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道:“您是说换了图纸?可这花押如何作假?”
鲁邕也凑过去, 道:“徐尚书,这上头有老冯的指印,这图纸递交不过三日, 他便发了急病,你说他的指印, 如何作假?”
徐监闭上眼睛, 斩钉截铁道:“这又不是黄册, 又没有附加法术,只是封存严密些罢了。你真觉得天下那么多灵修者,真就没人有能够造假的灵根或者本事吗?”
俞星城看他这样说, 倒是一时也不好辩驳了。
到底是真被换了图纸?还是当初确实有纰漏?
她低头看这图纸:“既然是换了, 肯定是做手脚的人等着要查,然后再指出上头的纰漏,把这事儿完全变成咱们的责任。让设计院集体来重新核算吧, 我也跟着一起,先看问题出在哪儿。”
鲁邕:“……若是对方都能换了图纸, 怕是问题就要出在图纸上。”
徐监似乎极其累了, 他身材佝偻,抬起手:“让人去算吧, 到底是原初的数据出了问题,还是算法出了问题, 仔细核算便会知道了。”
俞星城看向他,抬袖微微一礼, 出门去设计院准备重新核算了。
鲁邕与她一道出门, 俞星城低声问:“这半年多,或者说一年以来,是否有什么漕运与商贸上的国策变动。”
鲁邕也一愣:“这要是问, 那就太多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星城摇头:“可能是我多想了吧。但你也知道我在世学学府,嗅到某些气息,让人忍不住多想。”
鲁邕忙压低声音:“……这事儿只能攻击到工部吧,那图纸也没有你的签字花押,更不会跟两位殿下扯上太多关系吧!”
俞星城只缓缓摇头,没说话。
俞星城最早在万国会馆的时候,就是设计院出身,她虽然手里没经历过多少工程,但也算是有经验。她没叫太多人,挑了设计院年长且较为稳重者十二人,聚到她在内院的办公间来。
俞星城的办公间一向是遛鸟逗猫的地方,今日众多官员被叫过来,看着方主事和那名吏员摊开图纸,也不太明白了。
直到他们上前一步,瞧见那厚厚一摞图纸,以及汉阳府大堰的标头,吓了一跳:“这不是……怎么时隔半年多,又拿出来了?”
俞星城:“开始新一遍核算吧。我让人把楼上的几间屋子拾掇出来,也派人回家给诸位收拾行囊。在核算完成之前,诸位暂时都不能离开工部了。至于这个月的月俸,翻倍。”
这其中,有不少人都是全程跟进过汉阳府大堰的工程,惊异道:“可这案子我们前几年,修改审核了无数遍,不可能出错啊!”
俞星城冷冷道:“这世上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儿。我也曾以为,不论怎样的‘打闹’,都不该在盛世干出生灵涂炭的事儿来。方主事,最近我和你来交替换班,所有核算过的数据,咱俩都要亲自再算一遍。”
方主事脸色灰暗的点头。
俞星城:“别那副样子,你先去楼上擦晾一下衣裳,现在工部能顶事儿的人,都不可病倒——”
俞星城正说着,那头一个官员急急忙忙的跑来,喊道:“俞大人,宫里来人了。”
方主事愈发腿软了,却看俞星城并不慌张,只蹙眉抬袖,嘱咐了他两句,就快步出门去了。
进宫不远,他们也不是能坐轿子进内宫的身份,就只好身边傍着一群打伞的太监,踩着水往内宫走。进了午门就不可再用一点法术灵力,给俞星城打伞的那个小太监不甚灵光,俞星城膝盖以下的官袍湿透了不说,黑纱官帽里也滴进去几个豆大的水点子。
雷鸣大作,地面被密集的雨水砸的就像是鼓面上被敲击的水洼,俞星城和鲁邕并排,前头的徐尚书走的慢且不稳,他似乎拖着脚步像是上刑场一样。
俞星城看着他矮小的背影,想要揣测却也猜不透。徐尚书这个年纪,手里经过多少工程,有过多少小心,他是一步步实地干上来的,连万国会馆当时的事儿,他也没像鲁邕一样害怕过。
而这会儿他为何脚步蹒跚的满是恐惧与无力?
俞星城一边赶路,一边想:
进宫时必然的事儿,皇帝再怎么离谱,遇见这事儿也理所应当的对工部大发脾气。
但工部在内阁没人这事儿一直很吃亏,皇上想法子出点子的时候,内阁没人会为多说一点话。
这也说到内阁和六部之间的关系了,早在当今崇奉帝之前,六部还和内阁是有几分对立的关系。就像是一边是懂行管事儿的专业领队,一边儿是跟在皇帝旁边出主意的秘书班子。
内阁大多是科举一甲出身,长期在翰林院詹事府等清流机构任职,没有司官履历。部分人进内阁为了提品级挂个尚书衔,但大多不在六部有实权,哪怕是六部尚书,未必能在自己所辖的部内说话多管用。但他们靠着皇帝,拿着圣旨做事,经常能来个空降国策。
而六部的司官堂官,大多都是一路靠着经验与实绩干上来的,实践经验丰富,而且脾气也硬,甚至可以说六部有时候会作为官员集团,成为皇帝的敌人与阻拦,而不是皇帝的下属。
当然,搞个更现代的说法,那就是一边像是程序员,一边儿是产品经理。
内阁天天琢磨揣测,今儿要顺应皇上的意思整这个,明日要为社稷分忧整那个。
六部真正的做实事的堂官,或者是那些手握实权的堂官,并不会甘愿被他们摆布。
内阁天天觉得六部是懒且不懂千秋大业;六部天天觉得内阁建议的某些办法就是脑子有病。
不过在崇奉朝前十几年的腥风血雨中,内阁与六部的关系在皇帝手中有所改变。皇帝更愿意要有一些司官经验的内阁阁员,而且也不喜欢詹事或翰林这种身份,更倾向于任用有中层实干经验的官员。这加强了皇帝与六部之间的联系,以及双向的控制,但也在本朝形成了某种相互理解。
不过如今的内阁,已经多年没有工部任职经验的官员进入了。但不代表皇帝不重视工部,上次工部经手的万国会馆修建,他还亲自过问,命王公公与客公公二人南下。
隐隐像是,工部跟皇帝达成了某种配合关系。
但这种情况,却不代表其他各部能够好好配合工部,内阁与六部每年年初的预算会议时,工部往往是被攻讦最多。
其实俞星城这个清闲右侍郎的位置,还是被不少工部官员有所期待的,他们虽然觉得俞星城不算工部人,但她帮过工部,也懂很多建设工程的实事,说不定以后她进了内阁,能够在内阁年年开会时,多给工部站场。
到了面圣的时候,俞星城和鲁邕左边搀扶着徐尚书,从养心殿的门进去,三个人湿淋淋的在槅门外,听着皇帝在那须弥座的圈椅上,纱帐笼罩之中,吹着那断断续续催人尿下的笛子。
徐尚书跪伏在地上,俞星城本来不想跪,但奈何自个儿领导都快把自己趴地上了,她也只好跪着低头。
皇帝吹了好一阵子,也觉得不太好听,转头问殿内人:“如何?”
里头有个年轻熟悉的声音,语气谦卑,却不怎么会说话,道:“吹的这风雨更凄苦了。”
皇帝道:“能凄苦过家宅都泡在江水里的百姓吗?”他似乎把笛子扔在了地上,喊道:“徐三,进来吧。”
徐尚书听到皇帝上一句话的时候,已然哆嗦起来,他提着衣摆,进了槅门。俞星城缓缓起身,改跪为立,朝着皇帝的方向一拜,鲁邕没想到她这么胆大,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跪还是该起。
皇帝没叫俞星城和鲁邕进去,只说到:“客昔,把门关上,你也退下吧。我只让徐三来了,怎么还附带了两个。俞星城知道什么,这汉阳府大堰开始筹划的时候,她才多大,你送她回去吧。”
俞星城没想到自己刚到这儿,就被赶跑了。
她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灯火通明的殿阁深处的皇帝,皇帝一身灰袍,正在盘腿坐在那儿闭目养神,江道之在旁边正拿着一卷旧典籍端看,而怯昧正从门内走出来。
她真是好一阵子没瞧见他这幅太监模样了,微微一愣。
怯昧这幅太监皮囊跟他本来的模样七八分相似,只是如今凡人面容上添了不少病容,他像是真的大病过一场。俞星城有些诧异,怯昧露出了一丝笑容,像是有点不言说的小默契。
俞星城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圣前,连忙低头行礼,随着怯昧的指引,再次走出养心殿。
怯昧一直送她到门外,外头两个小太监撑伞,怯昧接过,这回伞面总算够大,他清癯的手腕撑开油伞。俞星城忍不住道:“你不回去么?”
怯昧:“到了要换值的时候了。一会儿老祖宗该来了。”
俞星城唔了一声,怯昧对她转头示意,她提起湿透的衣摆,随他走入雨中:“你生病是真的还是装的?”
怯昧笑了笑:“你猜。”
俞星城总觉得有些不安:“是上云神殿出事了吗?”
怯昧含糊承认:“不太好。”
俞星城:“……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些的。我以为你不会再扮演太监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混进宫里扮演太监。”
怯昧扯了扯嘴角:“我从来不是混进宫中,早在崇奉十一年圣主消亡之前,我早已以国师的身份与皇帝有过联络了。”
俞星城震惊的瞪大眼睛。
什么意思,直接由神任命的国师,和一位皇帝达成了某些合作?!而他现在已经是圣主了,难道皇帝也知道这件事吗?
怯昧:“圣主之前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不必吃惊,人与神从来就不曾远隔。”他笑了:“客公公也想学着王公公似的,跟你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透露几句消息,你到底要不要侧耳来听。”
俞星城真的凑进侧耳去听。
怯昧笑起来:“大可不必凑这么近,你脖子上挂的那条黑绳要咬人了。”
俞星城才反应过来,怯昧不过是打个比方,她都听见炽寰在她脖子上的磨牙吐舌声了,连忙道:“你说。”
怯昧从怀中拿出一个兀自旋转,结构精妙的象牙球状香囊来:“此物乃是宫中机巧所制,灵力为辅使其旋转,层层材料更是金贵,而这内核的香料更是南美出产。”
俞星城伸手。
怯昧笑:“御赐的新玩意儿,不是给您的,就是拿给您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