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染红了大滨菊,贝卡用修枝剪割腕并被送进医院后,我非常担心她:她会康复吗,会受惩罚吗?但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始终没有消息。就连我们家的马大们都没有听闻她的近况。
舒拉蜜说贝卡只是想博得大家的关注。我不同意这种说法,但恐怕我们班上别的女生对此都挺冷漠的。
入春后,盖帕纳嬷嬷通知我们,嬷嬷们已经选定了三名候选人,可供宝拉和凯尔大主教参考。她上门拜访我们,展示了他们的照片,还照着她的笔记本念诵了他们的身世和资质,宝拉和凯尔大主教边听边点头。他们希望我也看看照片,听听介绍,但不能当场说什么。我有一周的时间斟酌。最终的决定当然会考虑到我本人的意愿,盖帕纳嬷嬷这么说。宝拉听了这话只是一笑。
“那是当然的。”她说。我什么也没说。
第一名候选人是身居高位的大主教,比凯尔大主教的年纪还要大。他的鼻头是红的,眼睛有点凸——盖帕纳嬷嬷说,那是个性很强的标志,夫人们尽可仰仗这种人的保护和供养。他还有把白胡子,胡须遮掩了下颌,也可能是垂肉:褶皱的皮肤下垂了。他是第一代“雅各之子智囊团”的成员,因而格外虔诚,在基列共和国的建国初期立下了汗马功劳。事实上,有传言说他是当年攻打道德败坏的前美利坚共和国国会的团队里的首脑人物。他已经有过好几任夫人了——不幸的是,都过世了——被分派过五任使女,但至今仍没有一儿半女的福分。
他叫贾德大主教,但是,假定你们想确证他的真实身份,我相信这个名字对你们没什么用处,因为“雅各之子”的首脑们在秘密谋划基列国策的不同阶段里经常改名换姓。当时我完全不知道这些变动,是后来在阿杜瓦堂的血缘谱系档案馆里翻阅时才知道的。但即便在档案馆里,贾德的本名也已被抹除。
第二名候选人更年轻,更瘦。他的脑袋尖尖的,耳朵大得出奇。盖帕纳嬷嬷说,他很擅长数学,非常聪明,聪明并非大家始终渴望拥有的优点——尤其对女人来说——但要是丈夫聪明,姑且还能容忍。他和前一任夫人有一个孩子,但夫人饱受精神痛苦,死于精神病院,那个可怜的婴儿不满周岁也夭折了。
不,盖帕纳嬷嬷说,那不算非正常婴儿。生下来的时候没有任何问题。死因是青少年癌症,这类疾病的比例正在惊人地攀升。
第三名候选人只有二十五岁,是低级别大主教的幼子。他的头发茂密,但脖子很粗,两只眼睛离得太近。盖帕纳嬷嬷说,他不像前两位那样出色,潜力欠佳,但他们全家都对这次婚配热情高涨,也就是说,婆家会很喜欢我。这一点不可小觑,因为婆家的敌意会让一个女孩的人生凄惨无比:他们会不停地数落你,永远站在丈夫那边。
“别急着决定,艾格尼丝,”盖帕纳嬷嬷说,“慢慢来。你的父母希望你幸福。”这是出于好心,可惜是个谎言:他们不希望我幸福,他们只想把我打发走。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三个合宜待选的男人的影像浮现在眼前。我一个一个地去想,想象他们在我身上——因为他们必将出现在那个位置——试图将他们那令人厌恶的凸伸物推入我石头般冰冷的体内。
为什么我认为自己的身体会像石头般冰冷?我思忖着。然后我明白了:石头般冰冷是因为我将死去。我会像可怜的奥芙凯尔那样血色气力全无——被剖膛开肚,取出胎儿,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被裹进一条床单里,用她沉寂的双眼瞪着我。沉寂和静止,蕴含着某种力量。
我考虑过离家出走,但我怎么才能逃离,又能逃去哪儿呢?我根本没有地理概念:我们在学校里不学这个,因为身为夫人还需要了解什么呢?认得自己生活的街区就足够了。我甚至不知道基列这个国家有多大。基列的边境在哪里,离这儿有多远?还有更实际的问题:我能搭乘什么交通工具呢,我能吃什么,能在哪儿睡觉呢?假如我真的逃脱了,上帝会为此厌恶我吗?我肯定会被追缉吧?我的举动会导致许多不相干的人受苦吗,像那个被切成十二块的妾?
必定有一些男人会被游离在规则之外的女孩们吸引:这个世界充满了这样的男人,而这种女孩会被视为道德沦丧。大概还没等我跑出下一个街区,我就会被撕碎,被玷污,零落成一堆枯萎的绿色花瓣。
可以让我斟酌选择哪个丈夫的那一周时间正在缓缓流逝。宝拉和凯尔大主教最青睐贾德大主教:他有至高无上的大权。为了说服我,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因为新娘心甘情愿才好。关于高级别的婚礼有过很夸张的风传,有些进行得很糟糕——哀号,昏倒,新娘的母亲对她们大打出手。我偷听到马大们说,有些婚礼前会用到镇静剂,用针管打。他们在剂量方面很谨慎:轻微的蹒跚、口齿不清可以归结于情绪激动,在一个女孩的生命里,婚礼是相当重要的时刻,但新娘不省人事的婚礼是不能算数的。
事情明摆着,不管我愿不愿意,我都要嫁给贾德大主教。不管我讨厌与否。但我把憎恶掩藏起来,假装要做出决定。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已经学过该如何表演了。
“想想你以后的地位啊,”宝拉会这么说,“你不可能求到更好的结果了。”贾德大主教不年轻了,也不会永远活下去,尽管和她的期望不太一样,但我很可能活得比他久,她说,等他死了,我就会成为寡妇,选择下一任丈夫时就有了更多余地。想想看啊,那是多大的福利!当然,在我选择第二任丈夫的时候,任何男性亲属,包括婚后婆家的男性亲属都能左右我的选择。
然后,宝拉会一一数落另外两名候选人的条件,贬低他们的长相、性格和社会地位。其实她没必要费那个劲儿:那两个人我也都很讨厌。
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考虑我可以采取的其他行动。我们家有法式花艺修枝剪,就是贝卡用的那种——宝拉有好几把——但它们都在花园工具棚里,棚是锁上的。我听说过有个女孩用浴袍腰带上吊,从而逃脱了婚礼。薇拉前年讲过这件事,另外两个马大都露出哀伤的表情,摇了摇头。
“自杀是一种信仰上的失败。”泽拉说。
“真是搞得一团糟。”罗莎说。
“害一家人都蒙羞。”薇拉说。
还有漂白剂,但和刀具一样,都收在厨房里;马大们可不傻,脑袋后头都长眼睛,她们对我的绝望已有所警觉。她们引用格言,诸如“每一朵乌云都有道金边”“果壳越硬,果子越甜”甚至“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罗莎更直接,像是自言自语那样,斜睨着我说道:“一旦你死了,你就是永永远远地死了。”
叫马大们帮我逃走是不可能的,就连泽拉都不可能。她们或许真的为我感到遗憾,或许也真的希望我好,但她们没有权能,无法决定最终的结果。
那一周结束的时候,我的婚约公布于众:我将嫁给贾德大主教,一如往常,他总是首选的对象。他亲自登门拜访时穿着全套制服,别满了勋章,他和凯尔大主教握手,向宝拉鞠躬致敬,对着我的头顶上方微笑。宝拉走过来,站在我身边,一把揽住我的后背,把手轻轻搭在我的腰间: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这种动作。难道她认为我会当场落跑?
“晚上好,艾格尼丝,我亲爱的。”贾德大主教说道。我把眼神落在他的奖章上:看着它们比看着他容易多了。
“你可以说晚上好。”宝拉轻声说道,用搭在我背后的那只手轻轻拧我。“晚上好,先生。”
“晚上好,”我终于嗫嚅着说出来,“先生。”
贾德大主教向前一步,摆出一个笑容,挤出了双下巴,将他的嘴唇黏在我的前额,落下一个不带性意味的亲吻。他的双唇暖烘烘的,让人不舒服;抽离的时候发出嘬的一声。我想象自己大脑的一小块被吸了出去,穿透前额的皮肤,被吸进他的嘴里。从此往后还会有一千个这样的吻,我的大脑就会被吸光,脑壳里空空如也。
“我想让你非常幸福,我亲爱的。”他说。
我可以闻到他的口气,混合着酒精、牙医诊所里的那种薄荷味漱口水和烂牙的味道。我不由自主地幻想出新婚之夜的画面:一团难以名状、浑浊又庞然的白色东西穿透陌生房间里的昏暗,直奔我而来。那东西有一个头,但没有脸:只有一个活像水蛭的嘴那样的孔洞。在其中段部位的第三条触手在半空中挥舞。它触及了床沿,而我躺在床上,吓得动弹不得,全身赤裸——你必须是赤裸的,或至少裸露得够多,舒拉蜜这样说过。接下去呢?我闭起眼睛,努力驱逐浮现在内心的这个画面,然后再睁开眼睛。
贾德大主教退回去了,用精明的眼神端详我。他亲吻我的时候,我发抖了吗?我已经尽力不表现出来了。宝拉捏我腰的力道加大了。我知道我应该说点什么,像是谢谢您或我也如此祈愿或我相信您会让我幸福的,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如果我吐出来,此时此地,吐在地毯上,那可怎么办?太丢人了。
“她特别谦逊。”宝拉紧绷的嘴里挤出这句话,从眼角恶狠狠地斜睨着我。
“那可是很迷人的特质啊。”贾德大主教说。
“你可以走了,艾格尼丝·耶米玛,”宝拉说,“你父亲和大主教有事情要商议。”于是我朝门口走去。我觉得有点头晕。
“她看上去很顺从。”我走出客厅时听到贾德大主教这样说。
“噢,是的,”宝拉说,“她一直是个恭敬有礼的孩子。”
她真是撒谎不眨眼啊。她很清楚我是多么怒火中烧。
罗娜嬷嬷,萨拉莉嬷嬷,贝蒂嬷嬷,这三位婚礼筹备人员上门回访了,这次要为我的婚服量定尺寸,还带了些草图。她们征询我的意见,问我最喜欢哪套衣裙。我随便指了一套。
“她还好吗?”贝蒂嬷嬷轻声细语地问宝拉,“她看起来挺乏累的。”
“她们在这种时候都有情绪波动。”宝拉答道。
“噢,没错,”贝蒂嬷嬷说,“非常情绪化!”
“你应该让马大给她做杯舒缓身心的饮品,”罗娜嬷嬷说,“含有甘菊的。或某种镇定成分。”
除了婚纱,我还要做一套新内衣,一件新婚夜穿的特定夜袍,前襟是一排丝锻做的蝴蝶结——非常容易解开,就像扯开礼物的包装纸。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在这些褶边上费工夫,”宝拉越过我,直接对嬷嬷们说道,“她不会喜欢的。”
“看这些褶边的又不是她本人。”萨拉莉嬷嬷唐突地回道,有点出人意料。罗娜嬷嬷轻笑一声,但显然克制过了。
至于婚服,必须是“经典款”,萨拉莉嬷嬷说。在她看来,经典款是最好的样式:简洁的线条会显得格外高雅。面纱配的简朴花冠上有布做的雪花莲和勿忘我。提倡经济太太们精专的手工艺里就有人造布花这一项。
关于蕾丝褶边有一番争执,双方都有所克制:贝蒂嬷嬷建议加上花边,因为那能让婚服更吸引人;宝拉认为省掉花边也无妨,因为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吸引人。言下之意:最重要的是完成交接,把我彻底抛在她的过去,只有被塞进往事里,我才会像铅块般死寂,再也惹不出火花。也没人敢说她没有尽到大主教夫人和谨遵法规的基列公民的职责。
只要婚服做好,就能举办婚礼——因此,保险起见,可以暂定在那天之后的两星期。萨拉莉嬷嬷问宝拉拟好要邀请的贵宾名单了吗?她俩便下楼商议去了:宝拉说名字,萨拉莉嬷嬷会一一记下。嬷嬷们会做好准备,亲自送达口头邀请函:传达有害的消息,这也是她们担当的一种角色。
“你是不是很激动?”我把衣服重新穿好的时候,和罗娜嬷嬷一起收拾草图的贝蒂嬷嬷这样问我,“再有两星期,你就有自己的家了!”
她的话里流露出期冀的语气——她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拥有一个家——但我没有理会。两星期,我心想,这世间留给我的生命只有区区十四天了。我该怎样度过这十四天?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我变得越来越绝望。出路在哪里?我没有枪,没有能送命的药。我想起舒拉蜜在学校里到处讲的一个故事:某户人家的使女吞下了水管疏通剂。
“她的整个儿下半张脸都不见了,”舒拉蜜窃喜地轻声说道,“就……融化了!就好像,嘶嘶地冒着气泡不见了!”我那时不相信她,但现在信了。
浴缸注满水?但我肯定会喘息、呛到咳嗽再起身吸气的,我也不可能在自己身上绑块石头进浴缸,毕竟那不像是在湖里、河里或海里。但我没有办法去到湖里、河里或海里。
也许我不得不熬过婚礼,然后在新婚之夜把贾德大主教杀掉。偷一把刀子,捅进他的脖子,然后再捅自己的脖子。会有很多很多血流到床单上。但洗床单的人不会是我。我想象宝拉走进屠杀发生后的卧室时会有怎样沮丧的表情。简直是屠宰场。她的社会地位将因此改变。
当然,这些场景都是空想。织网般的想象背后,我明白自己决不可能下得了手,无论是自杀还是杀死别人。我想起贝卡割腕时的决绝表情:她是认真的,真的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的那种强悍是我所不能及的。我决不会有她那样的决心。
夜里快睡着时,我又会幻想各种奇迹般的逃脱,但都需要他人的协助,可谁会来帮我呢?必须是我不认识的某个人:一个拯救者,隐蔽门户的看守者,秘密口令的保管者。但等我清晨醒来,这一切全都成了泡影。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该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我几乎无法思考了,也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婚前焦虑,保佑她的灵魂。”泽拉说。我真的希望有人来保佑我的灵魂,但实在看不到希望。
眼看着只剩三天了,有位不速之客来拜访我。泽拉上楼到我的房间,叫我下去。“丽迪亚嬷嬷来了,要见你,”她压低了声音说道,“祝你好运。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
丽迪亚嬷嬷!首要的创建者,挂在每间教室后墙上的金色相框里的照片,那位级别最高的嬷嬷——要来见我?我做了什么?我下楼的时候浑身抖得像个筛子。
宝拉出门了,不在家,算我走运;但后来我更了解丽迪亚嬷嬷了,才明白这种巧合和运气毫无关系。丽迪亚嬷嬷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我在奥芙凯尔的葬礼上见过的她相比,她现在的个头好像小了一圈,或许是因为我长大了一点。她居然在对我微笑,笑得皱纹横生,露出了黄牙。
“艾格尼丝,我亲爱的,”她说,“我想你大概很想知道你的朋友贝卡的近况。”我太敬畏她了,简直开不了口。
“她死了吗?”我的心一沉,耳语般问了一句。
“完全不是。她很安全,很幸福。”
“她在哪儿?”我都有点结巴了。
“她在阿杜瓦堂,和我们在一起。她希望成为嬷嬷,已经被录用为恳请者了。”
“哦。”我说。一线光亮破晓而出,一扇门正缓缓敞开。
“不是每个女孩都适合婚姻,”她继续说道,“对有些人来说,那只会浪费才华。一个女孩或女人可以通过别的途径为上帝的伟业效力。有只小鸟告诉我,你可能赞同这种说法。”谁告诉她的?泽拉?她早就发现我是多么、多么不开心了。
“是的。”我说。也许我许久以前对丽迪亚嬷嬷许的愿终于得到了回应,尽管和我当时期盼的回应方式不一样。
“贝卡得到了更高层次的使命召唤。如果你也得到了那样一种天启,”她说,“你还有时间来告诉我们。”
“可是我要怎么……我不知道怎么……”
“不能把我本人视作直接发起这种行动的始作俑者,”她说,“那会触犯为女儿安排婚事的至高无上的父权。使命召唤可以凌驾于父母之上,但必须首先求助于我们。我猜想,埃斯蒂嬷嬷会愿意聆听的。如果你得到的召唤够强烈,你就会想出一个联络她的办法。”
“可是,贾德大主教怎么办?”我怯怯地问道。他太有权有势了,我心想,要是我把婚事搅黄,他肯定会勃然大怒。
“噢,贾德大主教一直都有很多选择的。”她说这话时的表情让我很难猜透。
所以,我接下去的任务就是找到联络埃斯蒂嬷嬷的办法。我不能口无遮拦地公开自己的意图:宝拉肯定会阻止我的。她会把我锁在我的房间里,还会动用药物。她在这门婚事上是铁了心的。我是故意用铁了心这种比喻的:她拼了老命想达成目的,但后来我更清楚地看到,她的心就像被地狱之火烧红的铁。
丽迪亚嬷嬷来访后的那天,我向宝拉提出一个要求。我想和罗娜嬷嬷面谈,我的婚服已经试穿过两次了,一直在修改。我说,我希望自己在此生最重要的大日子里完美无憾。我笑了笑。我觉得那条裙子看上去活像个灯罩,但按照我的计划,我需要装出欢喜、欣赏的样子。
宝拉犀利地瞪了我一眼。我怀疑她不太相信我那笑容可掬的表情;但如果我能这样出色地表演,只要我按照她想要的脚本去演就好了。
“我很高兴你开始有兴趣了,”她冷淡地说道,“幸好丽迪亚嬷嬷来看望你了。”她自然会听说那件事,但她没法知道我俩之间究竟说了什么。
不过,让罗娜嬷嬷专程来我家太费周章了,宝拉说。现在不太方便,我应该知道的呀——又要采购食物,又要插花,宝拉一时半会儿应付不了这种浪费时间的来访。
“罗娜嬷嬷在舒拉蜜家。”我说。我是听泽拉说的:舒拉蜜的婚礼也将很快举行。宝拉说,既然如此,可以让我们家的护卫开车送我去。我感到心跳加快,半是因为如释重负,半是因为恐惧:现在我必须把独自冒险的计划坚持到底了。
马大们是怎么知道谁在哪里的?不允许她们用电子通话器,也不允许她们收信件。她们肯定是从别的马大那儿听说的,当然,也可能是听嬷嬷们和某些夫人们说的。嬷嬷,马大,夫人:虽然她们之间常有嫉妒怨怼,甚至彼此仇恨,但消息就在她们之间流通,如同顺着隐形的蛛网传来传去。
我们家负责开车的护卫被叫到宝拉面前,听候了吩咐。我料定她巴不得把我送出家门:我的不悦肯定散发出沉郁的气息,早就让她忍无可忍了。舒拉蜜说过,她们会把快乐药加到热牛奶里,让即将结婚的女孩们喝下去,但没有人在我的牛奶里加过快乐药。
司机护卫护着门,我钻进了我们家私车的后车座。我深吸了一口气,半是爽快,半是忧惧。万一我骗人的小把戏被戳穿了呢?万一成功了呢?无论怎样,我正奔向未知的结局。
我确实征询了罗娜嬷嬷的意见,她也确实在舒拉蜜家。舒拉蜜说见到我特别开心,等我俩都成婚了,还可以经常串门呢!她急不可耐地把我拉进屋,给我看她的婚服,把她即将拥有的丈夫的事情都讲给我听,(她咯咯笑着,压低了声音说)他长得像鲤鱼,下巴往里缩,瞪圆的眼睛往外鼓,但在大主教里位居中高层。
我说,真是令人激动呀。我还对舒拉蜜说,我很喜欢她的裙子,比我的美多了。舒拉蜜笑声连连,说她已经听说了,我差不多是要嫁给上帝本人,我的丈夫太重要了,我怎么那么幸运呀;我垂下眼帘说,反正她的裙子比我的好看。她听了这话很满足,又说她敢打包票,我俩都会顺利熬过性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们会听从丽丝嬷嬷的教导,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去想如何在花瓶里插好一束花,然后一眨眼就结束了,我们甚至可能真的怀上小孩——自己怀上,不用使女。她问我想不想吃燕麦饼干,还让马大端一些出来。我不觉得饿,但还是拿起饼干咬了一口。
我说,我不能久留,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做,但我能见见罗娜嬷嬷吗?我们在走廊对面一个空房间里找到了她,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笔记本上的记录。我问她能不能在我的婚服上加点东西——白色蝴蝶结或白色花边,我现在记不清了。我和舒拉蜜道别,谢谢她的燕麦饼干,又夸了一遍她的裙子有多好看。我走出前门,像普通女孩那样开开心心地挥挥手,然后走向我家的车。
这时,心狂跳着,我问司机是否介意在我以前的学校门口停一下,我想顺路见见以前的恩师埃斯蒂嬷嬷,感谢她对我的栽培。
他还站在车边,为我挡着敞开的后车门。他有点疑虑地冲我皱眉头。“我得到的指令不是这样的。”他说。
我笑了,我希望那是一种迷人的笑。我感觉脸很僵硬,好像涂了一层正在变硬的胶水。“这事绝对安全,”我说,“凯尔大主教夫人不会介意的。埃斯蒂嬷嬷是个嬷嬷!照顾我是她的职责!”
“这个嘛,我不清楚。”他很犹豫。
我抬起脸庞看着他。在这之前,我从没正眼看过他,因为通常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头小,身形瘦高,腰部壮实。他的胡子刮得有点潦草,看得到一些胡茬,还发了一块皮疹。
“我很快就要成婚了,”我说,“要嫁给一个非常有权势的大主教。比宝拉——凯尔大主教夫人——更有权势。”我停顿一下,让他有时间琢磨,我还要羞耻地承认,随后,我把手轻轻搭在他护着车门的手背上。“我可以保证,你会得到奖赏的。”我说。
他稍有躲闪,脸也有点红。“哦,那好吧。”他这样说,但没有笑。
原来如此,我心想,女人就是这样达成目的的。只要她们准备好甜言蜜语,说出谎言,还能出尔反尔。我厌恶这样的自己,但你注意到了吧,这种厌恶并没有阻止我。我又笑了笑,把裙子稍稍拉高一点,就那么一丁点儿,在我扭转双腿收进车厢时露出了脚踝。“谢谢你,”我说,“你不会后悔的。”
他按照我要求的,把车开到了我以前的学校,和门口的护卫说了几句,双扇大门就敞开了,我们开了进去。我让司机等我:不会耽搁太久的。然后,我镇定地走进教学楼,这栋楼看起来似乎比我离校时低矮了一点。
那时已经放学了,看到埃斯蒂嬷嬷还在,我觉得很走运——还是那句话,其实那种巧合和运气毫无关系。在她平常负责的教室里,她端坐桌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我走进去时她抬起头看。
“哎呀,艾格尼丝,”她说,“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的计划就到此为止,丝毫不知道接着该怎么办。我只想瘫倒在地,在她面前痛哭一场。她一向对我很好。
“他们要我嫁给一个又吓人又恶心的男人!”我说,“我想自我了断!”说完,我的眼泪果真奔涌滚落,人也俯倒在她的书桌上。从某种角度说,那是一种表演,或许还很拙劣,但感情是发自肺腑的,但愿你明白我的意思。
埃斯蒂嬷嬷把我拉起来,扶着我落座。“先坐下,我亲爱的,”她说,“跟我说说。”
她问我的问题都是她职责范围内应该问的。我有没有从积极的一面想过:这门婚事对我的将来很有好处?我告诉她,所有的好处我都清楚,但我全都不在乎,因为我不会有将来了,不会有那样的将来。那其他选择呢?她问。你是不是更喜欢别的对象?我说,他们也都好不到哪儿去,反正宝拉心意已决,就是要我嫁给贾德大主教。我是真心地、迫切地想要自我了断吗?我说是的,如果我在婚前没法办到,也势必会在婚后了断,只要贾德大主教碰我,我就连他也一起杀掉。我会用刀,我说。我会割断他的喉咙。
我是相当坚决地说出这些的,好让她明白我说得到也做得到,在那个时刻,我真的坚信自己做得到。我几乎可以感觉得到鲜血从他喉管里喷出来。然后涌出来的将是我的血。我几乎可以看到那些血:鲜红的氤氲一团。
埃斯蒂嬷嬷没有说我太邪恶了,维达拉嬷嬷肯定会那样说;但埃斯蒂嬷嬷说她很理解我的痛苦。“可是,有没有另一种途径,会让你觉得能够做出更伟大的贡献?也许你得到了召唤?”
我都忘了还有召唤这件事,但现在想起来了。“噢,是的,”我说,“是的,我听到了。天启召唤我作出更高层次的侍奉。”
埃斯蒂嬷嬷审视着我,眼神悠远,像是在探究。然后,她问我能否让她静默地祷告:她需要指引,告诉她该怎么做。于是,我看着她交叉双手、闭起双眼、低头祈祷。我屏住呼吸,同时发起了自己的祷告:求你了,上帝,给她送去正确的旨意。
终于,她睁开了眼睛,笑着对我说:“我会和你的父母说的,”她说,“还有丽迪亚嬷嬷。”
“谢谢您。”我说。我又开始哭了,但这一次是因为释怀。
“你想跟我一起去吗?”她说,“跟你父母谈谈?”
“我不能去,”我说,“他们会扣住我,把我锁在屋里,然后给我下药。你知道他们会的。”
她没有否认。“有时候那是最好的办法,”她说,“但对你来说,我认为不是。无论如何,你不能待在学校里。我不能阻止眼目们进来,把你带走,让你改主意。你决不会希望眼目插手这件事的。你最好还是跟我走。”
她肯定考虑过宝拉了,评估之后判定她没能力做任何事。当时我不知道埃斯蒂嬷嬷怎么会知晓宝拉的情况,现在我都明白了。嬷嬷们有一套自己得到信息的手段:对她们来说,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不能开的门。
我们走出教学楼,她对我家的司机说,请告知大主教夫人:她很抱歉耽搁了艾格尼丝·耶米玛这么久,惟愿不要引起不必要的忧虑。他还应该说,她,埃斯蒂嬷嬷,有要事商议,即将登门拜访凯尔大主教夫人。
“那她呢?”他指的是我。
埃斯蒂嬷嬷说,我由她本人负责,他就不用操心了。他冲我摆出一副臭脸——其实是气坏了的表情:他已经明白我把他耍了,现在他有麻烦了。但他钻进车里,驶出了校门。这儿的护卫是维达拉学校的护卫:他们听从埃斯蒂嬷嬷的指令。
随后,埃斯蒂嬷嬷用传呼机叫来她自己的司机护卫,我们上了她的车。“我要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说,“我和你父母商谈的时候,你必须待在那儿。你必须向我保证,等我们到了那儿,你会吃点东西的。好吗?”
“我不会饿的。”我说道,仍然忍着眼泪。
“你会的,只要安顿下来就想吃东西了,”她说,“至少要喝杯热牛奶。”她拉起我的手,捏了一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所有事情都会好起来的。”然后她松开我的手,轻轻拍了拍。
这样的举动抚慰了我,但我又忍不住要哭出来了。慈悲常有催泪的效果。“怎么好起来?”我说,“还能好起来吗?”
“我不知道,”埃斯蒂嬷嬷说,“但终将会的。我有信念。”她叹了口气,“有时候,保有信念是艰巨的苦差事。”
夕阳西下。春天的空气里充盈着这个时节常会出现的金色光晕,来自尘埃或花粉。树叶泛着亮闪闪的光泽,刚刚展露的新叶是那么新鲜;它们好像都是礼物,每一片都是,舒卷绽放,初次披露自己。好像上帝刚刚把它们造好,埃斯蒂嬷嬷曾在自然欣赏课上配合一张图画对我们说过,画上的上帝正在死气沉沉的冬季树林上方挥动手掌,唤醒它们,发芽,招展。埃斯蒂嬷嬷会加上一句:每一片叶子都是独一无二的,和你们一样!那种想法真是太美妙了。
埃斯蒂嬷嬷和我坐在车里,驶过金光闪闪的街道。以后,我还能再看到这些房屋、这些树木、这些人行道吗?空荡荡的人行道,安静的街道。灯光一盏盏点亮屋舍;屋子里肯定有些幸福的人,知道自己的归宿何在的人们。我已经感到自己身在局外了;但把我抛出这世界的正是我自己,所以我没有资格为自己遗憾或难受。
“我们要去哪里?”我问埃斯蒂嬷嬷。
“阿杜瓦堂,”她说,“我拜访你父母的时候你可以留在那里。”
我听别人提到过阿杜瓦堂,都是窃窃私语,因为那是嬷嬷们待的殊胜之所。泽拉说过,不管我们看不到的时候嬷嬷们干了什么,都和我们没关系。她们的事不与外人道,我们也不应当太好奇。“但我不想成为她们。”泽拉还会加上一句。
“为什么不想?”我问过她一次。
“脏活儿,”薇拉说道,为了做一只派,她正在把猪肉塞进绞肉机。“她们的手都不干净。”
“所以我们才不用弄脏我们的手啊。”泽拉温和地说道,揉着派的饼皮。
“她们把思想也搞脏了,”罗莎说,“不管她们想不想。”她正用一把很大的切肉刀剁洋葱末。“看书!”她故意用力砍下一刀,“我从来就没喜欢过。”
“我也不喜欢,”薇拉说,“谁知道她们被迫调查什么鬼东西!尽是脏活儿和垃圾。”
“总比我们好。”泽拉说。
“她们永远不能有丈夫,”罗莎说,“倒不是说我想要一个,但事实就是事实。也不能有宝宝。她们两样都不能有。”
“反正她们都七老八十了,”薇拉说,“都干巴透了。”
“饼皮好了,”泽拉说,“我们今天有芹菜吗?”
虽然她们对嬷嬷很有成见,但阿杜瓦堂的一切让我很感兴趣。自从得知塔比莎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之后,任何秘密都会吸引我。小时候,我会在头脑里把阿杜瓦堂设想得美轮美奂、大得无边无际,想象那个地方充满魔法:那么隐秘却常被误解的权能所在之地肯定是一栋雄伟堂皇的建筑吧。那是一座巨大的城堡?还是更像监狱?和我们的学校像吗?很可能门上挂着许多黄铜大锁吧,只有嬷嬷才能打开。
只要有空白,思想就会殷切地去填补。不管什么样的缺口,恐惧都能随时侵占,好奇也是。对于这两者,我可谓经验丰富。
“你住在那儿吗?”我问埃斯蒂嬷嬷,“阿杜瓦堂?”
“这个城里所有的嬷嬷都住在那儿,”她说,“不过我们都进进出出的。”
街灯亮起来,把空气染成昏暗的橘色,我们抵达了红砖高墙下的一个入口。铁栅栏门闭合着。我们的车停了一下,大门就敞开了。很亮的泛光灯;还有些树。远远的,一群穿着深色制服的眼目正站在宽阔的阶梯上,阶梯顶上是一栋用灯光照得雪亮的砖石宫殿,或者说很像宫殿的一栋大楼,楼前有一排立柱林立。用不了多久,我就会知道那曾是个图书馆。
我们的车驶入门洞,停了下来,司机下车帮我们开门,先是埃斯蒂嬷嬷,再是我。
“谢谢,”埃斯蒂嬷嬷对他说,“请你等在这儿。我很快就回来。”
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沿着一栋巨大的石砖灰楼往前走,然后经过一座雕像:被其他女人围绕的一个女人。在基列,你不太能看到女人的雕像,只能看到男人的。
“那是丽迪亚嬷嬷,”埃斯蒂嬷嬷说,“或者说是她的雕像。”莫非是我的错觉?还是埃斯蒂嬷嬷真的偷偷行了个屈膝礼?
“和她本人不太像。”我说。我不知道丽迪亚嬷嬷亲自来看我算不算机密,所以赶忙补了一句,“我在葬礼上见过她。她没有那么高大。”一时间,埃斯蒂嬷嬷没有答话。如今我回首再想就明白了,那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谁也不想因为评说一位伟人个子小而被抓住把柄。
“不像,”她说,“但雕塑本来就不是真人。”
我们拐上一条铺砌的过道。过道的一边是三层楼高的红砖小楼,底楼有许多一模一样、间距相等的门廊,每个门廊前都有几步台阶,楼顶是白色的大三角形。大三角里有些文字,但我还不识字。无论如何,在这种公众场所里看见文字终究是令我惊诧的。
“这就是阿杜瓦堂。”埃斯蒂嬷嬷说。我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会更宏伟呢。“进来吧。你在这儿很安全。”
“安全?”我说。
“就眼下来说,”她说,“而且,我希望在一段时间里都是安全的。”她微微一笑,“没有嬷嬷的准许,任何男人都不许进入厅堂。这是法律。你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息,等我回来。”我也许能安全地避开男人了,我心想,但女人们呢?宝拉可以闯进来、把我拖回去,回到那个有丈夫的世界。
埃斯蒂嬷嬷领着我走进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面有张沙发。“这是公共休息区。那扇门进去是洗手间。”她带我走上一段楼梯,进了一个小房间,里面有单人床和书桌。“别的嬷嬷会给你送杯热牛奶来。你喝完牛奶该小睡一会儿。请不要担心。上帝告诉我了,一切都会好的。”我并不像她那样对此充满信心,但听她再三保证我就放心了。
她陪我等到热牛奶送上来,那是一个沉默的嬷嬷端上来的。“谢谢你,西卢埃特嬷嬷。”她说。那个嬷嬷点点头,悄无声息地出去了。埃斯蒂嬷嬷拍了拍我的胳膊就走了,离开时关上了房门。
我只喝了一口:我不信任这杯牛奶。嬷嬷们会给我下药,然后绑架我,把我送回宝拉的手里吗?我不认为埃斯蒂嬷嬷会这么做,但西卢埃特嬷嬷看起来像是会那样做的人。嬷嬷们都是站在夫人们那边的,反正学校里的女生们都是这么说的。
我在那个小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躺倒在窄窄的小床上。但我太紧张了,根本没法睡,所以又起来了。墙上挂了一张像:丽迪亚嬷嬷,带着深不可测的微笑。对面的墙上是一张妮可宝宝的照片。两张照片都和维达拉学校的教室里挂的照片差不多,我发现,它们都有某种奇特的安抚力。
书桌上有一本书。
那天,我已经想过又做了那么多禁忌的事情,完全可以再做一件。我走到桌边,盯着那本书看。书里有什么,让书对我这样的女孩成为危险物品?就那么易燃易爆吗?就那么有破坏力吗?
我伸出手。我拿起了那本书。
我翻开封面。没有火焰从里面蹿出来。
书里有很多张白色纸页,上面有许多符号,看起来都像小昆虫,各有残缺的黑色小虫排列成行,像一列蚂蚁。我好像有点明白,那些符号各有自己的读音和意义,但我想不起来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一点的。
“一开始真的很难。”我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我没听到开门的动静,吓了一跳,转过身去。“贝卡!”我喊出声来。上一次看到她还是在丽丝嬷嬷的花艺课上,看到她割腕后鲜血四溅。那时候她的脸色极其苍白,也极其坚毅、绝望。现在的她气色好多了。她穿着一条棕色长裙,上身很宽松,系着腰带;她的头发变成了中分,在脑后扎成一束。
“我不叫贝卡了,”她说,“现在我叫英茉特嬷嬷;我是恳请者。但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你还是可以叫我贝卡。”
“所以,你到底是没结成婚!”我说,“丽迪亚嬷嬷告诉我,你得到了更高层次的召唤。”
“是的,”她说,“我不用嫁给男人了,再也不用了。但你是怎么回事儿?我听说你就要嫁给某个位高权重的要人了。”
“是这样安排的。”我说着,哭了起来,“但我做不到。就是不行!”我用袖口抹了抹鼻子。
“我明白,”她说,“我对她们说,我宁可去死。你肯定也说了类似的话吧。”我点点头。“你说你得到召唤了吗?要当个嬷嬷?”我又点点头。“你真的听到呼唤了?”
“我不知道。”我说。
“我也没有,”贝卡说,“但我通过了六个月的测试阶段。再过九年——等我年纪够大了——我就可以申请执行珍珠女孩的传教使命,只要我完成任务,就能成为地地道道的嬷嬷。那时候,我大概会获得真正的召唤。我一直为此祈祷。”
我不再哭了。“我要怎么做?才能通过测试?”
“一开始,你必须洗盘子、擦地板、刷马桶、帮忙洗衣服、做饭,就像马大那样干活,”贝卡说,“你还要学习怎样读写。学会读书远比刷马桶难多了。但我现在可以读一些书了。”
我把那本书递给她。“快让我看看怎么读!”我说,“这本书邪恶吗?是不是像维达拉嬷嬷说的那样,里面尽是禁忌的东西?”
“这本?”贝卡问道,笑了,“这本不算,只是《阿杜瓦堂守则》,写的是这里的历史、誓言和圣歌。还有每周洗衣排班表。”
“快来!读给我听!”我想看看她是不是真能把黑色小虫似的符号翻译成大白话。不过,我根本不识字,怎么才能知道她念得对不对呢?
她翻开了那本书。“好吧,第一页上写的是‘阿杜瓦堂。理论与实践,条例与规程,月循苦旅,生生不息’。”她用指尖点中一个字母,给我看,“看到这个吗?这是A。”
“A是什么?”
她叹了一声。“今天没法好好教你,因为我必须去希尔德加德图书馆。今天我值夜班。但我保证以后会帮你的,只要她们让你留下来。我们可以去问问丽迪亚嬷嬷你能不能在这儿住下来,和我一起。还有两间卧室是空的。”
“你觉得她会同意吗?”
“我没把握,”贝卡说着,压低了嗓音,“不过,千万别说她的任何坏话,哪怕你相信自己在这里是安全的。她有很多办法,什么都知道。”她悄声说道,“在所有嬷嬷里,真的是她最吓人!”
“比维达拉嬷嬷还吓人?”我也悄声问道。
“维达拉嬷嬷总是巴望你犯错,”贝卡说,“但丽迪亚嬷嬷……很难形容。你会觉得,她好像希望你比现在更优秀。”
“这听上去挺励志的呀。”我说。励志,是丽丝嬷嬷在花艺课上最喜欢用的词汇之一。
“她看着你的样子,就好像她能清清楚楚地看透你。”
以前只有很多人对我视而不见。“我觉得我会喜欢的。”我说。
“不,”贝卡说,“那正是她吓人的原因。”
宝拉来阿杜瓦堂了,想说服我回心转意。丽迪亚嬷嬷说,体面的做法是我去见她,当面展现我的决心是正义而神圣的,从而让她心悦诚服,我照做了。
宝拉在施拉夫利咖啡馆的粉色桌边等我,我们在阿杜瓦堂的人都可以在那儿接待访客。她气得火冒三丈。
“你知不知道你给你父亲和我招惹了什么样的麻烦?这下我们要怎样维护和贾德大主教的关系?”她说,“你把你父亲的脸都丢光了。”
“成为嬷嬷决不是丢脸的事,”我用虔敬的口吻说道,“我得到了召唤,在更高的层次做出贡献。我不能拒绝。”
“你在撒谎,”宝拉说,“你根本不是上帝会选中的那种女孩。我要求你立刻回家。”
我突然站起身,把我的茶杯摔在地上。“你怎么胆敢质疑神的意愿?”我几乎是在竭力吼叫了,“你会罪有应得的!”我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罪,但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罪过。
“举止要疯癫,”贝卡曾告诫过我,“那样一来,他们就不想把你嫁给任何人了:因为,如果你干出什么暴力的事,要负责的人将是他们。”
宝拉大吃一惊。她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道:“嬷嬷们需要凯尔大主教的同意,而他决不会同意的。所以你赶紧收拾去吧,因为你要跟我回去,立刻,马上。”
然而,就在那时,丽迪亚嬷嬷走进了咖啡馆。“我能借一步和您说句话吗?”她对宝拉说。她俩移到另一张咖啡桌边,和我有些距离。我很想听到丽迪亚嬷嬷在说什么,但支起了耳朵也听不见。不过,宝拉站起身时,她的脸色很差。她没有再跟我说一个字,就走出了咖啡馆,后来,就在那天下午,凯尔大主教签署了正式许可书,认可将我全权托付给嬷嬷们。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丽迪亚嬷嬷对宝拉说了什么,迫使她放弃对我的控制权。
接下去,我必须通过四位创建者的面试。贝卡建议我在每位嬷嬷面前有相应的表现:伊丽莎白嬷嬷推崇大爱,欣赏牺牲小我的人;海伦娜嬷嬷只想快点了事;但维达拉嬷嬷喜欢卑躬屈膝、不惜贬损自己的人;我就是按此准备的。
第一场是伊丽莎白嬷嬷的面试。她问我是反对婚姻,还是仅仅不愿意和贾德大主教结婚?我说,总体而言,我反对婚姻本身,她似乎挺满意这回答。我有否考虑过,自己这样一意孤行会伤害贾德大主教——伤害他的感情?我差点儿要说贾德大主教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感情,但贝卡警告过我不要口出妄言,因为嬷嬷们不会容忍无礼的言行。
我说,我会为贾德大主教的情感幸福而祈祷的,他理应得到所有快乐,我很肯定,会有别的夫人给他幸福的,但神的指引召唤了我,所以我不能侍奉他,事实上,也不能为任何男人提供那种幸福了,与其为一个男人或为一个家庭做奉献,我更渴望为基列的所有女性贡献绵薄之力,一心一意地奉献自我。
“如果你所言不虚,都是发自真心,那你在精神上是契合阿杜瓦堂的,适得其所,”她说,“我赞成在满足各方条件的前提下接纳你。六个月后,我们再来看看这种生活是否适合你,是否真的是你决意追随的道路。”我再三谢过她,说我是多么感谢她们,她看上去挺满意的。
海伦娜嬷嬷对我的面试乏善可陈。她在笔记本上写了什么,都没有抬头看我一眼。她说,丽迪亚嬷嬷已经决定了,所以她当然会同意。她暗示我很无趣,无异于浪费她的时间。
维达拉嬷嬷的面试是最难的。她曾经教过我,那时就不喜欢我。她说我在推卸责任,说任何被赋予女性形体的女孩都有义务将女体献祭给上帝,要为了基列和全人类的荣耀,充分实现从创世之初就沿袭下来的女性身体的功能,那是自然法则。
我说,上帝也赐予了女性别的天赋,比如赐予她的那些才华。她问她有什么才华?我说,能够阅读的才华,因为所有嬷嬷都被赋予了这种才能。她说嬷嬷们读的都是神圣的书,有这种能力是为了更好地侍奉她以前说过的那些职责——她又说了一遍——莫非我凭一己之力就能认定自己够圣洁吗?
我说,我愿意担负任何苦差,刀山火海都不怕,就为了成为她那样的嬷嬷,因为她是光辉的榜样,我还不够圣洁,但也许借由恩典和祷告,我终能获得足够的神圣感,虽然我无法想象自己能企及她已达到的那种圣洁的高度。
维达拉嬷嬷说我表现出了适宜的谦恭,那预示我能成功融入阿杜瓦堂的公共服务共同体。在我走前,她甚至赏了我一个笑容:她那种五官挤作一堆的招牌笑容。
最后一场面试是在丽迪亚嬷嬷那儿。前三位的考察结果让我忐忑不安,但当我站在丽迪亚嬷嬷办公室门外的时候,我变得恐慌。万一她三思之后改主意了呢?她不仅令人心怀畏惧,还素以不可捉摸而闻名。我抬手要敲门时,听到她在门内说道:“别在那儿站一整天啦。进来。”
她是通过迷你隐蔽摄像头看到我的吗?贝卡告诉我,她安置了很多摄像监视设备,反正谣言是这样说的。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发现阿杜瓦堂犹如回音室:谣言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流转,以至于你根本不可能确定谁是始作俑者。
我走进办公室。丽迪亚嬷嬷坐在办公桌后面,桌上的文件夹堆得高高的。“艾格尼丝,”她说,“我必须祝贺你。虽然有那么多障碍,你还是成功地来到这里,响应了天启的召唤,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我点点头。我很怕她问我天启的召唤究竟是什么样儿的?是听到了某种声音吗?但她没问。
“你非常肯定吗?你不希望嫁给贾德大主教?”我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明智的选择。”她说。
“什么?”我太惊讶了:我还以为她要给我上一堂道德课,好好说教一番女人的真正职责或诸如此类的东西。“我是说,您能再说一遍吗?”
“我有十足的把握说,你不会成为最般配他的夫人。”
我长舒了一口气。“不,丽迪亚嬷嬷,”我说,“我肯定不是。但愿他不要太失望。”
“我已经为他物色了一位更合适的新娘,”她说,“你以前的同学,舒拉蜜。”
“舒拉蜜?”我说,“可是她马上要嫁给别人了呀!”
“这些安排都是可以更改的。你觉得,舒拉蜜会接受这次丈夫人选的变更吗?”
我想起舒拉蜜几乎无法掩饰对我的嫉妒,还有结婚会带来的种种好处让她那么激动难耐。若是换成贾德大主教,她的激动大概会翻十倍吧。“我肯定她会非常感恩的。”我说。
“我赞同。”她笑着说道。好像一根老胡萝卜在笑:我们家的马大会放在汤里炖的那种干巴巴的胡萝卜。“欢迎你加入阿杜瓦堂,”她继续说道,“我们接受你了。我希望你感恩这次机会,并感恩我给予你的帮助。”
“是的,丽迪亚嬷嬷,”我终于说出来了,“我真心感激。”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她说,“也许未来会有那么一天,你也可以帮助我,就像你自己曾被帮助过那样。善意应该用善意偿还。这是我们在阿杜瓦堂用经验换来的一条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