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嘴人并未因为“群神齐聚”这样的话语, 而感到安心。他面上露出讥讽的笑容:“哦,又要等神去拯救我们吗?早不来晚不来,罗马城的人死尽了, 他们来了。而且现在,我也没看到哪个神流血, 没看到哪个神付出代价, 更别说跟月神打个不可开交。别了吧, 我不会等。”
流浪汉微微一顿,双眼明亮的笑了起来。
俞星城看向鸟嘴人,道:“我也不会在这儿等。要是等神来拯救, 我们这群人也不会闯到罗马来。我要去找到西满神父, 他口口声声说月神的黯淡之血能够治愈血兽病,看来都是扯谎。月神的血液只会让人变成它的奴仆。那我就亲自去质问他。更何况,如果说有眷族、有血兽, 那西满又是怎样的存在?”
鸟嘴人回望着她,表情渐渐复苏, 他喉头滚动:“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尤奴不会想让我坐在这儿, 像个失败者一样等死。如果他在受苦,那我就也要拼命挣扎。”
众多倚靠着墙的仙官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就连已经面色苍白有些虚弱的裘百湖,都紧紧握住了刀鞘。小燕王开口:“对, 我们从不等神来拯救。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像动物一样, 拳打脚踢垂死挣扎一番。”
流浪汉仰头道:“往上走吧。小老鼠, 你能否给我渔人的戒指。”
鸟嘴人并不因他自称耶稣就对他服从,反而很不舍的犹豫了半晌,才将戒指递向他。
流浪汉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依旧是那副很傻很赤子的模样:“你不就想把戒指戴回尤奴的手上吗?我会替你这样做的。”
鸟嘴人手指松开,渔人权戒落入流浪汉满是疤痕的掌心中。
鸟嘴人走到圣彼得像前,将戒指上的渔夫图案,贴在小圣彼得像的额头上。圣彼得像散发出淡淡的光,俞星城察觉到脚下蓄满的清水渐渐涨高起来了。
流浪汉:“你们离开吧。”
众人往下水道来路的方向退去,鸟嘴人在水中拖着步子,目光一直看着流浪汉。
流浪汉笑起来,他寒酸的拽紧了身上的破布毛毯:“米饼很好吃,谢谢你们。以及……”他竟将目光凝在俞星城身上,笑出牙齿:“很好,她终于成了她最想要变成的模样。”
俞星城愣了。
他是在说圣主吗?
连接鸟笼房间的石门打开,流浪汉穿过及腰的清水,受浸的水沾湿了他全身,他进入了鸟笼的房间。俞星城他们一边退去,一边回望。
那团软肉仍在鸟笼之中呼吸,而当流浪汉走进房间,那团软肉上来自无数物种的眼睛瞪大,又缓缓闭上。
鸟笼的栏杆之间有足以让人穿过的缝隙,他竟拖着湿透的破布毛毯,攀着栏杆,笨拙又吃力的爬入了鸟笼之中。就在那一瞬,他披在身上的毛毯瞬间燃烧殆尽,鸟笼的金属栏杆金光明亮,洞室红光盈满石壁,他周身的肌肤被烧红烧焦,微微冒烟,却又在不断地生长!
他头发已然不再,只有一个人形的背影,周身如在炼狱中受无尽的折磨。可他还是缓缓走入了鸟笼中央,跪坐在血红得绸缎上,捧起了尤奴的上半身,使尤奴的尸体可以枕在他膝盖上。
石门缓缓关闭,俞星城往后退的步子越来越慢,蔓延到他们所有人腰部的清水,像是在太阳下晒过一般微温,她紧盯着石门愈发窄的门缝。
鸟笼之中,因灼伤而失去人类面貌的耶稣,伸出了赤红的手,握住了年轻的教皇交叠在胸口紧握十字架的手,垂下了头,亲吻向尤奴苍白的额头。
咔哒一声轻响,石门紧闭。
空旷的洞室再度隔绝另一侧,他们无声的穿过清水,走动的涟漪映着淡淡月光。
仙官们拉拽着行走艰难的人,阿比盖尔扶着亚瑟,大家这些信仰不同地域不同的人,聚团紧靠着彼此的肩膀,走回到下水道。
老鼠们在下水道中安静的呆立着,像是它们也在祈祷。
他们恍惚着离开了下水道。
俞星城走在队尾,身边傍着炽寰。炽寰抬起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俞星城似有很多话想要问炽寰,却又不知从何问起,炽寰的掌心只是坚决的有热度传来。
鸟嘴人在带他们离开下水道的路上,没有点起两侧墙壁的灯烛,炽寰在黑暗中,肩膀靠着她的肩膀。
当再度伫立到下水道外,教堂的广场上,俞星城仰头,月光明亮,照亮了涂满血液的地砖。竟只差四分之一就接近满月。
鸟嘴人想要戴上面具,却又犹豫着摘了下来,将面具扔回了下水道,连接着脱下手套与那严严实实裹住他的皮风衣。或许他想到了尤奴的话,神不会在意丑陋或美丽。
他露出了饱受皮肤病折磨的双手、脖颈与脸颊,看向他们:“罗马城的鼠王要接管这座城市。我会带你们去找到西满神父。”
人群穿过广场,大教堂所在的高地是罗马城最高处,俞星城甚至可以从广场眺望到远处的海面,但她却看到一个剪影停留在海面上,以这个距离而言,那样的剪影绝对是庞然大物。白烟滚滚笼罩着剪影,巨大的气囊闪烁着光辉,俞星城眯起眼睛意思看着剪影……
她忽然意识到那停留在罗马城外海面上的东西是什么。
橄榄山!
那个规模,只能是一座小城市!
橄榄山接近了罗马城?他们想要做什么?
俞星城到现在都记得橄榄山上狂热绝美的宗教气氛,以及那个看起来比西满更神神叨叨的斐理伯神父,似乎都与教廷有几分类似。月神的出现似乎都和橄榄山相关,更何况西满神父连接起了共济会、橄榄山与教廷……
也有人注意到了远处海面上隐隐有光点的橄榄山,大家站住了脚步,仙官中有些在万国博览会时于苏州当值,见过橄榄山,又惊又怒道:“他们来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但遥遥停在海面上的橄榄山并未靠近罗马教廷,俞星城感觉到满月即将向西坠去,一切都在加速:“他们没有靠近,我们就先别管了。走,我们进入教堂。”
湿漉漉的广场上,大家走动起来,她似乎看到几只红色的蜻蜓死在地面上,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鸟嘴人:“我们往西侧的大门去。”
西侧大门外有半圆形的低矮石阶,门外立着一座圣母像,他们从慢走渐渐成了小跑,而越是快速靠近教堂西侧的大门,俞星城越是闻到了浓重新鲜的血腥味。
鸟嘴人有着老鼠的鼻子,他早早就闻到:“不只是卡文迪许他们的血液,还有眷族的血味。眷族终于杀上了来了吗?”
厚重的黑色铁质大门,只打开了两人并肩进去的门缝,俞星城仰头看着庞然大物的铁门,闪身进门缝就听到了一阵怒吼——
他们进入了教堂的侧殿。
地板微微震颤,连头顶创世纪的壁画都似乎要龟裂剥落。空旷的主教堂内部,那些本来排列整齐的木制长椅早已打飞,混乱的堆叠在地上。室内昏暗不堪,几点灯烛在鎏金缠枝的墙饰旁颤动,彩绘玻璃给地面笼上一层黯淡的彩光。唯有从最高处深远穹顶小窗斜入室内的一缕月光,照亮了祭台前的大理石地面,与那上头双手合十祈祷的修女。
那修女浅灰色的头发从头巾下露出,两只麋鹿的角从她额头两侧长出,麋鹿角正在血淋淋的蜕皮,深色的皮肉就挂在角上。她两只几近腐烂露骨的双手,缠绕着串珠十字架项链,睫毛纤长,鼻梁挺直,站在月光下,无声的祈祷。
……她是“麋鹿”。
就是曾经在伊斯坦布尔血兽之夜,化身而出的贝希摩斯之一。
她身后是米开朗琪罗最著名的圣母怜子像。只是在圣母的臂弯中,耶稣身体之上,堆放着数只脱落下来的麋鹿角,尖锐的角尖似乎要戳向圣母低垂的双眼。而瘦弱赤|裸的耶稣的雕像上,涂满了黑色的血液。
大厅中已有数只灰白色毛发的血兽倒地而亡,大多血肉模糊。
几位共济会的巫师横尸在大厅的地板上,而两三位镰刀修女想要冲向“麋鹿”,却被灰色毛发的血兽团团缠住。俞星城看到这里只有两三位镰刀修女,就立刻意识到,她们这些眷族,这些“未见教的猎人”,已经只剩这两三个了——
只是因为她们死后立刻化作灰尘,俞星城才一路上没能看到她们的尸体。
但她们能闯入这里,也就是说明朝圣长阶上驻守的那只贝希摩斯,已经被他们所杀。眼前的“麋鹿”是西满神父身边最后一只。
显然这大厅内,血战还在持续,而“麋鹿”本不想出手。俞星城在尸体中搜索着卡文迪许的身影,就看到几位共济会巫师仍强挺着,就靠着雕满天使像的大理石柱下,卡文迪许竟然还在抽烟。
卡文迪许似乎要把肺都鼓胀起来一般,叼着烟杆猛地抽了一口,而后将烟雾缓缓吐出去。
一大团烟雾像是凝固在空中,他沾满血的右手点了一下烟雾,那团有形状的烟飞出去,飞向小穹顶下的“麋鹿”修女。
与此同时,“麋鹿”修女睁开了双眼,她纯白的睫毛微微扇动,看向了俞星城他们走入的方向,炽寰提防的弓起后背,看向这位交过手的老对手。
“麋鹿”低声叹了口气,她的头发迅速生长,覆盖全身,她跪伏在地面上,俞星城似乎听到了骨架重组般咔嚓声,她体型迅速庞大——俞星城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贝希摩斯的变身。
“麋鹿”胸口肋骨突出在血肉包裹之外,俞星城甚至能看到她的脊柱与缓慢跳动的心脏,手臂上的十字架串珠似乎缠绕的更紧,几乎勒开她的皮肉。她缓缓直起身体,巨大的身形遮蔽了圣母温柔环抱耶稣的雕像,她扬起覆盖着白毛的脸颊,沐浴在月光下,她的声音似乎还像是修女时那样寂寥温柔:“我不会允许你们去打扰西满神父。他即将成为真我,将与月神共视宇宙。谁都无法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