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鲸鱼唱起歌来,就表示它们在向数百公里以外的家人们发出呼唤,”杰西卡认真地解释。“它们没有耳朵,但能在大脑中感受到声音……它们具有某种……”
“超声波听力,”特里一边舀着爆米花吃,一边不由得替她说了出来。
“我们在博物馆看到过鲸鱼,对不对,爸爸?”7岁的埃丝特也不甘人后。“那条鲸鱼跟公交车一样大。”
“实际上是两辆公交车。我们量过,你忘了?”杰西卡比埃丝特大两岁,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向父亲争宠的场面。对此,特里也很圆滑地应付孩子,他擦拭着小女儿盘子边上洒出的牛奶,同时向大女儿杰西卡投去赞许的微笑。杰西卡正在兴头上。“抹香鲸是地球上最大的动物,而且它根本不攻击人,单靠小浮板为生……”
“是‘浮游生物’,不是浮板。”
“是的,没错,有好几百万浮游生物。琼斯老师说,鲸鱼在海里像奶牛一样吃草。它们超级大……”
“谁想吃华夫饼了?埃丝特?”保姆特鲁德端着盘子进来,盘子上有两块儿热腾腾的华夫饼。她穿的那款T恤衫恰到好处地露出别致的肚脐眼。特鲁德把一块冒着热气的华夫饼啪地一声,丢进埃丝特的盘子里。“草莓酱还是黑加仑?”
“糖蜜。”
“那不行。上学前不能吃糖蜜,”特里坚决地说道,“还记得昨天的事吗?”
“可我就是喜欢糖蜜!”
“在挪威吃早饭时不准有糖蜜,”特鲁德附和着。“法律有规定的。”
埃丝特张口结舌看着特鲁德,只好让步,去拿了黑加仑果酱。即使不抹糖蜜,孩子们能在早餐时吃上华夫饼也是很奢侈的事,这是特鲁德给他们带来的最佳享受之一。刚来这家时,这个年轻的保姆惊讶地发现,他们家居然没有华夫饼烤盘。“在挪威,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特鲁德说。于是她一刻也不耽误,让特里买了一个烤盘,然后就不停地用它烤饼。因此,特里和他女儿们都大饱口福。
然而,特鲁德的文化背景中有一方面让杰西卡心里很不安。
“只有两个国家还在捕杀鲸鱼,”杰西卡一边折华夫饼,一边用她那褐色的大眼睛盯着爸爸,严肃地小声说。“日本和……挪威。”她朝厨房那边扮鬼脸,很明显,杰西卡想证明自己对于这个敏感的问题,也有同大人一样的见识。但对特里来说,它的含义截然不同——它唤起的是像牙疼那样尖锐的记忆,因为他看到孩子脸上有着这与她们母亲相似的表情。
“难道你不觉得这很重要吗?”杰西卡不肯罢休。
“什么?”忘记疼痛,特里告诫自己。它会过去的。玛丽还在这儿,杰西卡明显有玛丽的遗传基因。“什么很重要,杰西卡?”
“爸!当然是说挪威人在屠杀鲸鱼啦!”
这句恰好被从厨房走进来的特鲁德听见。“我不杀它们,”她抗议说。“虽然我吃过一次鲸鱼肉。很好吃。比驯鹿肉好吃多了。”
“驯鹿?呸!”埃丝特说。“特鲁德,你不能那样做!”
“鲸鱼是有智慧的动物,像我们一样!”杰西卡抗议着。“你不能吃它们!”
看来特鲁德既觉着有趣,又觉得受到伤害。她坐下,把头发甩到后面,试图解释道:“好吧,大部分挪威人都不杀它们的……”
特里衣袋中的手机响了。他很不高兴地接听电话。“谁啊?”
是警局的罗斯特警长。“很抱歉长官,你在家休息还打扰你。不过昨晚上报了个失踪案,折腾了一整夜,报案者的家离你家较近,所以我觉得你可以不用先来警局,直接去那里看看。”
“有人失踪?警方不是已经介入了吗?”
“哦,是的,长官,他们是去了。不过,就像我说过的,那里离你家比较近,而且你碰巧认识失踪者的母亲,就是萨拉·纽比夫人。”
特里很不情愿地说:“好吧,可我要先跟孩子们吃早餐。行了吧?”
“是,长官。”这很不像刑事调查部的警官通常说的话:“我会告诉他们你已经在路上了。”
纽比的家里,所有人都整夜未眠。
鲍勃晚上八点半报了警,起初为了让警察认真对待这件事,他费尽口舌。女孩已经15岁了,天又不算晚,不像是什么紧急的事,尽管如此,警方还是答应派车过来看看。
两名警员到家之后,起居室里平添了晃来晃去的警察和步话机的嘈杂声,令萨拉和鲍勃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急切地提供所有的细节,几乎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不,除了担心考试以外,艾米丽没遇到什么问题”;“不,家里没吵架”;“是的,她快16岁了”;“是的,她以前晚上也出去过,但都是跟朋友们在一起”;“是的,她有个手机,但落在家里了。”……萨拉把从查询电话1471那里获知的陌生号码告诉他们,警员二话没说就记下了号码。他们查看了艾米丽的房间,收起萨拉给他们的一张照片,记下萨拉猜想艾米丽可能穿的衣服款式,然后就撤退了。
“他们根本就心不在焉!”警察走了之后,萨拉忿忿地说。“警察认为这只是家庭纠纷。他们不会采取任何行动的!”
鲍勃眉头一皱。“不管怎样,艾米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了。”
“如果我现在看到她,我非杀了她,这个被宠坏的小兔崽子。”
“也许那正是她离家出走的原因。”
“哦,现在反倒是我的错啦?”
“你今天早上没有在考试方面给她足够的安慰,我说错了吗?”
“我跟她谈过,不是吗?那会儿你还一如既往地赖在床上睡觉。我说过会在午饭时间给她打电话,而且我也打了。她人都跑没了影儿,我怎么帮她!”
“也许是因为每次她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她身边。”
“闭嘴,鲍勃,我没时间跟你扯什么心理学。事实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你说得对,这事确实出乎意料,天也确实很晚了,而那些没用的警察却满不在乎。”
“警方拿了艾米丽的照片没?”
“拿了。”那个举动让萨拉深受震动。那是张镶在相框里的学生照,是艾米丽稍小时照的,相片里的她正专注地对着镜头微笑。一个女孩被脱光、强暴,继而截肢、谋杀后,报纸往往会用整个头版刊载受害者的这类照片,照片上的她们美丽动人,摆着姿势,脸上洋溢幸福的表情。那些照片似乎都在说,看看我,我终于成为明星了!
但与报纸读者不同,警察和律师们看到的却是犯罪现场的照片,都是些被勒死后丢弃、浑身都是伤的裸尸,眼球凸出,发紫的舌头从嘴里耷拉出来。
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艾米丽身上的,萨拉心想。不会的。不可能的,这不过是个恶梦。
这是可能发生的事。
晚上11:05,警方打来电话,说那个电话号码是布洛瑟姆街上一个公用电话亭的号码,并询问萨拉和鲍勃是否与艾米丽的祖父母联系过,或许艾米丽去他们那里了?
于是他俩各自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而那些老人们也跟着一起担起心来。艾米丽当然不在他们那里。鲍勃给警局拨电话,试探着问他和萨拉现在应该干些什么。大概1点钟的时候,又来了辆警车,身着警服的警长又问了很多同样的问题,另外还追问了一些细节。比如她最要好的朋友有哪些?鲍勃最后一次跟他们说话是什么时候?艾米丽以前有离家出走的经历吗?曾跟陌生人出去过吗?她常喜欢去哪里散步?
这个警官严肃认真,对此事很重视,态度也很和蔼。他说,警方会去找艾米丽的朋友们询问一下,如果到早晨艾米丽还没露面,就会考虑进行正式搜寻。
“考虑?”鲍勃问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先生,我们需要知道去哪里找她,真的,我是说,如果你说她去了某个地方,我们就可以从那个地方开始搜寻,可这个案子的情况不简单,对吧?不过,我们会尽力的。我们已经通报各地警局了。”
然后,他也离开了。鲍勃和萨拉都不抽烟,他们能做的就是走来走去、吵架、喝咖啡。午夜2点时,萨拉想起了西蒙!对啊,当然了——肯定是这样!艾米丽和西蒙之间关系并不亲密,但艾米丽那天早晨曾经提到过西蒙。说的是什么呢?“我要像西蒙那样——至少他很幸福!”
“你为什么以前没提?”鲍勃吃惊地问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没有,”萨拉支吾着说。
“我看你是根本没想过,”鲍勃生气地说。“好吧,我给他打个电话。”
“不,鲍勃,我来打。他是我儿子!”
“艾米丽是我女儿!今天你造成的破坏已经够多了!”鲍伯出了房间,朝门厅里的电话走去。“如果她真在他那儿,我要好好教训一下这小子。这是他最后一次把我们家弄得鸡犬不宁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许他这样了!”
萨拉坐下,想:我们怎么会这么愚蠢?当然,一定是西蒙——我为何没朝这方面想呢?是因为他现在和鲍勃、和我都隔着一条鸿沟,以致于在这种情形下,我们都不会想到他吗?至少我知道她在哪儿啦。她跟西蒙在一起,不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人扔在野地里。萨拉如释重负,到时我们把实情告诉警方时,人们肯定把我们当成头号大傻瓜!
她蜷缩在沙发上,想听鲍勃在厅里说些什么。并不只是我的错,可鲍勃为什么要把一切都归罪于我?如果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婚姻裂痕,我希望它不会变得更大。这时,萨拉听到鲍勃说话了。
“你很肯定……你跟我说实话,西蒙……如果我到你那儿,发现她和你在一起,我会……是的,好吧……不,我觉得不用……”
鲍勃站在门口,抓狂地说:“她不在那里。”
“什么?你肯定是在开玩笑。”
“不,我没开玩笑。除非西蒙在撒谎,可我不认为他在撒谎。他发誓没见过艾米丽。实际上,听上去他也很震惊和不安。西蒙还想过来,但我说不必了。”
“为什么不让他过来?也许他能帮上忙。”
“他能帮什么忙。不管怎样,艾米丽没跟他一起,萨拉,西蒙没见过艾米丽。”
“噢,上帝啊,不。”萨拉深受打击,不停地悲叹着。
“是的。是的,恐怕这是事实。艾米丽到底他妈的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可我确实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噩梦还在继续。当特里·贝特森早晨9点来到这里时,亨利警长已经在这儿了。特里派2名警察去房子后面的河岸查看,另外4名在村里各处询问。鲍勃刚从河边回来,还穿着雨衣和胶皮靴。他脸色苍白,胡子拉碴,气鼓鼓地盯着特里。
“你他妈是什么人?”
特里拿出名片。“其实,我们以前见过面,纽比先生。在法官的舞会上。”
“是吗?好吧,那已经不重要了。我现在需要的是能找到我女儿的人。”
“当然。”特里跟着鲍伯进了起居室,萨拉坐在那里,双手紧紧握着一杯咖啡。令特里吃惊的是,她一身摩托车服——黑色的裤子、夹克和靴子。她脸色很不好,因为睡眠不足而眼圈儿发黑,她似乎没看见特里。
“你好萨拉。我都听说了,很遗憾。”
萨拉抬起头,吃了一惊。“哦,是你。你好,特里。”
特里瞥了鲍勃一眼。“你太太和我有时在法庭上打交道,纽比先生。”在那里她让我显得一无是处。好哇,现在我们的处境正好相反。
“是啊,毫无疑问。你打算怎么做?”
“我也是刚刚上班,先生。我恐怕要先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上帝啊!艾米丽已经失踪差不多24小时了,可他们居然还派一个生手来办这个案子!”
亨利警长插话了。“贝特森督察是目前为止参与此类案件最资深的警官,先生。如果我们要进行全面排查,他会负责协调整个工作。”
“是的,那开始工作吧。大家应该都知道,现在每分每秒都事关重大。”在亨利详细介绍情况时,特里仔细观察着鲍勃,结论是面对这种状况,这个人唯一能做的就是发泄愤怒和紧张情绪。鲍伯内心交织着恐惧和绝望,这种情绪迫使他不停地打断那个警长的介绍,结果把人家弄得晕头转向。相反,萨拉则默默地啜着咖啡,显然完全陷入了自我封闭的状态。
处理小孩失踪案的基本原则是:首先多方寻找这个小孩,然后寻找问题所在。如果这个小孩儿没有发生事故、没有迷路,那么一定存在离家出走的理由,而且在多数情况下都跟家庭矛盾有关。
这里存在家庭矛盾吗?父亲疯了似的走来走去,母亲则沉默不语。两人谁都没有试图安慰对方,甚至都不看对方一眼。很可能有矛盾。毕竟以特里的切身体验,他知道这个妻子多么令人不齿。
“纽比先生,你很确定你女儿没说过或者做过什么,能让你想到她可能去了哪儿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没有!我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那么,昨天有没有发生不寻常的争吵或者家庭矛盾?”
“至少没跟我吵。艾米丽担心她的考试,我让萨拉上班前找她谈谈。她本来应该安慰她,但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谈的。”
“我告诉艾米丽只要按照复习计划做,就没问题。我还答应她在午饭时给她打电话,我打了。”与她丈夫不同的是,萨拉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克制。不过,问题就在这儿,特里愤愤不平地想。昨天他站在证人席上时,萨拉就是用同样的克制并带着杀气的口吻对付他,原本是共进午餐的友善同伴,转眼间就变成了舌如利刃的巫婆。如果萨拉以这种方式做人妈妈,天知道她女儿会落下多少心灵创伤。
特里合上笔记本。“好了。我想我已经了解了大致情况。看来到目前为止,亨利警长做得都很到位。汤姆,你手下从河边回来后,让他们加入挨家挨户的盘查工作——这个村子不大,如果她昨天在附近走动,总会有人看到过她。还有派人去公交公司走一趟,问问哪些司机昨天来过这里,给他们看看艾米丽的照片。然后,我要检查一下陌生号码所在的那个电话亭……”
“这有什么用?”鲍勃不满地打断他。“如果是公用电话亭,什么人都可以用。”
“没错,先生,当然是这样。但是,它是目前唯一可靠的线索,而且,除非是在火车站或者市中心,这个电话亭应该有些固定的常客。大多数公用电话都是这样的。所以我要先调查一下。此外,我需要找你们的儿子谈谈,萨……纽比夫人。”
在萨拉丈夫面前,直呼其名似乎显得太过亲密,但叫她的夫姓也很别扭。
萨拉拿起摩托车头盔,淡淡地、不太自然地一笑。“好吧。我去上班的路上会经过西蒙家附近。你跟我来,我可以直接带你到他家门口。”
鲍勃突然爆发了。“你在说什么呢,萨拉?你不能去工作!我的天哪——艾米丽失踪啦!”
萨拉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静平淡,疲惫中透出坚决。“我知道,鲍勃。我已经骑车到处找过,但没什么用。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你也不知道。现在有警察帮我们找,我还有工作要干。”
“去替强奸犯辩护——而你的女儿也许已经横尸荒野!你简直是疯了!”
“疯了的是你,鲍勃。你已经大喊大叫了4个小时,我实在没法儿再忍受了。我觉得艾米丽想回来的时候就会回来的。在这个期间,我在法庭上还有个陈词要做,就这样吧。我方便的时候会打电话。你要跟我去吗,特里?”
特里和鲍勃一样目瞪口呆。“我……不需要,萨拉。你只要把你儿子的地址给我,我能找到。”
“哦,好。鲍勃知道地址。”萨拉转向门口。特里感觉她是在梦游,她丈夫试图挡住她的去路。
“看在上帝的份上,萨拉——我需要你留在这里!给法院打个电话,解释一下——法官会延期审理的!”
更令特里惊讶的是,萨拉竟然从鲍伯身边走过,径直走出了门。“别阻止我,鲍勃。我必须去。反正今天上午不管我在这里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差别。”
然后,萨拉就不见了。3个男人听着摩托启动的声音,发动机声逐渐变大,车子吼叫着冲出短短的车道奔上了大路,最后逐渐远去。特里感觉到这里有些不对劲儿,有种超现实的感觉。那个女人把替残忍的强奸犯辩护看得比找女儿还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