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燕王不说话了。
裘百湖点了点头:“殿下, 我们这些人卷进去,冒险也就罢了,您总该安安生生的回去的。这一趟旅途都快一年了, 您别最后出了岔子。大家都在等着你回去。”
小燕王抱着胳膊,半晌道:“可没几个人会等我回去。”
裘百湖叹口气:“至少宁祯长公主在等着你。”
小燕王偏过头去不作答了。
周围几人也察觉到, 以前笑面虎似的小燕王, 在大家面前显露出几分真性情。谭庐开口:“这样, 你们去往教宗国,还是不要用远洋宝船了,毕竟宝船数量不多, 比较珍贵, 也吃水太深,不是什么港都能进得去。到时候也不能只有你们这些染了血兽病的人去,等咱们跟戚雨信汇合后, 问问有没有谁也愿意跟着去——不过我估计没多少人。”
温骁站在屏风旁边,俞星城的居室一下子挤进好几个男人, 他反倒心里隐隐着急的相帮俞星城挡上点什么。俞星城看他伸手把屏风展开一些, 把她的床铺与梳妆台挡的严严实实,有点想笑。
温骁偷偷摸摸的拽了屏风后, 清了清嗓子道:“如果汇合之后,这艘船也要冲洗……我记得之前有一些战船就能容纳两百到三百人, 比较合适。”
俞星城忍住笑:“嗯,人少也不要紧。一百来号人, 再加上几个妖, 估计人也够。我记得雪莱倒是一直想去教宗国,或许会跟我们顺路。”
俞星城正说着,门被敲了敲, 谭庐打开门,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抓住了门框,亚瑟探进了头来:“呃……嗯……俞大人,我想有事跟你谈谈……”
俞星城点头:“进来吧。”
亚瑟本来就挺胆怯局促的,之前遇到迦勒和西满神父这两次,他表现出来的偶尔硬气,已经让俞星城大开眼界了。他把帽子拿在胸口,侧身进来,俞星城请他坐在了小榻上,道:“你是想说些跟西满神父相关的事儿吗?”
亚瑟点头,他紧紧捏着帽子,头顶趴着的小变色龙也缩手缩脚。
俞星城给他斟了一杯冷茶,半蹲下来,似哄道:“我还想找你去问呢,如果你知道些什么事儿,就再好不过了。”
亚瑟低声道:“西满,其实是天主教中耶稣十二门徒的名字。”
俞星城拧起眉头:“等等、十二门徒……我,我好像有点印象……”
她当时就觉得西满神父那副神秘兮兮的做派,有些熟悉,脑子里搜索一番,俞星城忽然道:“橄榄山!我在万国博览会时期,曾经见到过一位叫‘斐理伯’的神父,他来自橄榄山!斐理伯这名字不也是十二门徒之一吗?”
亚瑟:“是的,西满神父确实跟橄榄山有很密切的联系。但在我近二十年前遇到他的时候,他就用着‘西满’这个名号,我不知道他是先加入的橄榄山,还是先加入的共济会。”
俞星城有些吃惊:“橄榄山有这么早的历史?”
亚瑟:“橄榄山正式独立也差不多是在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们用飞艇带着小片土地和自造的建筑从美利坚飞离时,听说许多人手挽手还在飞艇上唱着圣歌。当时震惊了许多人,报纸上全都是橄榄山的图画新闻,只是他们消失在太平洋之后,大家都以为他们沉没了,才渐渐淡出视野,直到前两年万国博览会前后才再度露面。也可能西满神父是橄榄山最早的追随者之一,如果这样的话,那共济会和橄榄山的联系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了。”
俞星城拧眉思索:“可他说他离开共济会之后再加入的橄榄山,难道这是撒谎?没事儿,你说你知道的事就好了。”
亚瑟:“……我之前说过我是阿卡迪亚人,虽然民族饱受波折流浪,但我的家族却还算有魔法的天赋,家中长辈早就有加入共济会的,后来家里为了培养巫师,就把包括我、迦勒在内的许多人,都送到了伦敦的魔道学院。我们那里是分学派的,我就加入了西满神父所在的学派。”
“西满中途曾经带我们离开了魔道学院,他在欧洲学界还是颇有声名,我们跟他到了一处古老修道院去做研究,他搬去了很多药剂、玻璃器皿与针管等等,那里还有许多古籍与修道士。却没想到,我们到了那里之后,才是噩梦……”
俞星城:“噩梦?”
亚瑟并不着急说苦痛的故事,他微笑:“其实我本来的魔法天赋很不实用。我擅长记忆,学习语言,我本来能操控所有的笔,将我脑中所想记录下来,而且我会十几门语言,其他的什么魔法,我都很不擅长。所以我一直是西满的助手之一,西满也经常让我去借阅古籍,那些古籍戴着锁链都锁在架子下的栏杆上,一年内我几乎就看遍了所有的书。那时候就发现很多书里有古老莫名的语言,既不是象形,也无法追溯起源,西满知道我看到过那些莫名语言的书,竟然很高兴……”
亚瑟垂下眼睛:“很快,我就被他带进了修道院下层的忏悔室,我本以为只是禁闭,没想到却是无休无止的……试验。具体试验都有哪些步骤,我都记不得了。当年自诩记忆力超群的我,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我只记得,为了打开我的头颅用的挤压铁箍,为我施加魔法让我不死的修道士,每隔几日定时刮头发的冰凉刀片,如钟表一样滴答的血液,还有那个随着日夜明暗的十字架小窗。”
俞星城忽然想到亚瑟的能力。
他虽然能够控制时间,但他对于时间缺乏了判断力,只要一时无法看表无法确认时间,他就会陷入恐慌。
难道这也与当时的经历有关吗?
亚瑟继续讲述道:“嗯,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我听到西满神父狂喜的笑声,似乎是在我身上的实验成功了。从此之后,我多了一个……世界……我没办法讲清楚那种感觉,就像是我的大脑多了一只眼睛,那眼睛却不向外看,而向内在看,看的是我们永远无法看到的世界。”
他的神情太苦痛太茫然,仿佛目光已经远于这艘船,跨过这片海。
“就像是……万千宇宙运行的规律,被我瞥了一眼,余光扫到了虚影。我以为的宇宙运转的庄严、瑰丽都没有,仿佛我们了解的有序、无序、虚无、信仰,都不过是因为有个人在抹布上滴了一滴咖啡。我们作为抹布的纤维细丝上生活的东西,这滴逐渐扩散变干的咖啡,就是我们的宇宙。我们疯狂的在分析,在测量它的变化,内心诘问它的本质,它的诞生,它的来源——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人就会把这个抹布翻了面,去擦打翻在桌子上的一整杯咖啡。”
俞星城有些惊讶于他这样的形容。
亚瑟:“而且我发现,我好像能读懂那些古籍上陌生的语言了,但另一边,我的脑袋水肿的就像个鱼泡一样,我发了疯不知为何总想去抠瞎自己的双眼。最后,西满不想让我死了,就把我的脑袋给剖开了,把里头的东西挖了出来,我的疯狂终于消失了,我也忘记了那些语言,甚至忘记了很多我看的书,我有过的记忆。但我终究是活过来了,而且我获得了暂停时间的能力……”
亚瑟立刻抱歉道:“对不起,你要听的是西满的事情,我却讲的都是我自己的事。”
俞星城:“不,跟他接触的人太少了,你的这些经历都很重要,你再讲讲吧。”
亚瑟腼腆的点头:“总之就是我脑内的东西被掏出来之后,我恳求一位修道士给我一块表,因为我太害怕没有时间的生活了。那位修道士可怜我,给了我一块怀表,并且告诉我……我已经被关起来四百多天了。拿到怀表之后,我才发现,我可以停止时间。我就利用这一点,逃出了修道院。但你知道吗,我在逃出来的时候,才发现修道院下,关押了许多像我一样追随西满的学生。”
“他们戴着脚铐,头上戴着笼子……他们的脑袋已经肿的不像样了,而且肿大的脑袋都是半透明的,里头似乎有一团阴影在游动。至于头戴的笼子,可能是怕他们的头颅随时会像吹胀的肠衣一样爆开,头颅里的东西会逃窜出来。”
俞星城惊讶:“那不就是……昨天晚上我们见到的,他身后那两个随从的装扮吗?他还在搞这样的事吗?”
亚瑟摇头:“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逃出来的时候,他并不在修道院。之后,我没再见过他,只是听说他的学派竟然有不少追随者,而且他那时候才公开声称加入橄榄山,又去了教宗国,似乎在教宗国混的很好。不过教宗国的消息一直很封闭,我只听说过他甚至混到了红衣主教,且在方济各会颇有号召力。”
但显然以他现在的装扮,似乎位置已经不只是红衣主教了……
俞星城靠在墙上:“他说他是为了圣父才去教宗国的。圣父,我听之前的斐理伯神父提及过,应该就是橄榄山的核心人物,宗教首领了吧。”
亚瑟垂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对橄榄山的了解太少了。不过,恐怕共济会内,也没多少人对橄榄山了解太深。”
俞星城:“我总觉得橄榄山时隔多年第一次出世,就是去大明的万国博览会,应该还有别的原因。但现在我们连这悬浮在空中的橄榄山到底停靠在哪儿都不知道啊。不过谢谢你,亚瑟,你已经告诉我们了很多讯息了,西满神父早在很多年就开始搞各种实验,现在在搞血兽病试验也是极有可能的,而他的研究应该就是在教宗国展开的,毕竟那里也是爆发地。”
亚瑟抬起头来:“要是能帮上你们的忙就好了。而且……你们如果要去教宗国,那我也要去。”
俞星城:“他也在教宗国,你不怕他?”
亚瑟:“我要是怕他,我就不会昨天去见他了。怎么说呢,我都已经如此破碎,害不害怕又有什么意义?更何况,或许我也是做学者的命,好奇心仿佛已经盖过了我对过去的恐惧。”
俞星城看了他一会,点头:“好。你决定就好,带上你也算是个帮手,我是欢迎的。”
亚瑟提及西满之后,大家似乎也觉得了解到的事情,太超越常识,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散了会。俞星城先去看了看肖潼和戈湛,戈湛恢复力还是强大的,但肖潼的情况并没有好转许多。
俞星城想到肖潼的境况,夜里就有些辗转反侧,炽寰在她枕头边躺着,它之前挂在她脖子上睡了许久,这会儿也睡不着了,化作人形起来推她:“你睡不着要不就起来看书,你转来转去,老子想眯一会儿都不成。”
俞星城推了他腰一下:“你别化成人形之后坐我床上。等等……你是不是又长大了?”
炽寰故意在她床边,从床头到床尾坐了一遍:“哎,我就坐!长大不长大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灵力好像又多恢复了一部分,我自己都可以结丹化出灵核了。”
俞星城实在睡不着,也坐起来了:“等跟船队会合后,听说能寄信回去。我还是……给铃眉杨椿楼她们写封信吧。今日听貔貅还惦记着铃眉,我心里也忍不住想她们了。”
炽寰:“又想让我磨墨?没有那么好的事儿,你就说这床沿我坐不坐得?”
俞星城点了灯之后,拽他起来:“坐得坐得。快点磨墨……”
俞星城刚起身,已经深秋,地中海附近也姗姗来迟的降温,她披了一件薄袄,正要坐在书桌旁,就听到了敲门声。
炽寰想都没想,直接回嘴道:“谁啊,烦不烦,睡了睡了!”
外头的人顿了一下,笑道:“灯都亮着,忽悠谁呢。星城,我想找你聊一聊。”
是小燕王。
俞星城正要提裙起身,炽寰没好气道:“滚蛋!我们在这儿红袖添香的,你大半夜敲什么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