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沙。
鬼主楼,现在的蛮国皇宫。
孟谷悮送走了侬金虎,回到后宫,叫来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其长子得知孟谷悮答应了侬氏的请战,笑着道,“儿臣愿意过江击唐!”
头发花白了的孟谷悮看着年轻的长子,“年轻人勇气可嘉,有几分我当年的风范。”
自那一战过后,孟谷悮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在巴沙发动兵变,杀掉了老鬼主一家,并血洗了巴沙大寨里的许多头人后,孟谷悮成了这里的新主人,但其实那一夜过后,他并没有睡过一天的安稳觉。
江北有唐人,如今身处江南,硬夺了别人的寨子,可孟氏部就算加上句町诸部,也只是一支残兵,虽有几万人众,可多是老弱,他总担忧着哪天晚上睡着之后,会被哪个和蛮部杀过来。
尤其是那老鬼主还有几个儿孙在外,当日并没能擒到,更成了他一块心病。
侬金虎整天想着复仇,孟谷悮却更多的是想着如何求生存续。
他让长子来到自己面前,拉着他的手,长子年轻高大,手臂修长,跟他年轻时如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样,在先前那场侬人河畔的血战中,长子表现出众,杀死了七八个唐军,还为自己挡了一箭。
儿子年轻而又英武,不缺勇气,不缺武艺,唯独还欠缺些经验。
“朕打算让你来当北伐大元帅,让侬金虎为副元帅兼先锋,你可愿意?”
“侬帅威望高,能力强,经验也丰富,儿子自愧不如,甘愿为副。”
“傻儿子,如今不比从前了,我们孟家过了江,舍弃了家园,占了别人家的巢穴,如今又打起旗号称孤道寡,你可知道已经是走了在多么严峻的悬崖峭壁之上,稍有不甚,那就是亡族灭种之祸,必须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才行。”
长的高瘦的次子倒是心领神会,“父皇说的对,侬三娘虽然喊父皇为姐夫,孟侬两家世代联姻,可再怎么说也都是两家人,侬三娘一心想着复仇,想着打回句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我们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哥要是不愿挂帅,我愿意前往挂帅,一定替父皇好好监视好侬三娘,带好这支北伐大军,绝不让这支兵马脱离我们孟家的控制!”
孟谷悮看着有些心急的次子,却并没有理会,这个次子心机深人聪明,但就是太爱算计,而且他又是屋里汉人女奴所生庶子,孟谷悮对他并没有对嫡出的长子那么看重。
虽然长子还没有立为太子,但这也是早晚的事。
“父皇,儿臣以为,侬氏与我们世代联姻,如今更是唇齿相依的盟友,我们不能对他们无端猜疑,若是连她们我们都不能信任了,那我们还如何在这巴沙立足,更何谈将来打回故地?”
“老大很大气,有王者之气,不过我让你做这元帅,倒不说就信不过侬氏,只是她也终究是个女流妇人,我担心其它诸部首领们会不太听她指挥,你是朕的儿子,代表的是朕,由你来节制北伐诸部,可以避免这个问题,仗如何打,你多听听阿侬的意见便是。”
“老大啊,你是朕的嫡长子,年轻勇武果决又大气,朕对你寄以厚望,将来朕这家业还是得由你来继承的,你还年轻,武艺勇气都很出众,但还欠缺些战阵经验,所以这次让你挂帅,也是对你的历练,你要好好把握机会。若是你能打过巴沙拉玛,攻进杞麓湖唐通海都督府,朕便正式册立你为太子!”
此话一出,老二面色苍白,转而变成了猪肝色,气胀的。
老大不想要,皇帝硬塞给他,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而他努力争取想要的,父亲却就是不肯给。
就因为自己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
“父皇,儿臣愿随阿兄一同北伐,愿领先锋之职!”
孟谷悮看了次子一眼,“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你能有此想法很好,不过这一次由阿侬亲任先锋,你呢留在巴沙,与你几位兄弟协助朕打理好这后方大本营。”
“父皇!”
“不要再说了,就这么定了,你们都下去各自准备吧,朕累了,要歇歇了。”
孟谷悮把几个儿子赶走,有些沉重的靠在竹榻上。
北伐北伐,他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秦琅真的已经回到广州了吗?唐人真的从南中抽调兵马北上了吗,水师主力真的全走了吗?
他感觉没底,那个秦三郎,总如一座无形的大山一样,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收集到秦琅的情报越多,这个年轻人越让他窒息。
侬人河一战,虽然以他们惨胜结束,但那一战,也让他真正见识到了唐军的强悍,那还仅仅是八千兵马的孤军,且一路追击侬氏早疲惫不堪了。可就算如此,在他们两部拼死反击之下,最后都能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几乎就没有一个投降的。
这种血战到底的彪悍血性,在蛮族中都很少见。
想起在那一战中死去的两个兄弟和第三个儿子,孟谷悮觉得一阵阵心痛,那都是孟氏部中最彪悍能打的啊。
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孟谷悮不敢肯定,可侬金虎一意要战,他也压制不住,其实自侬人河一战后,他几乎就是被侬金虎牵着鼻子走,让他弃寨南迁,让他杀人夺寨,让他立国称帝,让他北伐击唐,一步步,一桩桩,基本上都是她的主意。
就算他反对,也没多大效果。
孟谷悮没有一次坚持到底自己的想法,其实也是无奈,侬人河一战前,孟氏部实力那是远逊侬人部,以前孟氏更几乎就是侬氏的附属。虽然侬氏攻入唐境,损失惨重,但侬金虎却也几乎完全控制了整个句町诸部,她手中的实力比起以前的侬氏部并没有削弱多少。
过江之后,元气大伤的孟氏部,更是无法跟侬氏手里的句町诸部相比,可阿侬硬是推他为主。
孟谷悮当了皇帝,可自己本部实力却反而既不如阿侬的句町诸部,也远不如和蛮诸部,能当皇帝,全靠侬氏。
在这种情况下,孟谷悮对阿侬也渐渐有了些别样心思,对这个一手助他称帝的盟友,也开始提防起来。
让儿子挂帅北伐,而不让阿侬挂帅,也是有制衡的打算在里面。
若不是因为阿侬是句町侬人部的,并不是和蛮部的,孟谷悮也绝不敢跟阿侬合作到现在。
但坐到了这个蛮国皇帝的位置上后,孟谷悮的很多想法都变了,因为他知道,这个皇帝一当,就有进无退了。
退一步,就是跟那老鬼主一样的下场,甚至比他还惨。
他老了,可还得维护儿孙和部落们的利益。
良久。
孟谷悮摇动桌上的铜铃,一个身体笼罩在青毡斗篷里的男子进来,他连脸都笼罩在青色的面巾之中。
“其实陛下大可不必猜忌侬氏,我有一策,可解决这个隐忧。”
“哦?”
“陛下何不娶了阿侬,册封她一个贵妃之位,那么一来,阿侬和她的句町诸部,也就都是陛下的了,陛下又何必再担忧阿侬会有反的一天?”
孟谷悮轻轻一笑,然后咳嗽了起来,咳嗽许久。
他拿手帕擦拭,白色的帕巾上却映上一朵红梅。
“你看我这个老不死的伤病样子,阿侬能看的上吗?再说,我是阿侬丈夫的姐夫,不合适的。”
“我认为值得。”神秘男子道。
“我是不行了,你为我疗伤,所以当清楚我的伤势,我这样子是药石无医,回春乏术了,你的药也许能吊着我再残喘个十年八年,也许是三年两载,总之我活不长了,我这次安排长子做元帅,让阿侬为副,就是想好好培养下老大的威望,顺便看下他们俩个在一起,能不能配合默契
“若是两人合的来,到时我再顺水推舟向阿侬提出让她做老大的侧妃”
“原来陛下还有此安排。”
“你觉得这个安排可好?”
“大郎虽然勇武,只是终究稚嫩了点,阿侬夫人只怕未必会愿意委身于他。”
孟谷悮沉默良久,长叹一声。
“大师,以你看来,这大蛮国究竟只是一场笑话呢,还是真能有所作为?”
神秘人却是缓缓道,“陛下又是怎么看的呢?”
孟谷悮摇头,“其实我并没什么底气,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被逼的,老鬼主不肯真心收留我们,我也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才动手的,动了手总要安抚诸部,否则他们围过来我们只能跳江,一步一步,终究是走到了这悬崖之上。”
“陛下何必如此灰心呢,创业艰难,哪个开国皇帝不曾面临过这样的局面?在我看来,唐人开拓南中,终究是有些用力过猛操之过急了,全凭着那秦琅的高超本事,才把这局面暂时稳固住,可现在秦琅东返,唐皇调南兵北上,南中这刚形成的脆弱的平衡,便将打破失衡,这也正是机会。”
“唐人太过强大,我们与他们相差何止百倍!”孟谷悮叹道。
“陛下如此想就大错特差矣,其实中原向来比南中诸蛮强大,从先秦到两汉,再到魏晋南北朝,再到如今的隋唐,从来都是如此,但为何几千年了,他们始终没能真正征服这片地区呢?不仅仅是南中,还有岭南,甚至早就脱离中原几百年的林邑,还有那辽东,若真论实力,周边哪一个能比的上中原?”
“可为何中原却没有无往不利,甚至曾经打下的疆域,最后又失去了?为什么?因为中原汉家虽有精兵猛将,虽有坚甲锐兵,可边疆遥远,水土不服,交通不便,道路险阻,只要把我们的地利、天时等优势发挥好,便可弥补武器装备等方面的不足,我们精锐不如他们,那就不跟他们打正面决战,你看这南蛮大荒,山荒草莽,每一处都可以成为我们的主战场,正面作战,八千唐军可灭我们数万人马,但若是我们伏击他们的运输队,夜袭他们的巡逻兵,突袭他们的哨所,化整为零的跟他们打,你说,是唐人受不了还是我们受不了?”
孟谷悮皱眉。
“那这次北伐就错了,不该大举北伐了。”
“其实也没错,我们得先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战,得由此掀开我们反唐抗击的大幕,由此向天下人宣告我们的战斗决心。况且,现在江北的唐人也确实空虚了,也许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呢,我们总得试试,要不又如何知道结果?”
“可如果唐人有准备?”
“我们败了那么多次,再败一次又如何,若真败了,不也正好可以借此好好的控制一下侬三娘这样的一味强硬主攻派吗,到时这进退决策之权,不全归陛下所有了?”
孟谷悮看着这个脸都不肯露的男人,犹豫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