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王来的时候, 俞星城正坐在廊下读书,肖潼翻译的诗集拿来给她瞧瞧,她也勉强当个粗校。入夏后的京师, 哪怕傍晚仍然闷热。炽寰毕竟是蛟,有些怕热, 他躲在树荫水边乘凉, 在人形的状态下, 也给自己化出一条油光水滑又略显色气的尾巴,尾巴尖搭在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水, 偶尔抬起来, 往自己身上洒洒水。
两个蛙精蹲在他两侧,专门给这位老妖皇吃蚊虫。
俞星城深刻怀疑,他自称找到了“隐地”, 其实就是找了个地方养老。
鳄姐说是在京师找不到地方种草药,就来他们府宅的花园种地了, 杨椿楼恰巧也需要些灵草, 就帮着用灵力催一催。这俩人倒是玩得好,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坐在田边, 拿个臼子在捣药。
俞星城也在想着搬家了,或许该请温骁过来吃饭, 就瞧见一个人影骑猪而来——
俞星城傻了,鳄姐起身, 叫住那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狂喜奔跑的猪:“芦竹, 你跑过来干嘛!不是让你去劈柴吗?”
那猪呼呼叫道:“鳄姐,俞大人,俺驮了个王爷来!这是个王爷呀!他刚刚在后院找俺问路来着!俺就带他来了!”
小燕王从猪背上下来, 夹着腿差点站不住,显然差点被这猪颠的散了蛋黄,他扶着猪,脸色发白半天没说出话来。炽寰坐在躺椅上,嘲笑道:“怎么还走后门啊!真要是这么想骑猪,我把芦竹送给你!”
芦竹一下子化作一个精瘦小个子,揣着手,兴奋不已:“进王府吗?”
小燕王摆手:“大可不必!”
俞星城笑着放下书,起来过去找他略一行礼:“怎么从后院来了,这院子还能让你找不到路?”
小燕王清了清嗓子:“没,就是怕从正门进来,又闹腾出什么传言来。我自个儿身上胡说八道的传言太多了,不想沾上你。你乔迁之喜,带不了什么大件玩意儿给你,就送些吃食——哎哟,没把我这饭盒颠撒了吧。”
杨椿楼还是对小燕王不太熟,有些拘谨的站起来,小燕王对她拱拱手:“杨大人,不必拘礼——啊不对,这是你们家。反正就是我来蹭饭了,宫里吃食可比不上胖虎和戈湛的手艺。”
俞星城不把他当外人,带他转了转院子,炽寰不大高兴,竟然光脚从他那躺椅上起来,装作是也随处转悠赏花似的,远远跟在他俩后头。
小燕王倒是挺会说话,也夸这院子格局,适合她们四个姑娘住一道,家中还有很多地方空着,没有种上花草树木,或者是有些简陋待修,但俞星城不着急,她有时间去慢慢拾掇这院子。
小燕王也同意:“这样住着多舒服,也不奢侈,却也宽敞。你们四个在一块也有照应,现在像你们这样不与本家住的官员也越来越多了。只是要看你们当中谁先成婚嫁人,搬出去了。”
俞星城倒没想过这些:“我估计大家心里都没想过要嫁人的事儿吧,再说,真要是成婚了,日后能否再为官都是问题,感觉我们几个的性格,都不会舍得放弃前程去嫁人的。”
小燕王抿嘴没接话,只点了点头。
走过了花园,青腰正在跟一群小鸟妖,叽叽喳喳的花丛中摘花,青腰看见俞星城走过去,给她显摆自己鬓角别的粉花。俞星城摸了摸她脑袋,小燕王感叹:“真热闹。一开始我还震惊,你身边怎么总有这么多妖,现在都习惯了。”
俞星城笑:“京师中大隐隐于市的妖怪本来就不少。来,这边走,后面倒也有个小池子,我想着要不要种些荷花呢。”
这一路,也就快绕回俞星城自个儿的院子附近了,小燕王背着手,走的晃晃悠悠的:“这些妖怪都住哪里——哦,后面还有个空楼啊,不错不错。那炽寰呢?……啊,我只是以为这不是在船上,你就不会跟他挤在一块了。”
俞星城清了清嗓子:“他跟貔貅一起睡在外间。毕竟我手边也没人使唤,有他们在外头,哪怕再来个月神,我都不怕了。”她似乎觉得这样的解释还不够,自己也心虚,又撒谎道:“有时候炽寰也不大在这边住,他会去妖馆。”
小燕王哦了一声,笑道:“我又不是老迂腐,不会多想啦。别这样的紧张。”
俞星城松了口气,小燕王:“听说你去工部,现在也不太忙。歇一歇也挺好,不过我来,也是给你传个信,舅舅明日想要召你入宫。”
皇上?!俞星城没想到,还真让俞敬唯说准了。
小燕王:“哎呀,舅舅不是真的喜怒无常,他并不可怕,我向你保证。只是他也不喜欢人太谨小慎微,你明日入宫,不要穿朝服,就穿那官家燕服就好。”
俞星城听到这位皇帝的传言太多,心里仍是忍不住紧张:“召我入宫做什么?”
小燕王笑:“与你聊聊咱们这一路的事。你按照平日那样说话就好,不要做奴才的样子,他不喜欢。”
俞星城把这事儿揣在心头,沿着回廊,和小燕王一同慢慢往前走,她想了想,问道:“皇上见了你,很高兴吧。”
小燕王点了点头,半晌道:“或许我说出来,你不会信。他哭了。”
俞星城还是与皇帝打过一次照面的,她实在是想象不出来,皇帝会哭。
小燕王喃喃:“也可能是我想错了。我对他的不信任其实也只是这几年开始的,在我小时候,他是最可亲的。他跟天底下所有的父亲和皇帝都不一样……甚至我五六岁的时候,还骑在他身上玩打仗游戏。那时候我父亲也在,哦,他多么向往我父亲的生活,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离开自己的国家,去到遥远的地方。在他出生的时候,紫禁城里只有他一个是活生生的人,他感染了那么多人,让那么多人活起来,但人们只会说他是荒唐胡闹,说他喜怒无常。”
俞星城从未听小燕王这样说起皇帝。
小燕王只是声音低低的,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垂着头,沿着廊柱靠水而走:“那时候柔喆和她母亲还在,家宴的习惯也是当时就留存了下来,他二十年如一日,哪怕家宴桌上的人已经死了一半,他还保存着这个习惯……”
俞星城:“柔喆?”
小燕王猛地回过神来,愣了半秒,摇头:“啊,没事。我只是感慨,他太不易了。没人能活的像他一样。去见见舅舅吧,我希望他能够喜欢你。”
小燕王没有再提一句皇帝的事情,俞星城似乎察觉到他身上那种担忧、自暴自弃与失望减少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皇帝与他有过交流,减少了他许多自我怀疑的情绪。
胖虎和戈湛自然是像船上那样配合默契,又给做了一桌菜,他们在正厅吃饭的时候,杨椿楼吃相已经完全顾不上杨大小姐的名声,小燕王更是不装了,吃的伸直两条腿,拍着胖虎结实的臂膀,恨不得后半辈子长在胖虎身上。
铃眉以前很不喜欢小燕王,总觉得他城府太深,为人太假,看着他两杯酒下肚,挽着胖虎的胳膊傻笑的样子,也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小燕王留的不算晚,有几个跟着上船的妖都对他依依不舍,他到了后门一招手:“哎,我有事儿没事儿还来呢,下船的时候也没见你们这样送我。走吧走吧。”
猪妖芦竹还兴奋的搓着手:“殿下,要不我驮你回去吧,我还没见过长公主府的大门呢。”
小燕王□□一寒,摆手:“不必不必,我飞回去容易得很。你们都散了吧。”
俞星城拎着灯笼:“至少让我送你到门外吧。”
小燕王出了门,御剑浮空,摆手:“我真没醉,闹腾闹腾而已。”
俞星城点头目送。
小燕王提前说了要面圣,果不其然,这一日正是小朝,俞星城等官员未必能见到皇帝,也要早早进宫立在殿外等候,她天未亮就乘轿出门,走到西所门口和几个官员一起喝了点六部私厨做的热粥,吃了个煮蛋,就跟着人潮往殿前空地而去了。
皇帝一般只会传内阁几个人进殿,哪怕是内阁,也说不定只能听见皇帝一边吃饭一边说话的声音,而见不到真人。但按照规矩,他们还是要装模作样的傻等一会儿,然后一位秉笔太监出来传话,让他们都散了。
这次出来的是王公公,俞星城的位置已经比较靠近前排,大老远就能瞧见王公公对她眯眼笑。
果不其然,在群臣从两侧宫门朝六部退去的时候,王公公又带着个小跟班,等在了门下,他朝俞星城一拱手,俞星城也知道了,离开低声聊天的群臣队伍,朝他走过去。
王公公瞧她:“快两年不见了,俞大人出落得愈发挺拔了。估摸着燕王殿下也给您通风报信了,正是皇上要见你。”
俞星城笑:“两年不见,王公公怎么反倒显得更年轻了,这红光满面的,看来这两年是喜事不断。”
王公公:“托了俞大人的福。奴才领路,咱们边走边说。”
王公公倒还是待她亲切的:“到了隆宗门的时候,让老祖宗领您进去,今日宁祯长公主恰好也在。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皇上想听您聊聊这一年多的事儿,燕王殿下说他再怎么讲,也比不上你的口才。”
他们走在夹道上,里头一墙之隔,就都是宫内女人的世界了。她走在这儿,忍不住想起了装太监的怯昧,忍不住道:“怎么没见客公公?”
王公公脸上有些惋惜:“客公公抱病有一小阵子了,听说病的挺厉害的。皇上让他回府休养了。”
俞星城啊了一声,她也不知道是怯昧真的病了,还是他不想再继续扮演太监了。她总觉得怯昧应该就在这京师之中,但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进了隆庆门,王公公让她现在抱厦附近的隔间等着,俞星城透过窗户,瞧见内阁大员们走出来,为首有个老的都有些蹒跚的,应该就是吕涵吕阁老。可能此次小朝与战事有关,因为俞星城还看到了那位俞家堂伯,走在其中。
还有一位中年人,似乎跟温骁和温嘉序的容貌有几分相似,俞星城猜测他是温家如今的当家。
不过没人注意到她,她看着这群内阁大员走进夹道中,几个红衣太监才从门中走出来,三个大太监行礼之后往月华门去了,为首的头发花白的,就是俞星城见过的掌印太监孔元节。
他就像个寻常人家的老人似的,独自走到了隔间来,摘下通天冠,似乎没注意到俞星城,就跟王公公道:“王鸿,皇上让我去给续香,今日我伺候就是了,衣裳你给我拿来了吗?”
王公公忙不迭道:“干爹,东西都备好了,工部右侍郎俞大人也来了。”
俞星城起身行礼,孔元节转过身来,看向俞星城,行礼道:“俞大人,使不得。您来的正是时候,皇上今日心情正好,长公主也留在养心殿跟皇上聊天,皇上大笑了好几回呢。您也面上笑一笑,等我去换了衣裳,领您一同进去。”
俞星城点头,孔元节看起来面相福气,声音低柔,举手投足之间有几分文人气,当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简素布衣出来,反倒更不像个奴才,而像个洗手入庖厨的君子。他穿的确实太素旧,甚至还带了袖套,衫子到膝盖之下,白袜布鞋。
宫中众人却见惯了,王公公给孔元节周身熏了点檀,孔元节这才抬手请俞星城先走一步:“俞大人,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