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粮道
一大早,弘文殿里的公事还不多,几个来得早的四品五品文官就扯起了闲淡。他们议论的话题主要是近来朝中的人事动向。一个精瘦的中书舍人说道,最近长孙大人门庭若市,甭管多难的事儿,烧他这炷香准灵,这次李世能升官,就是走了他的路子,可岑文本的势头有些不妙,经了劝进这场变故,在朝里的分量明显下去了一大截。马上有人附和道,不错,恐怕他在这弘文殿待不长了。正好有个员外郎手里有份边镇催粮饷的急报,要呈给皇帝。这份急报长孙无忌已经看过,但岑文本还没有看,这员外郎想图省事,听了此话就顺手扔给往承庆殿送文牍的通事舍人。通事舍人见手续未全,不愿意接,对那员外郎说,你这还是得报给岑大人,不然回头他知道了会计较的。那员外郎道,你怕什么,大伙不都说了吗,岑大人不一定待得长了。
不料话音刚落,岑文本恰巧走了过来,那员外郎好不尴尬,堆出笑脸来向岑文本寒暄了一声:“岑大人早!”岑文本点点头,勉强笑着回应:“嗯,你也早。”
就在这时,李世民的声音喊道:“岑文本来了吗?”接着,他伟岸的身躯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弘文殿里的一众官员慌得一齐跪下,岑文本也连忙行礼,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陛下。”李世民上前拉起岑文本的手道:“免礼,今儿个早起,朕想起了明年科举的事儿,想让你拟个文告,嫌他们传你耽误功夫,朕就自个儿过来了,走,到里边聊——”说着亲热地拉着岑文本走进一间侧室,众官员望着二人的背影,一时面面相觑。
李世民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一指另一把椅子:“文本,你坐。”岑文本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李世民说道:“仗要打,为国家举贤的事儿也耽误不得,明年的秋闱一定要弄得大张旗鼓一些,给各州县的文告要早些发下去,好让全国的读书人早做准备。大乱后要大治,少了人才可不行。”
岑文本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稍顷,他犹豫着问道:“皇上龙跸刚回到京城,朝廷甫经大乱,有那么多急务要办,一大早亲自来找臣,不会只为这么一桩事情吧。”李世民看一眼岑文本道:“那你说朕找你为的是什么呢?”岑文本说,“眼下朝廷最大的事情莫过于储君的去留,这个问题解决不好,人心不稳,朝局不宁,北伐只能是一句空话,皇上一定是来说这件事儿的吧。”
李世民赞道:“到底是岑文本呀,一眼就看到了要害!这件事情,你以为该如何处理?”
岑文本说太子先谋划登基,后又和侯君集拥兵作乱,听起来是一宗不小的罪过,可是细细想想,原因很多,也不能全怪他们。皇上卧薪尝胆三年,这次出生入死才得以和突利等成功密盟,都是为了北伐一雪前耻。而太子和侯君集在军中的部众甚多,不管以什么理由重处二人,朝廷和军队必会出现难以逆料的混乱,非三五个月无法弥平,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上阵,这仗还怎么打?
李世民看着岑文本说道:“看来,你的意思还是不要轻言废立的好?”岑文本点点头:“冬天就要到了,时不我待呀。”李世民站起身来,拍拍岑文本的肩头发出由衷的感喟:“好一句时不我待!文本,侯君集那样待你,你尚且能够容他,替他说好话,你的胸怀让朕也感动呀。”
岑文本扑通跪倒:“皇上这么说,臣真是汗颜。您北巡前把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放在臣的肩上,臣却眼看着朝局乱到这种地步而无所作为,臣实在是没脸再在弘文殿里行走了,请皇上革去臣的官职以示惩戒吧!”
李世民连忙起身把岑文本扶起:“文本,你这是做甚,朕那日在太极殿前不是已经说过百官没有过错吗!”岑文本一脸诚恳地道:“百官没有过错,臣却难辞其咎,毕竟臣是皇上的近臣呀。皇上是仁德之君,那日在太极殿前,拒绝了臣的求罪之请,臣为了安百官之心接受了。可是臣这心里却一直放不下此事来。现在,大局初定,臣再次恳请皇上赐罪,只有皇上惩诫了臣,臣心中才可以稍安一些。”李世民大声道:“文本,以后你可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朕又不是聋子,你已经尽力了,这中书侍郎你还得给朕当下去!不管别人怎么看,朕心里有本账。”李世民本就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这句话他又用足了力气,门外那些尖着耳朵的官员们听得是一清二楚。
岑文本感动万分,泣不成声地道:“皇上!您如此厚待臣,叫臣何以为报呀。”二人又说了些闲话,李世民向岑文本请教了些西周的历史问题,说到晌午才离去,临走还让马宣良去把自己的那件狐皮大氅给岑文本送过来,他说这里凉,穿得少可不成。
送走李世民,岑文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众官员立马都换了一副脸孔,堆出无限的恭敬来。那个先前嘀咕过岑文本的员外郎马上拿着一份奏折走过来说道:“大人,这是扬州刺史报来的关于下个月军饷起运的呈文,请大人过目。”岑文本和颜悦色地看着他道:“这是漕运上的事儿,交长孙大人办理吧。”员外郎一脸谄笑地道:“长孙大人不在,还是请岑大人过目吧。”岑文本倒是大度,伸手接过呈文来,那员外郎才总算舒了口气,躬身退下。
李世民去弘文殿看岑文本的消息不胫而走,晚上他回府的时候,李恪已经先一步等着他了。李恪迫不及待地问:“先生,听说父皇一大早就到弘文殿去找你了,还赐了一件御用的狐皮大氅给你,有这回事吗?”岑文本从身后的随从手里拿过一只精致的箱子,取出一副缎子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狐皮大氅的一角,他用手轻轻抚了抚,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看着李恪。看见狐皮大氅,李恪长出了口气:“原来真是这样,我这颗心总算是放下来了!这一阵子,朝中那些小人一直都在议论您中书侍郎的位子还能不能保得住呢!”岑文本一笑:“他们也太不了解当今的天子了。”
李恪又问:“先生,皇上亲自去找您说了大半天的话,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什么明年科考的事儿吗?他是不是向您问国储废立的事儿了?”岑文本脸色一变,看着李恪没有吱声。李恪有些着急地追问道:“您是不是又保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