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考安慰了他们一下,立刻让身边吏员去把录名册拿来。
等了好一会儿,场上氛围都有点冷了,吏员才拿出录名册。
厚厚一沓装在锦缎木板的盒里。
里头是分册记录的。
六科各一册。
经学是上下两册,分一等二等生员记录。
有人道:“不对、我们当时是录名在一个统一的名册上的!”
主考和气的笑起来:“誊抄官在分号舍的时候,也把录名都要誊抄。誊抄后留在贡院做档案的,要我拿,也只能拿到这个了。原件因为潦草又多有涂改,而且因当时设立了十余个录名台,那十几本录名册都乱的没法看了。估摸着大家的记错科目,就是誊抄的时候出了些纰漏。”
前头的生员闹起来:“我们要看原版的录名册!”
主考:“那都是胥吏手中的录名册,当随手的录笔,不是要留作档案的册子。应该、还在各个胥吏手里,这要找出来那就麻烦了,也不知道让他们丢到哪儿去,毕竟——今天这样的考试是头一回啊。”
从吏员的笔误,又变成誊抄官的笔误了。
原版文件还找不到了。
主考慢吞吞道:“补考是必定要考的,这儿纠错也没什么异议,本官必定查清,罚他几个月的月钱,不过诸位考生多几日能复习,又不用挤着来考场,也不是坏事吧。”
人家主考确确实实提出了解决方案,还让他们去再次登记录名。
再闹,可就不好看了。
俞星城看那主考端坐上座,目光扫视,想要把几个说话最尖锐的出头鸟给记住。
她躲在后头还是明智的选择。
毕竟这事儿闹大了,必定要走官司,而且因在应天府考试,怕是要吃两京级别的官司。
大明朝的官司,最擅长搬出小事来佐证,以道德来排挤诉讼者的需求。若是她当出头鸟,最后被裹挟到官司里,她什么逃家、伤害兄长之类的破事儿就全都要出来了,被安上别的罪名也说不定。
大家在那儿排队录补考信息,俞星城等了等,她排在了最后一个。
虽然她急需官身,但这是十六个搞错的生员,全都是仙府出身,让她觉得有些微妙。
这事儿,如果决定不好,就可能被卷进大案里啊。
俞星城想了想,前头十六个人都录了名,她是第十七人。一张纸写八竖行,她刚好在第三张纸上。
前头吏员催促:“赶紧写,把地址写详细点。”
俞星城更是心里一跳。
补考信息一般都是张贴在贡院,考生主动来看就是了,何必写这么多住址籍贯之类的。她拿起笔,故意把字写得很男人,名也改成了俞城,籍贯写的却是徽州,住所写的是集贤处外不远的那包子铺。
这事儿绝对有问题,这哪像是补考,简直是要找他们算账。
等他们再次记录了补考信息之后,众人出了主考的屋子,都有一种被人四两拨千斤似的恍惚感,愣愣的站在院子里。
总觉得事儿肯定没这么简单,但现在撒泼指不定就被官衙带走,以扰乱考场秩序为名打十个板子了。
俞星城看到他们十五六人交头接耳的商议,似乎很有相互抱团,拼死也要为自己正名出气的意思。
他们得到了补考的首肯,就一同离开考场出门去了,俞星城却转头往考场的方向走回去了。
刚刚拦着他们的小吏员看见她,愣了一愣。
俞星城拱手道:“就这么回去实在不安,还是让我回号舍去,就算是连蒙带糊弄,也交上份卷子罢。好歹有种自个儿正经来考试的感觉。”
吏员笑了:“那可是算科的考题,您能做的出来么?”
俞星城:“枯坐在号舍里,也好过枯坐在住处。”
吏员点头:“行吧,那你便回去吧。今年因六科也都有补考,所以时间或许会比往年晚……您也勤着往贡院走动些,到时候肯定要贴告示。”
俞星城笑着行礼道:“谢谢大人提醒。”
那吏员看她容姿清丽,脾气也好,再叫一句“大人”,心花怒放的主动要领她回号舍去。
俞星城正好也有事想要向他打探:“说来,这年年又是印浮票又是录名的,那些主考、提调官走动虽也不少,可大人您这样的吏员,怕才是最劳心劳力的。”
吏员笑:“可不是嘛,今年又跟道考赶到一块儿,两边相互借人,忙的每天回去摘了帽,里头都是大把头发!”
俞星城:“要是早些印浮票,还能隔开时间,给贡院些喘息时间。话说,今年是什么时候印的浮票?”
吏员:“不瞒您说,今年浮票可真是累死我们这些小吏了!年初就印了一次,说是什么纸张不对、容易污损,又重印一回。到了入春,贡院又说什么要改版,又印了一次。”
俞星城长哦一声:“那真是事儿都赶一块了。”
看来到春天,这利用浮票的漏洞操纵考试的事儿才在某些人心里定下想法啊。
俞星城坐回号舍,凝神看向卷子。
那些人是要为自己争取权益,但俞星城总觉得,主考不会让他们轻易补考了。一般来说,这种大型舞弊案子当季结不了,指不定能闹个三五年,这些打官司的生员,说不定家里有乡宦旧官,家底殷实丰厚,晚几年乡试对他们来说影响不大,说不定还能通过这么一闹,最后坊间成名。
但俞星城闹不起。
她家里考不上,她又急需要官身。
不如说先看看这算科的题,她能不能勉强考出个分数来,不论是哪一科,好歹过了乡试再说。
她低头看题,题目比她想象中杂。
前头五道大题,包括《九章算术》中分离系数法表示的一元二次方程,以及盈不足法的双设法问题;《几何原本》中圆内接四边形和外切多边形的尺规作图作法等等。
还有一些极其实用的,建房所需的开平方题目;赋税与粟米计算需要的比例算法与等差数列求和。
而且……甚至还包含大量工科题目。
比如有一道二选一的大题。就是计算鲸鹏燃料、气囊尺寸与浮空力;亦或是计算利用斜面与定滑轮运输时所需工人数与上升速率。
也是了,大明好歹是能建造出汽船鲸鹏,几何原本与牛顿定理最起码也已经传入了。
还有五选一的常识工艺题,涵盖包括冶铸、制糖、陶埏、节令与兵器制造。
这显然也是鼓励算科学生了解工匠,或是工匠子弟考学读书。
不同于经学一科的道德假大空,算学作为培养技术人才的科目,显露出了令人动容的实用与踏实,仿佛在考量每一个学生——不谈前程仕途,只看你是否能解决百姓生活中的实际问题,造福一方。
卷子上满满的干货,不是说要难倒学生,而是要他们做一个能克服难题,仔细认真的技术人员。
俞星城深吸一口气,从一旁拿来张纸,把每一道题目中天地乾坤亦或是方田粟田等词语,换成了数学符号。旁边虽摆了算盘,但俞星城多年没用过,还不如心算来得快。
题目只要理解了,大抵就是高中水平,毕竟只是乡试,如果是会试可能就更难了。其中有几道题规定的算法,大抵是这几十年的数学家命名的算法,她不太懂那命名背后的含义,只能照着自己知道的解法来答。
有些题目标明一题多术可加分,她也一股脑把自己所知道的解法都写了上去。
估计很多解法考官未必能懂。也必定有些是她算错了数或者没读懂题,但俞星城已经不大有所谓了。
她再抬头,已经是桌前换了第三根蜡烛,天色漆黑。
一排十间号舍里,只剩两三人了。
军士一边收卷一边笑道笑道:“你回来这么晚,奋笔疾书可算是写完了。”
俞星城笑了笑,看着吏员糊名之后才离开。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了对的选择。
如果能正常补考,她自然还是会再回去补考经学,对主考只说这门算科是写着玩的。
如果不能补考,舞弊顶名案闹大,她就会看看算科能不能有个成绩,让她先拿到官身。
但算科的官路很窄,仕途也不易,不比经学那种入了会试、殿试一步登天的……
她也不知道对以后的事来说是好是坏。
他们现在只能等补考的消息,院内其他几人也没走,也都在等放榜。
到三日后。
是道考最后一天考试,也是甲组生员的比试。
俞星城左右等补考也等不到个结果,就如约去看比试,一同的是屋里其他三个姑娘。
她毕竟是生员,敷粉涂丹不合适,就只是梳洗一番就出了门。
到院里,才看见铃眉和杨椿楼,拿着一大把刀剑法器,往裙子底下塞。
俞星城:“你们这是要去劫法场?!”
铃眉一笑:“嘿,还不是怕你那个兄长又跑出来找事儿!”
杨椿楼也学着铃眉的样子,往裙子下头的裤腿上,绑了好几件法器:“对!他再敢来,看我用针戳死他!”
俞星城忍不住笑了:“不管怎样,谢谢你们了。我以前在家中……还真没有人这样替我着想。”
肖潼打了把伞出来:“大家都是在外头想混出点名声的女人,再不互帮互助,不知道要被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俞星城也打着温骁送她的白伞,四个人从门口就能招到驴车,到了仙道监前头,果然人满为患。
进去了才发现温骁还真让家仆给留了座。
她们正好能坐到前头。
铃眉都二十七八了,还跟初中女生似的,胳膊肘挤着俞星城,满脸促狭道:“哎,那温家少爷不还来看你了么?你们当时都说什么了?”
俞星城:“没什么,就结了个拜?”
铃眉笑起来:“这哥哥妹妹的倒是很容易发展。”
俞星城:“不,他觉得我丧失亲情,想要弥补,所以我们结为父子。哦……我勉为其难当爹。”
铃眉:“?!!”
俞星城笑:“别信。”
杨椿楼笑了:“我现在已经发现了,俞星城也会顶着她那张脸胡扯的!不过温骁这人,大概也不会想什么哥哥妹妹的。他要是稀里糊涂的给你当了儿子我也信!”
俞星城倒是没想到:“原来你也是认识的呀。”
杨椿楼笑:“不算认识,只是听说过他。杨家在医修这一行也算有些名声,勉强能跟他们温家有些来往。温骁在温家,属于那种不太受待见的,他是本家二房的庶生子,又不爱听家里安排,所以听说是被打发来的南方。他自个儿兄弟姊妹大多都在北直隶混,就他一个,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杨椿楼说起这些,那了如指掌的模样,倒比平时都像个上流小姐社交达人。
杨椿楼:“温骁闹过好多丢人事,他年纪不小了,娶不着贵妻就打光棍,家里给纳妾,他就天天监督人家小妾好好学习,逼着读四书五经还想怂恿她去考学,把那嫁进温家就想好吃懒做生孩子的妾给逼的逃家了!那妾回了老家要去跟她妈当姑子都不愿意再回来。”
俞星城:……怪不得他那天一副很惘然的表情!原来是想起自己逼走的上一个妾了!
杨椿楼笑:“后来他有个表兄看他是在不开窍,还花重金包了个女校书。”
“女校书?”
杨椿楼红了脸:“就是花魁。外头这么雅称而已。”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结果温骁跟人家共处一夜,俩人就在床上打坐,教了那女校书一夜的引气入体,第二天早上还让家里送来修炼的书籍,说日后让那女校书拜入门下,他必定好好教导。后来过了三五日,他还去上门找,要检验人家的修习成果,被女校书给打出门去了。人家女校书在粉头里混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类拔萃,就要赚大钱的——他去教人家从头开始修真,人家能不气么?”
俞星城:“……”
是她错了,她不该怀疑这温骁背后有什么深意阴谋。
他就是这么个傻子!
总感觉不论是救她回去、给她送礼还是结拜兄弟,都很符合温骁一贯的作风啊!
俩人说完了闲话,就听见了有人欢呼,看台上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似乎传闻中那个会来看甲组比试的贵人来了。
俞星城她们的斜对面看台上,确实支了个隔离众人的鹅黄色凉棚,中间摆了好几把交椅,还有些瓜果和打着扇子的仆人。
一个金光灿灿的身影从旁边的入口上来,仿佛全场都是他粉丝一般对四周招了招手。
是小燕王。
道考的主考请他上座。
小燕王笑着落座在了中间,整了整衣袖,脸上笑盈盈的和周边陪同的官员聊天。
杨椿楼:“啧,怎么是小燕王。那这也不算什么令人惊奇的贵人了。”
俞星城:“小燕王还不算贵人么?我听说皇帝很喜欢他。”
杨椿楼笑:“贵人是真的贵人,但爱四处露脸也是真的。动不动就听说他去哪儿看了马球,凑了热闹,降了妖魔。主要是没新鲜感了,感觉只要是个百姓,活的够久,总有机会碰见他。”
小燕王爱玩是出了名的,他这会儿也就是真的吃着瓜果斜坐着看比试。
她们看了好一会儿甲组的比试,只觉得心惊肉跳到屏息。
俞星城却也是抓紧机会看别人如何运用灵力,搞出高级的玩法。
一看才发觉,她几乎无法辨别场上所有人的灵根特性。
不但如此,大家也都在掩饰,只自创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打法。或许被人看破了灵根,就是看破了打法的时候。
说来她甚至也不知道铃眉和杨椿楼的灵根,只知道一个是体系,一个是法系。
正想着,上一局赛事结束。
温骁与俞泛上场了。
她看到俞泛一条胳膊被吊在胸前的时候,也忍不住愣了愣。
她以为自己并没有重伤俞泛。毕竟在炽寰利用她的瞬间,她几乎是使出全身力气让手挪开半分,尽力避免伤到俞泛。
不是因为对这个所谓的二哥心软。
只是她是要以后堂堂正正做官走上正道。
她不想背官司或上人命,更不想撕破脸后,被俞家恨上,找机会报复她。
家里这些屁事儿,别弄脏了她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