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没想到炽寰这个粘人精, 真的说没影就没影了。
她既不认识京师妖,没法去打听消息;京师外城不许御剑飞行,她也不能夜里去找。忽然发现, 不论什么时候都是炽寰粘着她,炽寰来找到她……
真讨厌。能不能给这条蛇皮围脖安装一个定位系统, 走哪儿她都知道啊。
说是几天, 真就几天不回来。
连戈湛都恹恹的:“感觉不热闹。”
俞星城她们几个坐在厨房里吃饭, 肖潼笑了:“他不是总在饭桌上挑三拣四的,一边说你这做的不好,那做的不行。”
戈湛:“可他话是真的多啊。而且他也其实没怎么出过中原, 挺没见识的, 我与他说海上的事,还有跟肖姐姐旅行时的事情,他都总是很吃惊很好奇的样子, 一惊一乍的。”戈湛说着把煮好的水饺捞出来:“嗯……他一直说也想去外头看看呢。但是不能去。”
俞星城一愣:“不能去?”
戈湛大概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抿紧嘴唇。
俞星城想了想, 握住筷子, 只低声道:“……没人管着他。”
这几日内,俞星城收到了三份乔迁贺礼, 一份来自于裘百湖,他送了个穿衣镜, 要是镜框别雕着喜字牡丹就更好了。一份来自于谭庐,距离倭国祸乱已有一年, 他却丝毫没忘了俞星城救他的恩情, 送来的是几匹好马——幸好这后院还有个养马的地方,否则俞星城走路上班真是要累死。
而有一份贺礼没想到,是来自于温嘉序。
这小子被她电了, 说是送来一包蟑螂她都信,俞星城把他贺礼的锦包放在院子中间,拿晾衣杆子又戳又打,看着也没动静,没怪味,应该不是害人物件,才掏出来看看。
是一把绢宫扇,米色纱贴绫绢兰花扇,看着扇骨包了宋锦,就知道不少值钱。
里头还有一封小信,句句控诉俞星城胆敢伤他,却最后又说这开膛手一事办成不易,家中大为褒奖,他白白受了恩不乐意,就还个礼。要是俞星城不电他,他必定还个什么珊瑚树塔、嵌贝妆奁,但俞星城如此手黑,他就当挨了一下电击还了一半情,只能再给个团扇了。
俞星城确实不大喜欢他。感觉温嘉序这孩子观念不对,受家族毒害颇深,但有时候看他害怕温骁又强装无谓,口是心非死不承认的模样……又觉得没那么讨厌了。
肖潼拿了扇子瞧起来:“听说京师这边的女官都会拿团扇。就是有些时候出入的场合需要男回避女不避,但女子一般掩面而过,官服又没有大袖,只能拿扇子遮面。这工艺,怕是宫里才用得起的东西。”
这几日俞星城又订做冬装——毕竟京师冬季太冷,风雪太重。
等到了报到日,俞星城她们四人一同出门,等内城开门,然后骑着马跟一群百姓一起乌泱泱挤进了内城去。
俞星城在工部,肖潼在礼部,铃眉去了钦天监报到,杨椿楼所在的民医司在户部下,所以她去了户部。
但去了才发现,他们五十多个入了万国会馆的新科官员,都没有被安排实职,目前挂靠在各部门下,等待着下一步的安排。如俞老太君之前所说,或许是要派去鞑靼部兼修铁路,负责沙俄与大明的通市;或许就是皇帝有成立大学堂的意愿,想要新科官员去做大学堂的行政事务。
皇帝似乎喜欢集结一批新科官员去办些对大明来说是头一回的事儿。
比如万国博览会。
皇帝觉得已入了官场大染缸,再出去外派,容易给大明的新气象、新部门带去陋习,故是这些年诞生的部司,基层都以当年新科为主。
他们这些新科官员也穿起来发的新官服,像是一群蒙头蒙脑的大鹅,抱团在朝中一脸茫然,准备指哪儿打哪儿。
但关于大学堂的事儿,传言也多了起来。
有人说是曾游历过欧洲的太子建议效仿大不列颠牛剑二学,皇帝颇有兴趣,深以为意。建立大学堂,算是类似国子监,只是教习人数更少,学习科目、内容不止六学,重时务、重实际、重前沿,而摒弃诗赋、经义、不为科举附庸,更不是为声利而学。
不少人都怀疑,是先帝时期曾有国子监改革,但因积重难返、动摇士大夫求学之本而作废。
如今崇奉帝并没放弃这一想法,打算以另立大学堂的方式,再次改革。
且太子似乎会在大学堂建立后,亲自入读,也有人猜测太子是否得了皇上青眼,皇上会不会之后也多听顺太子的意见。
但也有许多人嗤之以鼻:“让这太子能在太子位置上活过五年再说吧。”
俞星城并不知道这些皇家旧闻,问了肖潼才了解,如今的太子姓朱名嘉渊,其实是大明的第三位太子了。前两位太子,全都是因为某些罪名被处死,连贬为庶人的过程都没有,几乎个个都是猝不及防,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了。
目前还没有一个太子能像模像样的活几年,也不知道这位朱嘉渊能活到什么时候呢。
俞星城也问:“皇后不管么?”
肖潼:“……皇后去年发病,耳不能闻,病弱难起,连三大祭与二神祭都有时不能参加。”
俞星城心里大概懂了。宫中必定有许多旧事内情,使得皇帝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怪不得俞老太君说起小燕王,却不认为他是外甥就能远离权力中心——皇帝对小外甥的喜爱,远胜于对自己孩子的喜爱了。
就在他们每天上值报到,无事可干只能打杂的时候,伐倭大军也终于归来,浩浩荡荡的水师停靠在天津口岸,而伐倭总兵带领亲兵与尚夕擎一同,班师回朝。
俞星城与百官一同站在太和门内的广场上,乌压压无数官帽,她只遥遥望见了旌旗飘扬,骏马与装着朝贡品的马车驶入太和门,她距离那队伍仍然很远,终于看到了队首的尚夕擎。小燕王作为迎队者,从永定门开始一路伴在尚夕擎身侧。
他身穿琉球国服饰,将头发束做小冠,身形单薄瘦弱,脖颈细直,坐在金饰白马上。
俞星城看到他下马登上台阶,皇帝站在太和殿前,太子似乎就立在他身侧,皇帝似乎一抬手,总兵大人与尚夕擎从石阶左右登上,跪到皇帝面前再拜。
仙官的法术放大了他们说话的音量,俞星城在此处也能听出皇帝口吻中的喜气,司礼监掌印太监诵读诏令文书,而后是钦天监的敕文。
但显然国师并不在皇帝身侧,也不在朝臣之中,他的敕文紧接着皇帝被诵读。
文中是说倭妖侵明,是对神权的挑战与蔑视,而皇帝下令伐倭,更是圣主所期望的,皇帝此举有神授且更能使得圣主得到更多泽福,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落款是国师。
或者说,如果国师代表沟通圣主,获知天意,这篇敕文代表天意神权,竟然在皇帝之后才被诵读,估计世界上目前一个强盛国家都是不可能见到的景象。反而是只能在大明这样的世俗国家才见到了……
而且文中也谈及“皇天嘉之”。“皇”在“天”之前……吗?
紧接着又是一封皇帝的诏令,谈及的是对总兵的赐赏与对尚夕擎的承认。
封尚夕擎为倭国尚庆王,另设大和都司辅佐尚庆王,都司下设立四卫,数座千户所百户所。
俞星城站在群官中垂头听令,心中却懂了。
皇帝终于做出了决定,作为大明第一块不接壤的海外领土,皇帝不打算像以前那样只接受朝贡,他愿意付出大量的兵力人力,也想要掌控住倭国。
天皇制度被废除,尚夕擎只是被封王,甚至不能拥有兵权。而且都司是大明的军民合一的边防机构,设立都司就说明最起码要有上万兵力会派遣到倭国。
虽然掌控倭国并不是依靠殖民行为,但倭国未来必定会像英属印度一样,有大量大明百姓去倭国居住办厂。
而对尚夕擎来说,表面看起来他从琉球王国的王,成为了日本全境的倭王,但实际上,他连掌控琉球王国的实权都不具备了。在大明之下,琉球王国想要独立就更不可能。只是如果尚夕擎想要拯救下自己的国民,琉球王国作为航运必经之地,将会因为这机遇更加繁荣也说不定。
而且尚夕擎还尚且年少……
尚夕擎起身接过诏令后,他将一封折子抬手递给了皇帝身边的掌印太监,掌印太监知他不能言语,连忙接过折子,朗声诵读。
辞令恭敬,先是拜福与感谢大明皇帝伐妖并拯救倭国百姓,而后他便说自己尚且年幼,且被大明的气度、文化深深折服,希望大明皇帝能允许他留在大明学习,他甚至想要入国子监学习汉学经义,只希望皇帝能暂且派遣一位官员,去归化倭国子民,替他行使王权。
这相当于刚被捧上傀儡位置,就直接往地上一坐,说:“不用了,您还是直接点吧。”
但俞星城觉得这样做也是高招。
相较于在倭国被夹在当地百姓与大明军士之间,当个被辱骂的傀儡王,不如留在大明,既表明了自己并无让倭国独立之心,也可以结交大明的诸皇子与朝臣,得到些至关重要的人脉。
尚夕擎这请求是否与朝廷有商议,俞星城离这么远没法从他们脸上看出端倪,但俞星城猜是没有的。
皇帝微微一愣,却又笑了,他半点皇帝说话该有的腔调也没有,如家常般道:“既然尚庆王有这样的向学之心,朕觉得是好事,我膝下诸子有不少与你年纪相仿,一同作伴学习也不是坏事。待你年级再大些,再回倭国也不错。”
皇帝在这样隆重的场合,说话用词平实随意,旁边的诸多官员一点都不吃惊。
显然崇奉帝跟洪武、永乐两位土味皇帝差不了多少,至少没说什么“抬出上元门外,着狗吃了,钦此”之类的。
之后又是一大堆发言,念礼,报贡,还有从倭国朝贡——或者说缴获的诸多代表天皇地位的物品,被送到大明,显然也是对倭国皇权的一种削弱打压。
皇帝赐尚夕擎一枚紫授金印,一顶金丝纱帽,作为对他王权的承认。
只是皇帝从头到尾都未曾提及过小燕王一句,明明小燕王是此次伐倭的头号功臣,皇帝却只当他没去过倭国。仿佛连小燕王回到大明时,皇帝的大喜与家宴也都不存在了。
但小燕王依旧一脸笑意,混不在意的站在皇帝身后。
等到散了场,皇帝先回到太和殿,台上诸皇子宗亲从廊道离开,群臣高呼三声伏身行礼,而后从金水桥一路退出来,俞星城列队退场的时候,正好和肖潼一排走出来,俞星城想起之前小燕王的话,转头小声道:“你知不知道小燕王有什么新动向?他是不是最近有什么事要做?”
肖潼似乎得了点消息,但不方便在外头说,只偏头对她说了一句:“我以为不是大事的,但看来好像是个大动向,回去与你说。”
只是这还没回去呢,俞星城拐过角门,就看见一老一小两个太监站在角门处,那老太监一看见她,就推了那小太监一把,小太监连忙跑过去:“俞大人,王公公请您。”
俞星城一转头,就看见给她那块怀表的王德喜站在门下,朝她一拱手。
俞星城猜测,肯定不是王公公找她,她和肖潼交换了一个眼神,硬着头皮朝王公公走去。
背后许多目光投射在她绣着花草的曳撒上,俞星城走到跟前,对王公公一礼,王公公对着通往宫内的门一抬手,请她向宫内走,俞星城一愣,只得跨步过去。小太监合上门,挡住群臣目光,王公公才笑道:“不是奴要见您,是小燕王在与皇上说事,可能要谈及您,让您先去养心殿外候着。”
俞星城脚步顿住,显然是不知道小燕王叫她去做什么。
王公公连忙安抚:“每日在养心殿外候着,只等皇上问话的臣子并不在少数,皇上未必会提及,多半不会见。再说就是见了,如实应答就好。到时候会有人给您讲规矩。”
俞星城:“您不与我说说吗?这宫里我认识的就只有您了啊。”
王公公一直领她到锡庆门处便不走了:“也就是因为旁人认不出您的脸,才让我过去找您的,我这在斋宫还有事要做,往常也不在养心殿露脸,怎么能送您过去呢。”
俞星城:“那您找个小公公领我去吧。也有些日子没见了,您可还安好。”
王公公笑:“多亏了俞大人,万国博览会的事办的漂亮,皇上高兴,连我这老骨头也在司礼监被多看了两眼,因老成勤敏,终于也能掌了提督锁钥。您是福多喜多的,往后要是我这老东西还能多活几年,就等着俞大人日后高官厚禄,也能跟我多说两句——”
王公公喜气盈盈的说了没几句,瞧见南群房前头一个修长的红衣身影,连忙不说了,将她送了过去。
俞星城走近了,便瞧见一张她见了就难忘掉的脸。
毕竟此人上次还留纸,说自己就靠脸得了她几分注意。
客昔背手立在南群房的门前,没戴通天冠,只带了个黑纱小冠,一身暗金色青纹飞鱼服,系以鸾带,遥遥对俞星城一点头。王公公送到了,连忙对客昔一礼,便从南群房旁边的夹道急急的走了。
只留俞星城独自面对着客昔,客昔倒是依旧一副当太监当的很入戏的模样,俞星城不言不语,他先开口道:“俞大人,许久未见。是小燕王请您过去候着,只怕皇上也要问起万国博览会,总要您去答话的。”
俞星城抬起手,他会装,她也会,只道:“只是没料到是客公公来引我去,实在是惶恐不已,小女不知宫中规矩,还怕冲撞了诸位內监与皇上。”
客昔伸手请她走入夹道,俞星城看着前前后后有些宫人与内监贴着墙根快快的走过去,客昔一路慢声与她说起要注意的事情,俞星城其实压根没能安下心去听,待到他一转身走进夹道,前后没了内监的身影,她才心一横。
俞星城顿住脚,客昔转身看她,她仰起头:“炽寰是否被扣在了你那儿。请你把他还给我吧。”
客昔,或者说怯昧,不论在她梦里,在炽寰的回忆里,还是在现实中遇见时,他总是一副高深莫测,心不在焉的模样。
但这会儿,客昔竟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她再见他,第一句说的是这个。
俞星城抿紧嘴唇仰头看着他。
客昔半晌笑了一下,俞星城以为他不会答,或者会装傻,却没料到客昔用自言自语的轻声音量道:“确实。别人你都不管,只放了他自由。也就他,偏不要这自由。”
他声音太轻,俞星城几乎没听清,她以为客昔是不愿,又道:“若是他得罪了你,你是大贵人,是仙人,我得罪不起便向你赔罪,但你能否放了他。”
客昔低头看她:“你要向我赔罪?怎么赔罪?”
俞星城觉得他甚是见杆就爬:“……他怎么冒犯了你吗?你想让我如何赔罪?”
客昔似乎说不出来话,走出去几步,后背冲着她:“你赔不起。况且,他未曾来找过我。”
俞星城:“哎?”
客昔继续往前走:“你若想找他便去别处吧。”
俞星城追上去几步:“可……”她又觉得客昔未必会撒谎。
俞星城低头想不出来炽寰会去哪里,不过她还有个疑问,仰头道:“你是与他说过什么吗?为何他在那次见你之前,怎么都想要反对你……之后却反倒乖乖不惹事了。是你对他做了什么吗?”
客昔转过头来:“我只是告诉他一个事实。想杀我,或许双方来往个几百年都指不定。但你只有几十年寿命,再遇到一点意外就彻底死了。”
客昔:“我只是问他,到底最想做的是杀我,还是护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