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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来, 依旧身量高挑,身上的军服合身得体,绶带肩章, 军靴佩剑,像是刚刚检阅归来。
拉克希米笑的太像个旧友, 如此真诚欢喜, 如此远隔怀念。俞星城有些恍惚, 仿佛之前小燕王交代的事情都是假的,拉克希米见她,只是因为想要见她。
拉克希米抬手请她往花园里坐, 温骁拱手行礼没跟上去。
女使们抬着长杆, 把彩绘玻璃灯挂到屋檐下的铁钩上,她们坐在花卉围绕的空台上,一张小圆桌, 旁边女使捧上些印度茶。拉克希米笑起来:“你饿了吗?要不要先聊聊,你来的比我想得早,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呢。”
俞星城端起茶杯:“如何?女王殿下的日子也不是想的那么好过吧。是还打过仗吗?我看你脸上多了伤疤。”
拉克希米用指腹抚了一下脸上的疤痕:“只是几道伤疤都不错了, 我好几次觉得我的头会被砍下来。要真是会被砍掉头,我也希望是在马上, 就像是自己忘记掉了脑袋,身体还能随着马保持向前冲的姿势, 再死去。”
俞星城垂眼。想到拉克希米绞死斩首那么多贵族与地主,她是不是也在想自己如果一朝下马, 会是什么结局。
拉克希米看她情绪低沉, 又挑眉笑起来:“可我不是那么容易能杀死的。你怎么样?我听说了一些奥斯曼帝国的事情,还有什么血兽病之类的,但是英国人不在之后, 消息也没那么快了。”
她看起来很想听世界其他地方的事情,俞星城便与她说起来在奥斯曼帝国时候的经历。
拉克希米确实是个很好的听众,她对事情的看法既跟俞星城类似,也很会鼓励别人说下去。俞星城跟着一路聊到饭桌上,说起哈丽孜的铁腕,拉克希米也很感叹;提到罗马城的空无一人,她也有些不可置信……
提及哈丽孜的死亡,拉克希米也沉默许久:“家庭关系往往成为背后捅刀的地方啊。幸而我没有什么家人。只是可惜了,本来我们也想过与奥斯曼帝国多一些往来,也不知道此事之后,黑海附近会如何呢。但或许她也没想到,她的儿子,莫塔夫皇帝如此容易遭受刺激与胆怯,生怕自己失去利用价值,再被囚禁或者杀死——甚至害怕到做出如此失智的决策。在位者也总有视线的死角,看不出身边潜藏已久的危机。”
俞星城只是浅尝了几口,拉克希米似乎之前有注意到她爱吃蔬菜,这顿饭竟然出奇的少了很多印度式各种糊糊,而多了一些烤蔬菜。俞星城本来不想打开话题,几次放弃开口,却终于忍不住:“你现在应该非常艰难吧。毕竟当时赶走英国人的时候,为了防止他们的援军到达,也怕各地士气下降,你也借了一部分贵族的势,打仗也推进的极其快速……虽然赢了,但必定要面对一大批问题要解决。”
拉克希米:“你是不是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这场仗胜利之后会有多少难处,你是否早就在脑袋里面有过构想。”
俞星城:“是。只是我当时还想,你要是希望能够坐稳位置,度过一个荣华富贵的半生,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一个看起来无为又宽容的皇帝,重复莫卧儿王朝的故事,只要不要那么骄奢淫逸,只要别那么腐朽。毕竟印度人民还是渴望着贤名的皇帝。但你并不这么想。”
女使们鱼贯而入,将地毯上的诸多装满食物的银盘端走,而后拿了些水果与茶。
拉克希米并没有再坐在主座的软垫中,她端着葡萄走过来,一边递给俞星城,一边似乎等着她继续说话。
俞星城往后让了让,拉克希米就像是跟她一起坐在沙发上聊天的朋友,她一只手托腮,棕色长发披散在软垫上。
俞星城微微一顿,竟然转过眼去,有些不敢直视拉克希米的棕绿色双眼,道:“可显然你不想这样,你还在内战,你还想要彻底改变什么,你觉得如果英国人已经给这个国家带来一道横亘的伤疤,你就要顺着这道伤疤把皮整个剥下。你要一个血淋淋的,崭新的国家。”
拉克希米目光直直的,她那双玻璃似的眼睛,似乎也想要从俞星城的双目中找到一样的火:“果然。只有你,只要是你就能理解我。很多曾经的亲信都认为我疯了。我做着一些,并不只是因为我是贱民出身,并不只是因为我心向着那些普通底层,只是我觉得这个国家就像一座扭曲的塔,堆叠的太久。我想改变的是这座塔的形状。”
俞星城回望着拉克希米:“太难了。走到最后,这座塔中,没有一块砖会感谢你。你现在杀地主重分土地,若是均分就是对宗教与文化的挑衅,这些自认贱民与首陀罗的人甚至还会恨你破坏了平衡。而婆罗门们会认为贱民与首陀罗如此悲惨都是因为懒惰,认为你对他们的同情与帮助是愚蠢,甚至会揭露你的过往,把你从塔尖上拽下来。”
拉克希米看着她,缓缓露出笑容:“你说的很对。想要从我的改革中获益的人吹嘘我,因为我的改革而失去地位的人痛骂我。却没人这样告诉我。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她越躺越姿势懒散,脊背笔直坐在地毯上的俞星城低头看着她,半晌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不会给你出任何建议了,女王殿下。”
拉克希米微微一愣。
俞星城:“我们二国之间接壤,又有乌斯藏的问题在前,你其实也明白不是吗?我们会成为彼此角力的对手,而非伙伴。我不知道该如何对你说,我从一个朋友的角度,我了解你的一路走来多么不容易,我也衷心期望你能够改革成功,实现理想。但从一个大明官员的角度来讲,我知道你一旦改革成功,就会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拉克希米并没有反驳。
俞星城:“这个时代,你强了就自然会成为我们的敌人。你在乌斯藏的问题上做手脚,不也是因为大明加强了对乌斯藏的管制,你生怕有朝一日从藏地两侧垭口河谷而来的天兵与飞艇,会随意进攻印度,所以也希望乌斯藏再折腾几年,给大明一些不安定。而且你心里或许也觉得,击退了英国人也没给你们带来多少转机——毕竟你们的工厂、农田与矿场生产的原料不知道该卖给谁了,而大明还控制了红海一代,控制了你们去往地中海贩卖商品的航路,断了你们成为工业国家的前路。”
“若说被英国征服,是苦难的,但他们也给你们留下了铁路与工厂;而你渐渐发现,现在印度只能被迫成为大明的下游。大明工业革命不贯彻,你们就只能当农业国;大明工业贯彻了,你们就会成为原料地,生产地。”俞星城本不想开口说出这样残忍的话语。
拉克希米神情渐渐黯淡下去:“我确实不像你这样有见解,读过那么多书,在我成为女王之后,我才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当你来到印度前来帮助我的时候,就知道这些吗?”
俞星城:“我还没有那么聪明。当时我还稚嫩。随着这一路走过来,才理解了皇帝当时派遣最信赖的王子前来完成这诸多任务的目的。拉克希米,我们在东方已经没有强敌了,英法也暂时被迫从亚细亚退场,我们的崛起是必然的,我们对印度的打压也是必然的。”
拉克希米看了一眼坐在地毯另一端,一直半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温骁:“他是否是了解乌斯藏相关的官员。你以为我今日会来与你聊乌斯藏的事情,怕我试探你的口风,所以让他跟着也来了。”
俞星城觉得没必要与她撒谎:“是。我也得到许多消息,要提防你,要如何如何掂量两国之间的关系。”
拉克希米:“你怎么想。”
俞星城放下茶杯:“我想的像你一样。就像你依旧会挑拨乌斯藏,而我依旧会回朝后支持对印度的打压。”
她又苦笑出来:“但是,我很高兴见到你,拉克希米。你没死,真好。”
拉克希米眉毛扭动起来,她做出了像神佛那样既复杂又平静的表情,最终也努力的勾起嘴角:“我也是,很高兴能再见到你。我也相信,你是真的想要帮助我,你对德里死去的人们有慈悲,你对我想要达成的理想有理解,我觉得我们是朋友,只是无法相互帮助的朋友。”
俞星城:“……对不起。”
拉克希米摇头:“能在这儿吃吃喝喝,聊几句,我就很高兴了。我确实也怀着透过你去打探的心,该是我说对不起。”她顿了顿,笑道:“我们聊聊别的吧,我还想跟你说新德里的事。哦,斯里兰卡那边闹的许多事我也有听说了。”
温骁刚刚察觉到了拉克希米的注视,内心戒备,他的影手甚至就停留在了俞星城身边。他以为俞星城和拉克希米会聊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但是没有,二人似乎又岔开了话题,说起了二人之外的事情,俞星城始终笔直跪坐,只是姿态更放松了。
天色渐晚,她们聊得很尽兴,但俞星城并没有停留太晚。温骁不懂英文,但他能意识到这俩人一直谈的很愉快,而且没再掺杂政治。当俞星城起身,拉克希米与女使将他们送到花园门口时,她们都彻底放弃了本来怀揣的目的,只是俞星城因为几口酒而微醺,在花园的彩绘玻璃灯下显得两颊微红。
但她表现依旧得体,行礼告别,拉克希米却抬手扶了她肩膀一下,显得有那么几分难以自制。
俞星城也没想到,她一惊,抬起头看向比她高不少的拉克希米。
拉克希米抬手,那些女使纷纷后退,温骁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后退,但拉克希米已然开口,她眉头紧紧蹙着,显露出难以言表的苦涩来:“我或许应该死在战争里。我时常想,我应该作为一个英雄,死在战争之中,死在英国人的枪炮之下。皇帝永远不如英雄光彩、简单。俞,我登基以来,每一日都极其痛苦。”
俞星城被她那种孤独与痛楚震慑,只抬手抓住了拉克希米的手肘,说不出话来。
“我从出生起,遭遇了那么多白眼与虐待,却从未像今日这样孤苦伶仃过。当你离开,这些话语也会封锁,也再也不会说。”她轻声道:“我本来也无意对任何人表露软弱,我知道他们会拼命攻击我的软弱。你离开这个花园之后,我们才是敌人与对手,至少在这一刻,我的朋友,我只是想像你诉说一瞬,我的痛苦。”
俞星城竟然鼻子一酸,她对于拉克希米的了解,或许还不够深,还无法彻底体会她这样一个既肮脏也英雄的理想主义者的痛苦,但她忍不住抬手,走上前去拥抱了拉克希米一下。
拉克希米的身体由于常年的征战,肌肉起伏介于男女之间,她没有回抱俞星城,只像一件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似的,短暂的一下,将重量稍稍在俞星城身上一靠。
俞星城:“英雄女王。这一点在我心中不会变。哪怕有一天别人评判你是疯子、空想者、不切实际或者毁国者,但我还会记得你是英雄这件事。”
拉克希米忍不住笑了,又站直身体,那靠的动作只有一下,她轻轻推了一下俞星城的肩膀,对她双手合十:“没什么意思的晚宴已经结束了,走吧,我可是不会给你写信的。”
俞星城鼻子一酸,往花园外走去,女使们又纷纷迎出来,显然是要按照国礼,将她送到港口。
俞星城坐上了飞牛车驾,那飞牛一下子便飞起,她只匆匆的瞧见花园里的拉克希米没抬头目送,她只调整了一下绶带与佩剑,像她说的那样只软弱了一瞬间,便昂首挺胸的走入屋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