俩蹲守在一间银行外面,盖斯说,如果你想搞到现金,那儿就是风水宝地:从银行出来的人施舍零钱的可能性更高。通常占据这个宝地的是另一个人——坐轮椅的妇人,但“五月天”用钱买通了她,在我们需要这地方的期间让她去另一个地方。因为珍珠女孩有其固定的游街路线,必定会经过这块风水宝地。
太阳很晒,所以我们紧贴墙根,猫在一小条阴影里。我的面前摆着一顶旧草帽,还有一块纸板,上面用荧光笔写着:无家可归,求好心施舍。帽子里有几枚分币,因为盖斯说有些人看到别人给过钱了,多半也会给。按照计划,我应该装出失魂落魄的无助表情,倒是不太难,因为那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
往东隔着一个街区的地方,乔治也占据了一个墙角。只要有任何麻烦出现,不管来找麻烦的是珍珠女孩还是警察,他都会给埃达和以利亚打电话。他俩在一辆货车里,绕着这个地区不停地开。
盖斯不太讲话。我已经明白了,他的身份介于看孩子的保姆和保镖之间,他不是在那儿陪我闲聊的,也没有哪条规矩说他必须对我好。他穿了件黑色无袖汗衫,也露出了他的纹身:一条手臂的二头肌上有只乌贼,另一条手臂的二头肌上有只蝙蝠,两个纹身都是黑的。他戴了一顶针织帽,也是黑色的。
“有人丢钱,你要朝他们微笑。”有个白头发的老女人给了我钱,但我笑不出来,所以盖斯提醒我:“说点什么。”
“比如?”我问。
“有些人会说‘上帝保佑你’。”
要是听到我说出这种话,尼尔肯定会惊得目瞪口呆。“那不就是撒谎嘛。我又不信上帝。”
“那好吧。‘多谢’也行,”他耐心地说道,“或是‘祝你今天愉快’。”
“我都说不出口,”我说,“都太伪善了。我不觉得有什么要谢的,我也不在乎他们今天会过成什么鸟样儿。”
他笑出声来。“现在,不说真话倒让你烦心了?那你干吗不把名字改回妮可呀?”
“名字又不是我选的。你知道的,那是该死的最后的选择。”我把手臂叠放在膝头,转身背对他。我越来越孩子气了,都怪他,硬生生把我逼成了熊孩子。
“别把你的怒气浪费在我身上,”盖斯说,“我只是个摆设。攒够了都丢给基列吧。”
“你们每个人都说我要有点态度。那好,这就是我的态度。”
“珍珠女孩过来了,”他说,“别盯着她们看。就当压根儿没看见她们。装出嗑药嗑晕的样儿。”
她们还在大街的另一头呢,但他好像不用张望就知道她们过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她们很快就会走到我们跟前:两人并排,裙摆很长的银灰色裙子,白衣领,白帽子。一个是红发,因为从她的白帽子里跳脱出来的几缕散发是红色的,还有一个,从眉毛来看,发色应该是深褐色。她们微笑着低头看向坐在墙边的我。
“早上好,亲爱的,”红头发的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们可以帮你,”深褐色头发的说,“基列没有无家可归的人。”我抬头盯着她看,但愿我的样子和内心的感受一样凄楚。她们是那么整洁,修饰得一丝不苟,越发让我觉得自己邋遢到了极点。
盖斯把手搭在我的右臂上,用力地攥着。“她不想跟你们讲话。”他说。
“这难道不该由她自己决定吗?”红头发的说道。我瞥了一眼盖斯,好像在征求他的同意。
“你胳膊上的是什么?”高个子、深褐色头发的问道。她俯身凑过来看。
“亲爱的,他有没有虐待你?”红头发的问道。
另一个笑了。“他是不是要把你卖掉?我们可以做好安排,让你过上更好的日子。”
“滚他妈的蛋,基列的臭婊子。”盖斯破口大骂,那种粗鲁真让人大开眼界。我仰头看着她们俩,还有那洁净齐整的珍珠色长裙、珍珠白项链;信不信由你,反正有一颗泪珠滚落到我的脸颊上。我知道她们有她们的任务,并不是真的关心我——她们只想带走我,完成新的指标——但她们的亲切友善让我有点动摇。我希望有人拉我起来,还会帮我掖好被子。
“噢,天啊,”红头发的说道,“真是个英雄好汉。至少让她收下这个吧。”她把一本宣传册强塞给我。册子上写着“基列给你一个家园!”。她俩走的时候说“上帝保佑!”,还回头看了一眼。
“我不是应该让她们把我带走吗?”我说,“我要不要跟上去?”
“第一次不行。我们不能这么便宜了她们,”盖斯说,“如果真有人在基列观察这儿的动态——那就未免太可疑了。别担心,她们会再来的。”
那天夜里,我们睡在一个桥洞里。这座桥跨在峡谷上,下面有条小溪。夜雾渐渐弥漫:白昼的炎热散去后,雾气又湿又凉。泥土闻起来有猫尿的臭味,也可能是臭鼬。我穿上灰色连帽衫,遮起裸露的胳膊上纹身的疤痕。还是有点疼。
桥下还有四五个人和我们在一起,我觉得是三男两女,尽管桥洞里很黑,很难看清。三男之一就是乔治;他装出不认识我们的样子。有个女人拿出香烟给我们,但我知道最好还是别抽——我肯定会呛到咳嗽,一下子就会穿帮。还有只瓶子在我们之间传了一遍。盖斯之前就嘱咐我,不要抽烟,也不要喝任何饮料,谁知道瓶子里是什么呢?
他还叮嘱我不要和任何人讲话:这些人里面,随便哪一个都可能是基列的密探,如果他们试图套出我的身世,而我不小心说漏嘴,他们立刻就能觉察到,再去提醒珍珠女孩们。他负责讲话,大多数都是糊里糊涂的咕哝。他似乎认得其中的一两个人。有个人说:“她是怎么回事儿,智障吗?她怎么不说话?”盖斯说:“她只和我说。”另一个人又说:“干得漂亮,你有什么绝活儿?”
我们铺了几只绿色塑料垃圾袋当铺盖,就睡在上面。盖斯伸出双臂搂住我,还挺暖和的。一开始我把他搁在我身上的胳膊推开,但他在我耳边轻轻说道:“记住,你是我女朋友。”我就不再扭动了。我知道他的拥抱是假装的,但在那个时刻我一点儿都不介意。我真心觉得他好像就是我的初恋男友。没那么夸张,但确实有那种感觉。
第二天夜里,盖斯和桥洞里的某个男人打了一架。三拳两下速战速决,盖斯赢了。我没看清是怎么打赢的——就一眨眼的工夫,几个飞快的动作。后来他说我们应该换个地方,于是,后一天晚上我们是在城里的一座教堂过夜的。他有一把钥匙;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搞到的。我们也不是唯一在那儿睡觉的人,一看座椅下的垃圾就知道了:几只被丢弃的背包,几只空瓶子,还有模样古怪的针头。
我们吃饭都是在快餐店解决的,可算治愈了我对垃圾食物的饥渴。我以前觉得快餐挺馋人的,也许是因为梅兰妮不让我吃,但如果你每天每顿都吃,很快就吃腻了。白天,我上厕所也是去快餐店解决的,要不然就得窝在桥洞里往河里高空掷物了。
第四晚是在墓园。盖斯说墓园挺好的,就是人太杂。有些人觉得从墓碑后面跳出来、蹦到你面前特别好玩,但那些不过是周末逃家的小屁孩。流浪街头的人都明白,你要是在夜里那样吓唬人,搞不好会被捅死的,因为不是每个游荡在墓园的人都是精神稳定的。
“比如你。”我说。他没作答。我大概把他惹毛了。
我应该在这里提一下,盖斯没有占我便宜,哪怕他肯定早就发现我像条小狗一样喜欢他了。他的职责是保护我,他完成了任务,包括不让我受到他的伤害。这对他来说也是很难的,我愿意这样想。
“珍珠女孩什么时候再来?”第五天早上,我问道,“我可能不入她们的眼。”
“耐心点,”盖斯说,“埃达说过了,我们以前就用这种办法往基列输送自己人。有些人成功潜入了,但也有个别人沉不住气,在第一道关卡就被识破了。她们甚至还没过边境就被涮掉了。”
“多谢,”我阴郁地说道,“这下我有信心了。我会把这件事搞砸的,我知道。”
“镇定,你会没事的,”盖斯说,“你做得到。我们都指望着你呢。”
“别给压力,行吗?”我说,“你说跳,我就问跳多高?”我真的挺讨人厌的,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就是那天晚些时候,珍珠女孩又走到我们跟前了。她们在附近信步游走,从我们面前走过去,过了街往反方向走,看看商铺的橱窗。后来,盖斯去给我们买汉堡包了,她们就走过来,和我攀谈起来。
她们问我叫什么,我说杰德。接着她们做了自我介绍:深褐色头发的叫作比阿特丽丝嬷嬷,红头发的雀斑脸叫作达芙嬷嬷。
她们问我开心吗,我摇摇头。接着她们看向我的纹身,说我是个非常特别的人,为了上帝经受了一切磨难,而我知道上帝是爱我的,这让她们甚感欣慰。基列也会珍爱我,因为我是珍稀的花朵,每个女人都是一朵珍稀的花,尤其是我这个年纪的女孩,如果我去基列,就会得到特殊女孩的特殊待遇,得到保护,决不会有人——男人——可以伤害我。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打过你吗?
我讨厌把盖斯说成那样,纯粹胡说,但我还是点了点头。
“他有没有强迫你做什么坏事?”
我露出傻乎乎的表情,比阿特丽丝嬷嬷——个子高的那个——索性直说:“他强迫你发生性关系吗?”我稍稍点了点头,好像那种事让我很羞耻。
“他有没有把你转送给别的男人?”
这么说就太过分了——我无法想象盖斯做出那种事——所以我摇了摇头。比阿特丽丝嬷嬷说,也许他还没开始那么做,但如果我和他这样待下去,他早晚都会的,因为像他那样的男人都会那么做——占有年轻姑娘,假装爱她们,但很快就会把她们卖掉,谁愿意付钱就卖给谁。
“自由恋爱,”比阿特丽丝嬷嬷轻蔑地说,“听上去也像是免费的恋爱,但从来都不自由也不免费。永远有代价。”
“甚至从头到尾也谈不上爱,”达芙嬷嬷说,“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我不知道还能去哪儿,”我说着说着,眼泪涌了上来,“有家暴!”
“我们基列决不会有家暴。”比阿特丽丝嬷嬷说。
这时盖斯回来了,做出怒气冲冲的样子。他抓住我的胳膊——有十字形纹身的左臂——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尖叫起来,因为被他拉得很痛。他叫我闭嘴,说我们这就走。
比阿特丽丝嬷嬷说:“我能和你谈谈吗?”她和盖斯走开了,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达芙嬷嬷递给我一张纸巾,因为我在哭,她说:“我能以上帝之名抱抱你吗?”我点头。
比阿特丽丝嬷嬷回来时说:“我们可以走了。”达芙嬷嬷说:“宜应称颂。”盖斯走远了。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我没机会和他说再见,这让我哭得更凶了。
“好了好了,你现在安全了,”达芙嬷嬷说,“坚强点。”圣怀会的人对逃出基列的女难民们也是这样说的,只不过,她们和我要去的方向恰好相反。
比阿特丽丝嬷嬷和达芙嬷嬷一左一右,紧挨着我往前走,她们说,这样就不会有人来烦我了。
“那个年轻人把你卖了。”达芙嬷嬷轻蔑地说道。
“是吗?”我问。盖斯没告诉我他打算卖了我。
“我只要开口问就行了。他就是这么看重你的。你很幸运,他把你卖给了我们,而不是那种卖淫组织,”比阿特丽丝嬷嬷说,“他想要一大笔钱,但我把价钱砍下来了。到最后,他等于半价就卖了。”
“肮脏的异教徒。”达芙嬷嬷说。
“他说你是处女,所以要价高,”比阿特丽丝嬷嬷说,“但这和你跟我们说的不一样,对不对?”
我赶紧动脑子想。“我想让你们可怜我,”我轻声说道,“好让你们带我走。”
她俩的眼神绕过我,对视了一眼。“我们理解,”达芙嬷嬷说,“但从现在开始你必须说实话。”
我点点头,答应了。
她们把我带回她们住的公寓。我很想知道这是不是出过珍珠女孩命案的那间公寓?但那时候,我的计划是尽量少讲话;我不想露出马脚。我更不想自己被人发现吊死在门把手上。
那套公寓很时髦。有两个卫生间,每一间都有浴缸和淋浴,大大的玻璃窗,还有一个大露台,水泥花圃里栽种着货真价实的树。我很快就发现,通往露台的门锁上了。
我恨不得立刻冲进浴室,我已经臭气熏天了:身上的皮屑和汗水脏兮兮地攒了一层又一层,穿着旧袜子的脚也臭,还有桥下的臭泥味,快餐店的油腻味。而这间公寓特别干净,闻上去尽是柑橘类空气清新剂的气息,所以我想自己身上的味道一定很突兀。
比阿特丽丝嬷嬷问我要不要洗澡时,我立刻点了头。但达芙嬷嬷说我应该小心点,因为我不该让胳膊上的伤疤沾到水,否则结痂会掉。我必须承认她们的体贴让我挺感动的,哪怕是假惺惺的:她们可不想带个伤口溃烂的病号回去,人家要的是一颗珍珠。
我迈出淋浴间时裹上了雪白蓬松的浴巾,我的旧衣服都不见了——太脏了,比阿特丽丝嬷嬷说,洗都没必要洗——她们摆出一条银灰色的长裙,和她们身上的一模一样。
“我是要穿这个吗?”我说,“但我不是珍珠女孩。我以为你们才是珍珠女孩。”
“采集珍珠的人、被采集到的人都是珍珠,”达芙嬷嬷说,“你是一颗珍贵的珍珠。一颗无价的名珠。”
“所以我们才冒了这么大风险把你带回来,”比阿特丽丝嬷嬷说,“我们在这里的敌人太多了。但不用担心,杰德,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
无论如何,她说,即便我不是正式的珍珠女孩,我也需要穿上这种裙子才能离开加拿大,因为加拿大政府正在严控出口未成年皈依者。加拿大人将其等同于贩卖人口,她补上一句,其实他们大错特错了。
这时,达芙嬷嬷提醒她不该用出口这个词,因为女孩不是商品;比阿特丽丝嬷嬷当即道歉,说她应该说“促进跨境行动”。她们两人都笑了。
“我不是未成年者,”我说,“我满十六岁了。”
“你有什么证件吗?”比阿特丽丝嬷嬷问。我摇摇头。
“我们猜想你也没有,”达芙嬷嬷说,“所以,我们会帮你安排好的。”
“但为了避免各种麻烦,你用的证件将表明你是达芙嬷嬷,”比阿特丽丝嬷嬷说,“加拿大人知道她入境了,所以,等你离境时,他们会认为你就是她。”
“但我年轻多了,”我说,“我长得也不像她。”
“你的证件上会是你的照片。”比阿特丽丝嬷嬷说,真正的达芙嬷嬷,将留在加拿大,和下一个采集到的女孩一起走,用下一个入境的珍珠女孩的身份。她们已经习惯这样彼此顶替了。
“加拿大人分辨不出我们,”达芙嬷嬷说,“在他们看来,我们都一个样儿。”她俩齐声笑起来,好像这种恶作剧让她们很欢乐。
达芙嬷嬷说,穿这种银灰色长裙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它能让我顺利地进入基列,因为那儿的女人不穿男装。我说紧身裤袜不算男装,但她们说——冷静但坚决地——是的,算男装,这是写在《圣经》里的,是令人憎恶的东西,如果我想在基列生活就必须接受这一点。
我提醒自己别和她们争执,所以当即套上裙子;还有珍珠项链,假的,梅兰妮说得没错。还有一顶白色遮阳帽,但她们说,那个只需要在户外戴。在室内可以把头发放下来,除非有男人在场,因为头发会让男人有感觉,她们说,会让他们失控。而且我的头发格外有煽动性,因为是绿色的。
“只是染的,以后会褪色的。”我带着歉意说道,好让她们知道我已经不想要自己轻率选择的发色了。
“没关系,亲爱的,”达芙嬷嬷说,“没人会看到的。”
穿过那些脏兮兮的旧衣服后,这条裙子还真让我感觉不错。冰凉,丝滑。
比阿特丽丝嬷嬷叫了披萨当午餐,我们还吃了她们冰箱里的冰淇淋。我说,看到她们吃垃圾食品真的让我好惊讶:基列不是反对这些东西吗,尤其对女人来说?
“这也是珍珠女孩要经受的一种考验,”达芙嬷嬷说,“为了充分理解外部世界大杂烩式的种种诱惑,我们应该每样都尝一下,然后发自内心地拒绝它们。”她又拿起了一块披萨。
“不管怎样,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品尝披萨了。”比阿特丽丝嬷嬷说,她已经吃完了披萨,正在吃冰淇淋,“说真的,我实在看不出来冰淇淋有什么不好,只要没有化学添加剂就行。”达芙嬷嬷用责备的眼光看了她一眼。比阿特丽丝嬷嬷舔了舔勺子。
我没吃冰淇淋。我太紧张了。而且我也不再喜欢冰淇淋了。冰淇淋会让我很想念梅兰妮。
那天夜里上床之前,我在浴室镜子里好好看了看自己。虽已洗过澡、吃过东西了,但我还是憔悴不堪。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人整个儿瘦了一圈。我看上去真的像个流浪街头、急需拯救的小孩。
又能在真正的床上睡觉了,而不是桥洞里,实在太好了。但我很想念盖斯。
每天夜里,我一进卧室,她们就会把我的房门锁上。我醒了以后她们也很当心,始终不让我独自一人待着。
后来的几天都在准备我作为达芙嬷嬷的证件。我拍了照片,采集了指纹,好让她们给我做一本护照。护照由渥太华的基列大使馆认证,再由快递专员送回领事馆。她们在护照上用的身份号码是达芙嬷嬷的,但照片和生物特征数据都是我的,她们甚至还搞定了加拿大移民局数据库,暂时移除了真的达芙嬷嬷的入境资料,输入我的资料,包括我的虹膜扫描、大拇指指纹。
“我们在加拿大政府的基层部门有很多朋友,”比阿特丽丝嬷嬷说,“你准会大吃一惊的。”
“那么多好心的善人。”达芙嬷嬷说。然后她俩异口同声地说:“宜应称颂。”
标明珍珠女孩的那页上盖了钢印。也就是说,我可以凭此直接进入基列,无须审查:比阿特丽丝嬷嬷说,和外交官的待遇差不多。
于是,我就成了达芙嬷嬷,但是另一个达芙嬷嬷。我有了一本珍珠女孩传教专用的加拿大临时签证,离境时,我得把它还给边境的海关人员。那就简单了,比阿特丽丝嬷嬷说。
“我们通关时你就把头低着,”达芙嬷嬷说,“低头就能遮住五官。不管怎么说,低头总是谦逊之举。”
比阿特丽丝嬷嬷带着我去机场,我们坐的是一辆属于基列政府的黑色轿车,我毫无困难地过了边境安检,甚至没被搜身。
飞机是私人的,不属于哪个航空公司。机身上画了一只有翅膀的大眼睛。飞机是银色的,但在我看来很阴沉——像只巨大的黑鸟,就等着捎上我,但要飞去哪儿呢?飞进一片空白。埃达和以利亚尽心尽力,想把基列的一切都教给我;我看过纪录片和电视上的新闻片段;但我仍然想象不出来那儿是什么样,等待我的将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做好准备。
我想起了圣怀会救助中心,还有那些逃难来的女人们。我看到了她们,却根本没有看懂。我不曾深思过——离开一个你熟稔的地方、失去一切、前往陌生的国度——那到底是怎样的情形。那感觉该是多么空落,多么消沉啊!或许只有一星希望之光:你可以抓住的一次机会。
很快,我也会有那种感觉了。我将在一个黑暗的地方,持着一星火光,试着去摸索我的道路。
我们起飞晚点了,我担忧自己被发现了,终将前功尽弃。但等我们腾空而起了,我顿时觉得轻松了。我还没坐过飞机呢!一开始真的很兴奋。但飞进云层后,眼见的景致就很单调了。我肯定睡过去了,因为没过多久比阿特丽丝嬷嬷就轻轻推我,说“我们快到了”。
我朝小窗外看。飞机正在下降,我可以看到下方有些漂亮的建筑物,有尖顶和塔楼,一条蜿蜒的河流,还有大海。
飞机降落了。我们走下几级从舱门边放下去的阶梯。天很热,很干燥,有风;银色长裙被吹得吸在我们腿上。柏油碎石路上站着两列身穿黑制服的男人,我们从他们之间走过,手挽着手。“别去看他们的脸。”她轻声对我说。
所以我把眼光放在他们的制服上,但我感觉得到他们的眼睛,眼神,眼光,像手一样游走在我身上。我从未有过那种感觉——哪怕是和盖斯在桥洞里,在陌生人中间——觉得自己身在险境。
这时,所有男人一齐敬礼。“这是干吗?”我含糊地问比阿特丽丝嬷嬷,“他们干吗要敬礼?”
“因为我的使命圆满达成了,”比阿特丽丝嬷嬷说,“我带回了一颗珍贵的珍珠。你。”
我们被领到一辆黑色轿车上,驶向市区。街上没什么人,女人都穿着那种长裙,裙子和纪录片里一样,有不同的颜色。我甚至看到一些使女双双并排走着。店铺门面都不见文字——招牌上只有图片。一只靴子,一条鱼,一颗牙。
车在一道砖墙下的铁门前停了停。两个门卫摆摆手,放我们进去了。车继续开,然后停下,他们为我们打开车门。我们下了车,比阿特丽丝嬷嬷伸手挽住我的手臂,说:“没时间带你去看寝室了,飞机晚点得太厉害了。我们要直接去教堂,参加感恩庆典。你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行。”
我知道那是和珍珠女孩有关的某种仪式——埃达提醒过我,达芙嬷嬷也跟我解释过——但我没仔细听,所以压根儿不知道会看到怎样的情形。
我们走进教堂。已经坐满了人:年长的女人都是身穿棕色制服的嬷嬷,年轻的女人都穿着珍珠女孩的长裙。每个珍珠女孩身边都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也都和我一样穿着临时的银色长裙。最前面的墙上高挂着一张妮可宝宝的大照片,那完全无法让我开心起来。
比阿特丽丝嬷嬷领着我走上过道时,所有人都在唱诵:
收获珍珠,
收获珍珠,
我们欢欣喜悦,
因为收获了珍珠。
她们纷纷微笑,朝我点头示意:她们看起来真的很快乐。我心想,也许这事儿不至于太糟糕吧。
我们都落座了。接着,有个年纪大的女人走向最前面的讲台。
“丽迪亚嬷嬷,”比阿特丽丝嬷嬷对我耳语,“我们基列最重要的创建者。”我认出了她,因为埃达给我看过她的照片,不过她本人比照片老多了,至少在我看来是那样。
“我们相聚在此,是为了感谢珍珠女孩们达成使命,安全归来,无论她们去了哪儿,无论她们奔波在世上的哪个角落,都为基列做出了伟大贡献。我们要向她们致以衷心感谢,赞赏她们的英勇气概,并有胆魄身体力行。现在,我宣布:回归的珍珠女孩们正式结束恳请,成为真正的嬷嬷,拥有嬷嬷的一切权力和相应的福利。我们已明了:无论使命以何方式召唤她们前往何方,她们都将恪尽职守。”所有人都说道:“阿门。”
“珍珠女孩们,请献上你们采集到的珍珠,”丽迪亚嬷嬷说,“第一位,加拿大使者。”
“站起来。”比阿特丽丝嬷嬷轻声唤我。她挽着我的左臂,领着我往前走。她的手指刚好压在爱/上帝的纹身上,很疼。
她取下自己脖颈上的珍珠项链,摆放在丽迪亚嬷嬷面前的一只大浅盘里,说道:“我在此归还珍珠,一如我接受时那样纯洁无瑕,愿这些珍珠赐福下一位珍珠女孩在达成使命的期间骄傲地佩戴它们。感恩神圣意志助力,容我带回新的无价珠玉,为基列的宝藏添光加彩。请允许我献上一颗珍贵的珍珠,杰德,幸而得救,免于暴殄。请祝愿她从世俗的污浊中得净化,摆脱不贞之欲,从罪孽中淬炼虔信,无论基列指派她作出何种奉献,她都将献身于基列的伟业。”她把双手搭在我的双肩,将我往下推成跪下的姿势。我可没料到有这一出——差点儿侧身翻倒。“你在干吗?”我轻声说道。
“嘘,”比阿特丽丝嬷嬷说,“安静。”
接着,丽迪亚嬷嬷开口了,“欢迎来到阿杜瓦堂,杰德,愿你因做出这个选择而得赐福,愿主明察,月循苦旅,生生不息。”她将手掌搭在我头顶,然后又拿走了,朝我点点头,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微笑。
所有人都开始重复念诵:“欢迎加入宝贵珍珠堂,月循苦旅,生生不息,阿门。”
我究竟在这儿干什么呢?我心想。这鬼地方太他妈操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