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畜生、禽兽,阿锦拿你当哥哥,你竟然对她做那样的事!?”
阿史那都罗怒不可遏,对着上位的男子破口大骂。
陆聿脸色坦然,任他误会,不做解释,话锋一转道:“你是突厥可汗第七子,生母是高丽女奴,你被视作贱奴之子,为部落所轻视,可汗年迈,一旦故去,你的哥哥们不会放过你。”
骂声一顿,阿史那都罗微微惊愕地看着陆聿。
“你,你知道我的身世?”
可他昨夜的反应,明明是不认得他的。
陆聿并不回答,自顾自道:“为了自保,你便与六镇边将来往,想寻求跟魏国合作之机,争夺汗位。”
阿史那都罗面色一沉,渐渐冷静下来,“柔然可汗狂悖无礼,骂我父汗是铁工锻奴,不雪此耻,我枉为人子。”
陆聿嘴角勾了勾,悠悠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六镇虽然兵强,但是位处北境苦寒地,不适合耕种粮食,百姓牧羊放马,根本不能自给自足,靠经商那点收益,只能暂时改善,却不能长久。”
阿史那都罗抬头看着他,一阵头皮发麻。
他对朔州的风土人情很熟悉,对六镇的局势很清楚,对自己的身世也了如指掌,完全不像是高坐庙堂,不沾风雪的清高权贵。
他说的,好似他真的去过朔州一样。
可是阿锦说过,他自幼长与京城,养于宫中。
他不可能去过朔州。
“阿史那,你想为你父汗雪耻,登上汗位,跟六镇那些边将交易是没用的,他们给不了你任何承诺,但是我可以。”
陆聿微微坐直身子,居高临下——
“我可以保证下一任突厥可汗,一定是你。”
阿史那都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过往他只是在阿锦口中听说他的事迹,如今正面交锋,才发现这个男人简直可怕。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信任,“你的承诺,能代表魏国皇帝?”
陆聿嘴角挑起一个弧度,俯视他的眼神看不出情绪,轻轻吐出两个字——
“当然。”
日渐高悬。
明锦梳洗干净后,就提起自己的小包裹,准备悄悄离去。
娄威不解,让她等公子回来再说,刚好他们也要回京,可以一起走的。
明锦垂下眼,心知哥哥还在生她的气,怕自己的胡搅蛮缠惹得他更厌烦,便婉拒了娄威的好意。
小女郎一瘸一拐的下楼,刚到客栈大堂,便遇到了归来的陆聿,脚步一顿。
陆聿负手而来,长身玉立,冰冷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看了看她的脚,又看了看她手中的包裹。
明锦低下了头,避开陆聿审视的视线。
“去哪儿?”
陆聿问她。
明锦勉强扯出一个笑脸,故作轻松道:“哥哥,我刚想去跟你道别呢,我要去找我爹爹,要先走一步了。”
陆聿面无表情,继续问她,“去哪儿?”
小女郎被他盯得微不自在,低声道:“京城。”
得到回复后,陆聿拂袖而去,边走边吩咐娄威道:“给她一匹马,让她跟着。”
明锦睁大了眼,确认自己没听错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背影。
陆聿顿了一下脚步,转过头,提醒她,“那个突厥人,以后不会再来纠缠你了。”
明锦睁大了眼,心下一惊,“哥哥,你把他怎么样了?”
他不会真的杀了都罗吧?
“你担心他?”
陆聿眼中寒芒一闪。
明锦身子一抖,不敢说话。
陆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冷冰冰提醒,“你若再敢跟他来往,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说完,便拂袖离去。
明锦看着他的背影,毛骨悚然。
他真的变了。
曾经的他,温和宽雅,无论何时都让人如沐春风。可现在的他,让她觉得好陌生,容貌依旧是她那光风霁月的哥哥,可行事作风愈发阴沉狠戾,阴晴不定。
现在的他,让她害怕。
娄威低声安慰她道:“小姐别害怕,那突厥人没事,公子自有打算,他也是为了你好,小姐金尊玉贵,一个突厥蛮夷,怎配觊觎小姐?”
明锦心绪复杂,没有吱声。
众人一道上路,前往京城。
明锦还是有些心虚,不太敢跟陆聿搭话,一路上都是默默跟在队伍后,闷着头不吱声。
走了几十里后,众人停下休憩,陆聿独立河边,看着汤汤逝水。
明锦坐在一棵树底下,静静看着水边的陆聿,斑驳的阳光洒在他挺拔的身上,出尘绝世。
娄威给她送来水和胡饼,她回神接过,在树荫下一口一口默默吃着。
吃饱喝足后,众人继续上路。
夕阳开始西沉,宵禁前他们也到不了京城了,众人便停在了邺县休憩,明日一早再进京。
到了县城后,天色已经黑了,迎面来了几个人,陆聿看到来人后,立刻驱马迎上。
明锦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年轻男子,微微惊讶。
竟是杨绍。
杨绍出身汉姓名门弘农杨氏,因和陆氏有姻戚,幼时就和陆聿一起入宫给皇帝伴读,三人年岁相当,一起长大,好的能穿一条裤子,没想到他如今是在此任职。
杨绍和陆聿在一旁交谈着。
“人找到了吗?”
陆聿摇摇头,视线往后方的队伍看了看,眼神复杂,“那件事待会儿再跟你说。”
杨绍会意,目光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
夕阳西下,暮色满地,他看到藏在侍卫中,低着头的小女郎时,微微疑惑。
他向她走近,上下打量着。
明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片刻后,杨绍微张大了嘴,嘴角扯出一个惊讶的笑。
“芝芝?是芝芝吗?”
她长大了,变了很多,现在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杨二哥。”明锦扬起头,坦荡的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脸,忽而,笑意又敛去了几分,拘谨的改了口,“杨公子。”
陆聿的外祖母杨嫔,是杨绍的姑奶奶,他以前是她的表哥,现在到底没关系了。
杨绍嘴角噙着笑,看着她的目光很温和。
“你跟我见什么外?还跟以前一样叫就行。”
明锦腼腆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听说了太后召你回京的消息,可没想到你会跟宣明在一起。”
宣明,是陆聿的字,明锦,是哥哥的明。
明锦勉强笑了笑,“说来话长。”
“那就先不说了。”杨绍挽起她的马缰,热情道:"走,先进城。"
明锦笑着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陆聿看着有说有笑,坦然自若的二人,始终默不作声。
到了县衙后,杨绍让人安排众人歇下,又对明锦笑道:“芝芝,我送你回房。”
说着,就又拉起了小女郎的胳膊。
明锦受宠若惊,连连拒绝道:“不用了,我自己回就好了。”
“这么多年不见,我可是有好多话想问你,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让我尽地主之谊?”
杨绍嗓音很温和,语调却不容拒绝。
明锦抿抿唇,被杨绍拉着胳膊回房时,她不时回头看看陆聿。
陆聿神色无异,避开了她的视线。
明锦失落地垂下了眼。
夜色渐深。
杨绍还没有回房,陆聿等的有些不耐烦,什么旧能叙这么久?
起身往小女郎房间去寻人。
穿过回廊,来到窗外,就听见二人在屋内说着什么。
陆聿脚步一顿,立刻闪身躲在了窗后。
窗前,二人秉烛闲谈。
杨绍给小女郎倒上热茶,笑问她,“还记得以前的事吗?”
明锦淡淡笑了笑,“过去的事,我都不愿回想,那时候的很多事,都让我觉得很幸福,幸福的像是一场梦一样。”
“那现在呢?”
“现在嘛……”她顿了一下,故作轻松道:“现在不一样了,我不能一直活在梦里,所以我必须学会忘记。”
杨绍静静看着她。
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突然黯了下来,“我不想再回想起那些事情,因为回忆会让我难过。”
杨绍心里蓦地一疼,转移话题道:“那就说说你现在的生活,这几年在朔州是怎么过的?”
明锦手上捧着热茶,茶雾氤氲在她眼中,“刚去朔州的时候,是挺不习惯的,云中城的三月还会飞沙,冬天滴水就能成冰,跟中原风土很不一样。”
杨绍蹙眉听着,心里不时揪起。
“朔州太穷了,那时候,父亲没有俸禄,官舍也不过是几间土屋,风沙一来还会漏风。”
明锦坦然说着那些遭遇,神色平静,仿佛在说着一件很遥远的事情。
“虽然日子很苦,可父兄也没有让我挨过饿,后来朝廷推行俸禄制,父亲有了俸禄,加上我做花贴补家用,日子就过的越来越好了。”
杨绍沉默着。
明锦本家是汉人,他也是汉人,最能理解国史狱后北方汉人世家的艰难处境。
魏国没有一统北方的时候,需要随时四方征战,故而生产方式一直以游牧为主。
胡人勋贵靠打仗从其他部落抢物、抢粮、抢女人,随机赏赐,充当俸禄。所以长期没有建立完善的俸禄制,而是一直实行班赐制。
汉人多是担任文臣,比不上武将赏赐优渥,不少官员都过的贫困潦倒,崔晟也不例外。
明锦刚回本家的时候,家中不过草屋几间,厨房连下锅的米都没,本就不富裕的家中,又来了一张等着吃饭的嘴,日子过的愈发紧巴巴。
那时,兄长每天上山捡柴换粮,她就跟着兄长一起上山摘野果、挖野菜,填饱肚子。
曾经娇宠无度的小女郎,也被逼着快速成长,靠自己的努力顽强活下去。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朝廷很快推行了俸禄制,崔晟有了俸禄,贺云珠也找到了她,一家人的处境才终于好转。
杨绍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以前那样养尊处优的小女郎,回了本家后,不仅要挨饿受冻,还要帮家里分担各种家务,她竟然也没抱怨过一句,还一直在说父兄待她有多好。
“芝芝以前还很爱哭,现在都不会哭了。”
杨绍一时不知怎么安慰她,便故作轻松的打趣了她一句。
明锦笑了笑,活下去就要竭尽全力了,哪儿还有力气哭?不以为意道:“哭又不能吃饱饭,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杨绍神色暗了暗,又问她,“怎么跟宣明遇上的?”
明锦想着失散了的爹爹,叹道:“我们的马车受惊狂奔,我就跟爹爹失散了,路上遇到哥哥,就一起走了。”
杨绍点点头,想起来的路上,兄妹二人的生疏,安慰她道:“你走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宣明变了很多,跟以前不太一样了,他要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就也像忘记过去一样,忘了它吧。”
“没有,我不会生哥哥气的。”
是哥哥在生她的气。
杨绍淡淡笑了,看了看窗外的弯月,起身道:“夜深了,你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明锦含笑点点头,起身送杨绍离去。
“还有,你可能不知道吧——”走到门前,杨绍脚步突然一顿,回头看了看她,“当年那俸禄制改革的推行,也是宣明力荐太后,一力促成的。”
明锦怔了一怔。
杨绍看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夜凉如水,月华如练。
明锦坐在窗前,仰头看着天上那一弯明月,心事重重。
窗后的陆聿往墙侧躲开身子,闭了闭眼。
作者有话要说:陆聿:妹妹好惨,我以后要好好疼爱她
阿锦:绝不心软?
陆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