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放下筷子, 轻声道:“您想要听什么样的评价呢。”
俞敬唯:“关于他的风言风语太多了,三四年前我和殿下打过一次照面,总觉得不甚可靠。似乎有些城府, 面上嘻嘻哈哈没个正型,妆蟒绣堆里长大的风流。”
俞星城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就像是别人要做选择的时候, 让她罗列出种种优势, 来引诱别人前来投靠。
但俞星城不知道小燕王的优点, 对于这个模糊的未来而言,能否算得上优点,她也无法像一个卖货郎似的去跟别人推销。
俞星城过了半晌, 只是道:“我相信他。我肯把自个儿的未来押给他, 也不会后悔。”
饭桌上静了静,俞老太君若有所思,俞敬唯道:“当真?”
俞星城冷静道:“当真。”
俞敬唯默默吸烟, 等到酒席快结束了,才道:“瞧得出来你是个有点冷的性子, 能说出这样的话不易。他也不算是给你有过知遇之恩, 他既未给你恩惠,你却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视角算得上公正。或许我们这些瞧不上他的人,也该去了解了解, 那位塞利姆亲王的儿子,朱姓的侄子,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而皇上对他的宠爱, 到底是出自对长公主的亲近,对塞利姆亲王的尊敬,还是因为这孩子本身。”
酒席撤了之后, 李氏嫂子扶着俞老太君,众人从楼阁后头的楼梯下去,下方是一处水榭。京师热得快,压根没有过春天,恨不得四月即入夏,所以水榭里已然挂上驱蚊的纱帐。
实际上也就是俞星城和几个堂伯堂姑聊天,俞敬唯似乎对世界上诸多国家的军事都很感兴趣,还问她不少关于印度民族战争的事情。而拜伦似乎也这一两年,也在东方出了点名,她也问过拜伦和希腊战争的事情。
俞星城提及了一些拉克希米的战术,包括她特殊的行军法与战鼓法,俞敬唯和两个堂伯侧耳过来听,更是直呼“这是真正会打仗的人”。说起英军利用血兽病,使得奥斯曼帝国首都遭受重创,堂伯叹道:“周天子即位,中原就一直十分提防周边各国道法仙术,而圣主庇佑,哪怕是拜火教佛教、回回教或弥勒教,也从未敢在大明这样肆虐过。”
俞敬唯这样的臭脾气,竟然露出几分赞叹。:“我听说只懂算科、工事,却没想到你是个多面杂学的。听说你英文也很好,而且修道有得?”
俞星城不好意思受这样的夸赞,只道:“都是略懂,也没几个拿得出手的,都不算是尖子。”
俞敬唯把自个儿手里的烟灭了,拿着杯盏牛饮一口,道:“挺好。我猜皇上会要见你。”
俞星城:“见我?”
俞敬唯瞧着她,终于咧嘴笑了几分:“别怕。他要见你,你也折腾不了多少心眼,就坦坦荡荡的就行了。”
这口气说起来,俞敬唯像是跟皇帝有几分熟悉似的。
俞星城想了想,问道:“姑姑在北方打仗,可否认识我两个友人。一位叫杨椿楼,应该是在医馆做事;另一位叫铃眉,是跟天兵打仗的。”
俞敬唯微微一愣:“铃眉是你的朋友?或许你看不出来,我大小灵根是塑冻冰雪,所以我率领的一直是天兵。铃眉……确实是我手下的人。入营时不过一个小小把总,还是个南方的姑娘。后来官至游击,但战争结束后我把她塞回缉仙厂了。至于杨椿楼,我好像有印象,毕竟杨家就这一个在前线的,好像是个小个姑娘,总把自己弄得血乎乎的。”
另一个堂伯记得:“是那个雇当地农妇为护理,亲自操刀截肢,也教人如何分床照顾伤员,分类伤员选择如何治疗的那个吧。她挺出息的,听说最早在她所在的北三医馆,伤员存活率极高,北金总医馆便要她推广自个儿的法子,她当时在北金都已经做到战后医局二把手了。”
俞星城从别人口中听闻来她们的事儿,有些感慨:“我只是想问问,她们这一两年过的怎么样。“
俞敬唯可不会说好话:“能怎么样。去到北边,有一个过的像人样吗?铃眉我为什么让她走,不许她再待在营里,而是去缉仙厂。因为缉仙厂大不了是抓抓离经叛道的修真者,杀一杀出来作乱的魑魅魍魉——我直说吧,铃眉当把总的时候,她需要急行军,却没想到遭遇风雪和狼群,率领的几百人的队伍,只活了十来个人。”
俞敬唯说这些话轻飘飘的:“她的那些兵,最后被狼啃烂,拖行,衣裳碎骨满山都是。那十来个都是有种的,好几个都是女子。后来需要挖战壕,被沙俄的大炮炸死了几个;去烧村的时候,她不忍心杀村中小孩,结果被那小孩拿了枪,打穿了大腿,还被打死了一个同乡战友。还有——”
俞敬唯看到了俞星城的表情,她半晌道:“不说了。只是这孩子等官至游击的时候,最早同队的兵,只有她一个活着了,她已经学会了看见孩子也要补刀了,再派去前头挖战壕也不多说话了。我不想看这孩子疯掉,先是把她调到我这儿来,但她已经不太好了,总想着要杀毛鬼报仇,我把她胳膊打断了,让她去后方养伤了。她养好伤,我就把她踢出去,调往缉仙厂了。”
俞星城心头乱颤,她竟然眼前有几分模糊。
一切的语言似乎都苍白了。
俞敬唯叹气:“你可别要哭了。不论如何,比死人强。那杨椿楼的事儿,你听不听你堂伯说。”
俞星城用力眨了眨眼睛,强行咽回泪水:“请讲给我听吧。我想知道,我要知道。”
堂伯话比俞敬唯柔软些,没说的太残忍,但却提到,虽自古以来就有处理伤员一说,但听说杨椿楼在医馆时,那些救不回来的伤员,全都是她一手处置的。有人很害怕这个杨家姑娘,因为听说杨家的医学一直很邪门,甚至会拆刨尸体等等,所以当她去亲手结束那些伤员的性命时,有很多死了战友的士兵,都非常恨她,甚至有人还袭击过她。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听说她有个小本子,记着几个人的名字。是那些家中已无人在的士兵,他们临死前恐惧自己会无人记得,会没有墓碑。众人对她有所改观,一是很多人确实察觉到存活的伤员比往年多了很多;二是……有士兵听说,她每天都会在开心或悲伤的时候,默念那几个死去的士兵的名字。
或许是为了分享给这些无人铭记的人,一些她的生活,提醒她自己,还会永远记得。
那堂伯,说到后来,也有些说不动了:“我见过太多战争了,我不知道怎么说,但当我听说我们从前线抬回去的伤员,存活了八成多,我心里只有感谢。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俞星城紧紧抿着嘴唇,她眼睛发疼,嘴角却努力翘起来:“没,我只是……也很心疼。我只是,啊对不起,谢谢你们告诉我。我或许永远无法从她们口中问出来这些事情,但我想要知道。”
俞老太君坐在稍远处的桌子旁,俞菡看着她们的交谈,似乎心头也有些震撼。
老太君突然开口:“其实,俞家给你备了一处住所,你不如和她们一起搬进去吧。她们都是远离本家的姑娘,在外做官不容易,你们可要珍惜能在一块儿的时候。”
俞星城起身行礼:“这怎么合适呢……”
俞老太君又让俞星城过去,坐在她旁边。老太君半晌也只叹了口气,她见过的死亡与厄运,显然比俞星城多得多,她最后只捧了一下俞星城的脸,擦了擦俞星城的眼角,道:“不打仗是比什么都好的福气。我宁愿我们全家都能被鸟尽弓藏啊。不说了,说说乔迁的好事儿。”
俞老太君说起了帮她买下了府宅的事儿。俞家田产房产不多,也不太爱置办,那一套府宅是本来打算安置表亲小辈的,但没想到表亲小辈却都死在了战事了。那一处不算张扬,外头也不知道是俞家的,现在给俞星城住下正合适。
俞星城其实知道京师内的地价,多少官员都五六十岁了,竟然还在租房子住,买府宅更是光有钱都没用的事儿。她也确实想要和肖潼她们住到个更好的地方,便没太推拒,只反复谢了恩。
过了没两日,俞星城就搬去了那处府宅,她们四个人行礼甚少,家具也没什么,只带上些衣物,租了驮马驴车,就能轻易搬家了。
因四个人同住,俞星城自然不好挂自个儿的府名,炽寰嚷嚷着非要叫“炽府”。没人理他。她们四个人一合计,虽然有些厚颜无耻,但大家都觉得应该叫“集贤处”——正是她们四个人去应天府考试时,住的院子的名字。
俞星城没挂大匾,只侧柱子上让人挂了“集贤处”的石牌。
这会儿在新家,四个人分开院子住都绰绰有余,不过俞星城不打算雇太多仆从,没想到胖虎和鳄姐送来一群小妖,直说使唤它们比什么仆从都好使。胖虎和鳄姐是真的不客气,背着手逛了院子,甚是满意,直接把这儿批成他俩的行宫,打算有事儿没事儿就来住。
这府宅上下,人的浓度降到新低,妖的密度直线增加,要不是有裘百湖这个干爹可以打招呼,说不定过两天钦天监都会因为妖气,抄了他们家。
不过这府宅中家具不算多,俞星城正式住进来,拾掇的像样,还是要花点时间。
但她身边不见外的人太多了,某位殿下在她刚购置饭桌的当日傍晚,就前来蹭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