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回家去睡大觉, 因为她们的住所并没有幸免于难,被作恶的倭妖压塌。听说松江、扬州等地还有不少妖群作恶,但天兵得了圣谕, 能够出击扫荡残余的妖群,妖群自然不再是大问题。
不过俞星城暂时不得不留宿在万国会馆, 也多亏她已是从六品员外郎, 在营造司有了自个儿的办公场所, 虽然只是一间不大的西屋,但有两层,她借了好几床铺盖来, 把二层搭出一张大铺, 足够她们四个没了家的社畜在这里暂住了。
看似是赤蛟死去,事情解决,但后续的问题才多的让人头疼。
从沿海到应天府一代, 许多府县受灾严重,如何重建?单苏州府就有大量灾民无处可住, 万国会馆也顶多容纳几万人而已。而且万国会馆的建工进度已经很勉强, 不能再因为此事而耽误进度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朝廷要对江南动手的意图太明显, 许多豪绅、乡宦,立刻开始赈灾相助, 街上别说是粥铺了,都快让他们开设成免费美食一条街了。到处都是那些曾经豪宅高门中从不露面的大富大贵之人, 穿着棉袄布衣, 掉着心疼的眼泪,四处送钱或帮忙重建。
就算做戏的虚伪样子让人看不下去,但也没人会拦着他们, 毕竟苏州现在太需要钱需要粮了。
朝廷自然不想让人心都被这群老奸巨猾给笼络了,从北地下派的京兵立刻在苏州的鲸鹏飞港,誓师伐倭,集结部队,甚至南京兵部尚书亲自面授圣谕,搞得阵势非凡,那些被妖群欺负的家宅被毁、妻离子散的百姓,最想要的不只是重建与帮助,更多的是复仇与雪耻。
那京兵乘坐无数架鲸鹏与汽船,阵势浩荡的出征,更是吸引无数百姓沿道奔走,欢呼鼓舞。
看来这朝廷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在笼络民心上,还是肯花精力的。
而这一招,直接盖过了那些利用赈灾笼络人心的豪绅的举动。
苏州城内的重建救助并不是她的工作,除了六大副馆目前还要作为临时医馆和避难所开放,其他万国会馆外的事她都管不了。
而另一边营造司也有自己的头疼事,大批劳工经历了这快死了的倭妖劫难,纷纷想要趁过年返乡,他们的工头来找俞星城谈过了,都是周边府县的人,来回也不远。
这会儿,看着妖群退散才出来露面的王公公,发现万国会馆毫发无伤,而且庇护百姓、救灾有功,大喜之下,差点大手一挥就说允了。
俞星城坐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喝茶,眼疾脚快的踢了王公公小腿肚子一下。
王公公差点疼的叫出来。
俞星城没想到自个儿天足了,踢人都有劲儿了,连忙对他拱手道:“啊,王公公,抱歉,我刚刚没瞧见您的腿在这儿呢。”
王公公揉着小腿,俞星城立马接口对几个工头道:“我不是不让你们回去,可今年你们劳苦了一整年,会计司有盈余,王公公也修书往宫里去,司礼监的老祖宗体恤诸多劳工的辛苦,就说是自个儿掏腰包,也要给众劳工发赏。只是年前这苏州城重建,这笔钱被府衙从账上划走了,他们说初六应天府府衙是年后第一次上值放钱,就能把这笔钱匀回来。”
王公公懵了……什么有赏钱,他怎么不知道!
那几个工头也坐直了。
俞星城放下茶盏,把手团进暖手笼里:“言下之意,就是这笔赏钱到万国七司,我盯着点,初六初七就能给你们发出来。但过了那几天,谁知道苏州这么多需要用钱的窟窿,这笔钱又被哪个衙门借了。我倒是觉得都已经腊月十几了,天又冷,周边受灾严重,你们就算是回去,这么多人坐不起青鸟、租不了大车,只能走回去,这要怎么走。到时候元宵都回不来,这笔钱我可能到时候也发不出来了。”
工头面面相觑:“可是手底下劳工闹得厉害,不回去他们闹得厉害。不过这钱……不能等到二月二或者什么时候,等账上有盈余了再发给我们……”
俞星城笑了:“诸位也不是第一回 给朝廷做工了,难道不知道最容易被挪走用的,不是什么雕梁画柱、玻璃瓦片的建材钱,而是给诸位的工钱。工钱尚且如此,更何况赏钱。我能给诸位初六初七赶紧把这笔钱抢出来发了,都是已经做好了遭人白眼的打算了。”
俞星城这些话说的不可谓不诚恳,那几个工头可是亲眼瞧见她一个弱女子,又是出入在风中开放副会馆救人,又是跟那可怖猫妖交手。这会儿对她的话,也不会有什么怀疑了。
工头:“那……就怕是手底下劳工要闹。”
俞星城笑了笑:“这么着。我和施工院、设计院几位监官、主事商议商议,我们今年也都不能返乡,干脆到时候给大家凑钱买肉,请个厨子,在万国会馆摆年夜饭,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坚持到明年四月完工,诸位劳工就都能返乡,还能赶上插苗。”
俞星城把话说的这么体贴热络,工头们更不好再闹,反而笑着跟她拱手行了行礼,一齐出去了。
王公公愣了好半天:“什么赏金?我什么时候给老祖宗送信了!”
俞星城给他斟了一杯热茶,道:“王公公一看就是没管过活的,要是鲁监在这儿,是断然不敢放他们回乡的。这过年放了工,拿着攒了快一年的月钱,在家里吃好喝好,又回想起在这边几次差点送了命的经历,怎么可能还回来!到时候您能去各个县乡逮人去?劳工叫不回来,要是招新工,且不说到处都要重建,您压根找不着劳工,就是找着了,良莠不齐,不了解工程,到时候绝对会耽误进度。”
王公公这才想明白:“我确实没想到这一层,可这个赏钱……谁出?会计司那边真的有盈余?”
俞星城:“会计司没上门找您讨钱就不错了。这赏金当然也是——”她笑着看了看王公公。
王公公真是毛发悚然:“姑奶奶,大娘子!您、我、我这儿上哪儿弄钱去!您看看我都清贫成什么样子了,我的钱都拿出来——”
俞星城才不信。这些宫里出来的,屁|眼都能夹带银子,有的是抠搜私藏的本领。
俞星城也不明说,只为难道:“那您想法子借吧。”
王公公:“就不能扣他们的月钱……”
俞星城直言:“咱们不可能克扣工钱,惹得骂名又容易被人构陷弹劾,您是觉得自己不够遭人恨吗?您把那勾结白莲教的事儿弄到明面上,多少人想让您赶紧出意外死了!您今天能扣钱,明天就有人煽动他们来砸营造司大门。”
王公公真是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可、可我真的……”
俞星城:“您以为跟宫里赏钱似的,赏个人就出手大几两啊?您只要多发他们平日一个月工钱的六成上下就行,您算算那才几个钱。真要是拿不出,我给您几个行当的名字,要不您去贷钱。”
王公公心里算钱倒是快,默算一下,确实没他想象那么多,嘴上总是要挣扎一下:“哎,宫里人哪能去贷钱呢,唉,只是愁啊。”
俞星城指了指对面她当住所的西屋:“我家都没了,您能比我愁么?”
不过她最愁的还不是这个。
炽寰几日了都没有醒,她实在不放心,几乎都恨不得把他给盘在脖子上带着。
而胖虎则一直没能回来。他说是去找被赤蛟的妖群掠走的鳄姐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赤蛟周围也没见到胖虎他们的身影。
俞星城怕他们已经成了赤蛟傀儡,死在了外头;或者是他们不敌后受伤,被扫荡妖群的天兵和仙官当做了倭妖……
挂念这些大妖小妖早就成了她的习惯,突然没了他们,俞星城一颗心都放不下。
青腰、焱爷儿在内的许多妖,则决定返回鼻吹唢呐社,因为那里是胖虎能回来找到他们的唯一地点。
毕竟那里还有他们的果树、池塘,有他们的软窝、住房。
青腰、焱爷儿与众多小妖离开万国会馆时,竟出乎意料的有不少百姓欢呼或抬手合十祈祷,那群走地的猫妖还以为很难离开,却没想到人群对他们主动避让开了路,甚至有几个小孩还想伸手摸他们……
俞星城这才知道,在她对战赤蛟时,这群小妖也在半自保的抵挡着侵入万国会馆的妖群。
他们的拼命抵挡,也被万国会馆庇护的上万人,当做了某种对他们的保护。
而关于妖这个议题,在这时才被提上台面。
在许多人面前与胖虎交流的铃眉与俞星城,竟被不少仙官举报,成了被约谈的首要对象。
两个官员,跟无名的大妖有密切来往,府衙与缉仙厂都不能忽视。
约谈的地点选在了应天府。
俞星城和铃眉要被两位仙官“押送”着,坐火车回应天府,这真是回到最初的起点。俞星城把炽寰留在了青腰他们所在的社馆,她到火车站时,才发现那两位押人的仙官是戌三和蜀六,她也笑了:“整个朝廷就没有闲人了么?”
戌三还拎着纸包的豆沙馅饼,递给她俩:“是裘大人让我们来的。”
俞星城一愣:“裘大人也参与这次约谈?”
蜀六替他们找到车上的座位:“这次以南京宫内的钦天监为主,北厂来的人多,裘大人这次回京又升官了,所以不得不请我们。不过这事儿,其实已经吵了好几天了,您两位就是揪过来的靶子,真正争的是南北两厂。”
俞星城拿帕子捂着口鼻,遮挡蒸汽机车黑烟白烟的难闻气味,进了车厢才问:“南北两厂?”
戌三帮她们拎行囊,坐进去之后,放下包厢隔门处的帘子,道:“南京北京两大钦天监,那是毫无疑问的监天坛地坛、圣主脚下的北京钦天监是大头。但南北两钦天监下的缉仙厂,却能勉强打个平手。因为南厂附近仙府众多,管理仙官与修士上比较成功,而北厂主要是给朝廷,给皇上做事。”
火车似乎缓缓开动了。
戌三继续道:“而南厂有件干得不错的事儿,那就是诛妖。特别是南直隶一带,本是妖群聚集地之一,但如今妖伤人的事件却很少。”
俞星城:“诛妖……我听说南厂不比北厂,能够作战的仙官并不多。”
戌三笑了:“正是,所以北厂这边一直猜测,南缉仙厂可能并没有诛妖。而是劝妖。”
俞星城:“劝妖?你的意思是……”
戌三:“我们怀疑,南厂或许想办法,让这些妖愿意离开南直隶一带,只是原因和办法还不知道。但这次约谈,主要还是南北厂长年来的矛盾,北厂要指责南厂调遣仙官不及时,也没有控制局面,而南厂现在就是要想办法甩脱责任。”
铃眉听懂了,瞪大眼睛:“难道要把责任甩到我们身上?!”
戌三说的委婉:“怕会牵扯到这种事。但问题是北厂的人,没法帮你们辩解,因为你们俩都是应天府乡试、道考出来的,按理来说……你们算是南钦天监应该管的人。他们找你俩来背责任,是属于南边内部的推卸责任,我们北厂很难插上什么话。”
火车开动,俞星城看铃眉的脸色,都知道她这些日子有多劳心劳力,当时去兵备道求救,也是冒了生命危险,最后却想把她俩推出来,她绝不可能任人宰割。
俞星城冷冷道:“不过是结识大妖这样的事儿,拿出来就想让我背如此大的锅,当我是不会反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