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孺子五十年代就因为一项在复杂地貌条件下修建公路的创造,在国内声誉鹊起,后来被中国一所著名的交通大学聘为客座教授,那时才三十岁不到。随着他专业方面的建树不断被国内外同行所肯定以及他的名望不断升高,行业内提到他的名字,都要冠以“著名”二字。他曾经被推荐为中国工程院的院士候选人,据说最后没有当选,不是他的资历和贡献不够,而是考虑各个专业的平衡问题,将他拿了下来。尽管如此,研究院更是对他优厚对待,不仅给他换了一套上百平米的房子,还破例将他聘为终身研究员,希望他为本院“终身服务”。王副厅长读大学时曾经听过杨孺子教授的课,所以当了副厅长后,一次到北京开会,便以弟子的名义主动去拜访他。杨教授对这个叫王家强的学生一点印象也没有,但王副厅长和他联系上后,每年上京都会带一份丰厚的礼品去看他,这让他对王家强产生了一些好感,觉得他虽然在外省当了个副厅长,却能够不忘师恩,确属难能可贵。不过,王副厅长和他的关系也仅此而已。作为国内公路和桥梁建设的顶尖级专家,杨孺子实在不可能分出精力去和社会上各色人等打交道,哪怕此人过去学的是这个专业,哪怕他现在已经弄了个厅局长什么的当当。但是,王副厅长手上有和他联系的电话号码,这就为将来去找他减少了很多周折。而且王副厅长还向尹凡他们提供了一个信息,说杨孺子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喜好围棋,而且在这方面既非常着迷,可以说还颇有造诣。平时在家,别的人他一般不见,但要是有国家围棋队的人去看他,他会立即放下手中的事情与之相会。杨孺子曾经获得过围棋的业余段位,他特别喜欢收集与围棋有关的东西,比如棋谱啦、有收藏价值的旧围棋啦什么的,要是能替他找到几件这样的东西,那他能高兴得与你称兄道弟。王副厅长介绍的这个信息使尹凡特别在意,因为他知道,要是县委派自己上北京去找杨孺子教授做工作的话,少不了要准备礼品,而对于杨孺子这样的人物来说,再贵重和高价的东西说不定他看不上眼,但假如能够的的确确地“投其所好”,哪怕就是价值微薄,他也会青眼相看。所以他找到县文化局长皮局长,让他打听一下县里有没有人家里藏有这方面的古董之类。
皮局长很快就给他回了话,说县中学有一位张老师,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家里收藏有一本宋代的棋谱,还有一付清代康熙年间的围棋。那付围棋虽然已经很旧了,但保存得很好,棋子分别是用象牙和犀角雕制的,很是希罕。尹凡问能不能从他手上买下来。文化局长当然知道,要是按古董的价值收购,恐怕县里出不起这个价,这不是几万块钱的问题,起码要十几、几十万才能打发。因为县里上回在栖凤岭山脚下发现了一对古代的石雕,市文物局准备将其列为市级保护的文物,要求县里先垫个两、三万块钱修一个亭子,替这对石雕遮蔽一下风雨,免得继续受到侵蚀,市局发了文,县文物局也写了两次报告,可报告转了好几个领导,最后钱却批不下来。分管的县领导最后很无奈地告诉文物局长说,县里面财政这么吃紧,实在找不到地方开支这笔钱,只好把这事先挂起来。不过,皮局长却知道,处理或收集私人手上的东西比处理无主的文物甚至更有方便之处,比如像张老师这样老实巴交又上了年纪的人,家里一定会或多或少遇到一些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这些困难放在一般干部家里不会有多么难,但放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就是一个长期的困扰。要是县里肯帮他们解决这类问题,说不定张老师就会同意拿出家传的古董来。皮局长把自己的想法对尹书记说了,尹凡说,那这样吧,张老师工作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你给我调查清楚,需要解决什么问题,由我来向翟书记和陈县长请示并尽量加以落实。
皮局长办事还真的不拖拉。尹凡跟他讲了才两天,他又和教育局的赵贵新副局长一起来到尹凡的办公室汇报。他说,他和赵副局长两个人专门到张老师的学校去摸了一下底。张老师现在住在学校的一间旧的平房里,那还是六十年代建的房子,早已经被房管部门列为了危房。房间还很小,只有一间,老两口加一个一直没有工作的二十几岁的儿子,还有一个正读高中的女儿。他们一家只好在屋里架了一个阁楼。女儿住阁楼,儿子和张老师两口子住在一起。那间屋子,白天既是客厅,又是饭堂,晚上把吃饭桌子收起来,架上床,再在房间的中间隔上一道布帘,就那样住了多年。我们和他谈了那副围棋和棋谱的事,他开始犹豫很久,不大愿意,还是儿子在一边责骂,说他守着那些破烂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如跟政府换点现的。这样他才答应,说要是能够替他解决住房问题,最好还有他儿子的工作问题,他愿意把东西献给国家。尹凡听了皮局长和赵副局长的汇报,心里挺不是滋味。他想,本来像这样的问题,学校、教育主管部门甚至县委,县政府都早有责任加以解决,可现在却成为一种从他手里换取家传古董的条件和手段。不过,嘴上他却对皮局长和赵副局长两个人的工作表示感谢,说他会尽快向书记县长汇报,争取早日把这件事情办妥。两位局长走了以后,尹凡给卢燕打了个电话,说是要向翟书记汇报有关的情况,问翟书记能不能尽快安排时间来听?卢燕说,我马上跟书记请示,请示了马上打电话通知你。
当晚,翟燕青主持召开了一个小型会议,参加会的主要是几位县领导,还有一些相关的部门。对于尹凡汇报的关于学校张老师的要求,翟燕青一口答应,说,这件事让教育局和学校给落实。但教育局长陶水泉马上叫起苦来,说,张老师那个学校的情况我知道,由于不是县里的重点学校,资金相当困难,住房也相当的紧张。学校领导跟我提这个问题提了不止十次,可我拿什么给他们盖房子?至于教育局嘛,空余的房子现在也没有,都早就分配下去了。陈林打断他的话,问道,你们机关的宿舍是去年过年之前才搬进去的,那时候听说不是还多余两套没分下去吗?陶水泉有些吞吞吐吐,说,那个,那个……一边“那个”,一边眼睛不知望着什么地方。陈林又问了一遍,陶水泉不得已,说道,那两套已经分掉了。陈林一听,眉头皱了起来:怎么搞的!分给谁了?这时,分管教育的副县长涂天明才说,是这样的。那两套房子本来是多出来的,可是,可是过了年以后,秦副市长亲自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儿媳妇的老舅在县红旗小学食堂工作,二十多年了,还没分到一套房子,问我们教育局新盖的房子是不是有多余,要有的话给他儿媳那个老舅一套。听秦市长的口气,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教育局有空房子,我不好隐瞒,就答应了秦市长。我当时觉得这是件小事,怕影响你们工作,也就没汇报。
那另一套呢?翟燕青问。
另一套嘛,这个这个这个,涂天明抓抓耳朵,硬着头皮说,我儿子准备今年“五一”结婚,他不在县里工作,县城里没有房子,我就向陶局长借了那套房子先用一用。
一听涂天明这样说,在座的都明白了。秦市长是河阳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房子既然已经给了他儿媳的什么老舅,就不可能收回来了,因为没有谁愿去为一套房子的事得罪上级领导,哪怕这房子分得再不合理。而涂天明名义上说借房子,实际上这套房子的结局将是有借无还的。因为既然将这套房子当做新房用,肯定得装修,而且不是普通的装修。就是按照东阳县一般的水平,起码也得好几万。难道涂天明会花个几万块钱给儿子借个结婚的地方,结完婚又退还吗?翟燕青心中不满,陈林则暗暗生气,但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
翟燕青转过脸对陈林说,那就从机关宿舍里匀一套旧房给他,你看怎么样?
陈林说,机关宿舍也很紧张。目前至少还有20%的机关干部没有分到房子。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不过,再困难,张老师这套房子也得解决。我明天再调查一下,这个事就由县政府落实。
好!翟燕青很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话题接着谈张老师儿子的工作一事。陈林说,陶局长,这个事就交给你落实了,你可不要再推托。陶水泉看看涂天明,说道,这个一定落实,一定落实。要不就把他儿子放在局办公室做个勤杂工吧?翟燕青说,干什么工作由你们定,落实好了后再向县委汇报。涂天明和陶水泉一起点表态说,马上就落实,马上就落实,翟书记你放心好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尹凡准备以县委的名义上张老师家,向他通告县委的决定。尽管县委已经答应了张老师提出的两项要求,但他还是觉得心里不过意,于是又和县长陈林商量,要再补给张老师一万块钱现金。陈林考虑了一下,说,好吧,张老师这种情况确实值得同情。你去的时候代表县委县政府向他表示感谢。至于办事花的这些经费,先设个临时户头挂在一块,等到年终决算的时候一并处理。
尹凡到张老师家的时候,张老师正在家中一张满是油腻的桌子上改学生的作业。他见县委领导亲自登门,心里十分紧张,两只手都不知该怎么放。尹凡看见他家拥挤成那个样子,一种自责和自惭的心情油然而生。尹凡向张老师问好,并且将县委决定的两项事情正式通知他,他高兴得什么似的,马上跑到门口,向正在厨房里忙碌的老伴一边招手一边喊:喂,老伴你过来一下,过来一下,县领导答应我们的请求了,尹书记还亲自来看我们呢。
张老师的老伴赶忙用围巾擦擦手,从那个就像个临时搭建的窝棚一样的厨房里出来,小小心心地穿过一块总是积水因此长满青苔、有些滑溜的地面,回到房间。陪同尹凡一块来的马行替尹凡将刚才的意思复述一遍,张老师的老伴楞了半晌,忽然撩起腰间的围裙擦起眼泪来。
尹凡不知她这时什么意思,生怕她又不同意,连忙起身来安慰她,同时用眼睛示意张老师做做老伴的工作。张老师却知道,老伴这是因为意外高兴才激动得不能自制。他赶紧扶老伴坐下,说道:
孩子妈,你看你哭什么?县委领导在这里!那天不是你和儿子说要答应政府的要求的吗?要不我还真舍不得把祖父传下来的东西捐出去。政府既然这么讲信用,还有什么说的?尹书记还说县里面对我们家表示感谢,我看我们一家得感谢政府才行。
张老师的老伴一叠连声地说,感谢政府,感谢政府。那个宝贝儿子哟,他上哪儿去了?见天也不在家。他有了个工作,这下我们老两口总算放下心了。
这时,尹凡让马行从公文包里取出包扎整齐的一万元现金,递给张老师,张老师大感意外。他想推辞,又想接受。手伸出去了,又觉得似乎不妥,又赶快收回来。尹凡将钱放进他的手里,说道,县教育局和你们学校的领导汇报了你们一家的生活情况,县里知道你们家实在是很困难,这就算政府给你们的一点补偿吧。尹凡之所以要提到教育局和学校,是怕张老师拿此事和学校去对比,因此对学校产生意见。张老师接过钱,激动得话也说不出来了。还是老伴提醒他:还不快去把你那个宝贝找出来,让领导带去?那本旧书还有那副棋子,藏在家里多少年,也不能吃也不能喝的,人家政府倒是用得着。
张老师果真就爬上阁楼,在一个角落里悉悉索索翻了一阵,翻出一个暗黄色的绸缎裹着的小木匣子,拿将下来,再用一把已经长了锈的钥匙打开锁,将那本棋谱和一副围棋取出给尹凡和马行看了,然后再收起锁好,交给尹凡。尹凡让马行接过匣子,再次向张老师一家表示感谢,然后出门,开车走了。
不几天,张老师拿到了离县政府不远处一套七成新的住房的钥匙,他的儿子张国强也接到了到县教育局上班的通知。搬家的时候,张老师就像结婚一样,给学校的每个老师发了一包糖,还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
随后的两、三个月,尹凡跑北京跑了好几趟。第一次去,由于与杨孺子没有接触过,怕弄不好把事情给办砸了,于是县里派他邀请卞虎,再加卢燕三个人一起去。卢燕同时还带上了一个叫许青青的女孩,准备送到杨孺子家当保姆。许青青家正好是栖凤岭乡许家坳村,与村长许年生还有那么点亲戚关系。但由于一直在村里长大,从未离开过县境(就连县城也是上次保姆培训的时候第一次来),见人很腼腆,胆子也小。不过卢燕倒是觉得她人挺聪慧,长得也比较出众,要是照城里人的装束打扮一下,还真不容易分辨出来,因此对她格外地进行了一些调教。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尹凡和卞虎两个人聊着天,卢燕则不断地跟许青青重复地讲,到了大城市做事该守些什么规矩,来了客人要晓得区分不同人的不同身份,对于主人家的吩咐一定要认真去做,家务上还要主动帮着考虑,不要被动。另外还有就是,要给东阳县的老百姓争脸,给自己的爹娘争气等等,等等。许青青一声不吭,只是点头,眼圈一会儿红,一会儿又好了。看得出,她对卢燕还是挺信任的,只是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心里那份紧张一下子很难排除。
到了北京以后,一行人先在省政府驻京办事处住下,然后由尹凡设法与杨孺子取得联系。老头子刚好参加完北京市的政协会议,接到尹凡的电话,他说自己正忙着西部某省的一项工程设计,没时间接待无关的同志。尹凡一听急了,他见杨孺子要放电话,一下子急中生智,说道,我来不是为别的事,是王家强同志让我们给您带了一件礼物。老头子问,王家强自己没来吗?他让你们带的什么礼物?还没等尹凡回答,他在电话里又说,你就说我这儿谢谢他了,你们也别上门,免得跑路。尹凡说,这件礼物非同一般,他说他是特意为您找的,找了许久才找到。老头疑惑地说,到底什么东西,你在电话里不能告诉我吗?尹凡说,电话里说不清楚,等到了您老那里,您当面看一看就知道了。杨孺子这才勉强同意让他们到自己家来一趟。
杨孺子家住在研究院附近一幢高档花园住宅小区里面。这里住的都是各个大学和研究单位的教授,或者是企业界的高层管理人员,还有少量高官和大牌明星。尹凡他们觉得打的去那儿有失身份,便向办事处的主任借了一辆奥迪,三个人连同许青青一块前往。等他们到了杨孺子的家,杨孺子正在家里看影碟,影碟里放的是中日快棋赛马晓东对日本超一流棋手武宫正树的实况录像。见河阳一行人来到,心里有些不太情愿地按下录像的暂停键,让电视屏幕回到电视台的正常节目中来。他起身过来接待他们,但神情有些冷淡,尹凡他们看出了这一点,也只有硬着头皮坐下。好在卞虎脸皮向来厚,不怕尴尬,没话找话,又善于调侃,不时穿插讲些社会上的花边新闻和老百姓口中流传的段子之类,老头子过去一直住在研究院里,后来又搬到这片住宅小区,平时与社会接触比较少,听卞虎讲的那些东西觉得满新鲜,也就渐渐淡化了对他们的不满。而卢燕则有意找杨孺子的老伴拉家常。她今天的装束典雅而不做作,新颖却又看不出是在赶时髦,加上语气温柔,言谈得体,让从小受过封建式大户人家家庭教育的樊老太太心情很高兴,很快就与卢燕聊得有滋有味起来。说了一会儿,说到老头子身上,老太太就感叹,说老两口年纪都已经过了七十了,老头子嘛,除了对修公路有说不完的话,就是对那个围棋有没完没了的兴趣。现在两个子女都在国外,平时很少回来,即使春节也不一定能回国来过年,因此嘛,家庭里面难免觉得有些冷寂。尤其老头子前列腺是个老毛病了,自己的风湿病也已经多年。别看现在换到这个大房子里,别人一来,看了都觉得羡慕,可实际上也有不那么方便的地方。卢燕就问,有哪些不方便?看看单位上能不能够解决。我们那儿就是离得远,要不遇上什么事,您老人家打个电话,我们立马就赶过来。卢燕这句话说得老太太笑了起来:哟,你看看你这姑娘(卢燕打扮一下更显得年轻,老太太也没辨出她的实际年龄,以为她比她身边的许青青只稍微大那么些许呢),说话还挺有意思,你还当飞机也可以当的士打呀!卢燕想起刚才老太太说身体上的毛病,就问严重不严重,医生看的结果怎么样?老太太就回答说,我这个病啊,医生看也看了,就是个慢性病,断不了根的,一犯起来,痛不用说,手脚都不灵便,做点家务什么的也觉得困难,这就会影响老头子的正常生活了。你别看老头子在外面人家挺在乎他,可是回到家里,要是我病了,干不了活,他就抓瞎,吃饭啊,洗衣啊什么的,一样也不会干。
卢燕说话很讲究机会,不到火候不乱讲,这是她当县委办主任总结出的经验,也可以说已经养成了习惯。和老太太聊到这儿的时候,她觉得机会来了,马上接过老太太的话说,老人家,您和杨教授的身体的确要注意爱惜。杨教授嘛是国宝,您则是替国家照看国宝的人——说到这儿,她自己先笑了起来,老太太也跟着笑,说你这个姑娘说话可真逗!卢燕又接着说,不过您现在的身体可是格外要注意。老太太打断卢燕的话,说,是要注意,可老头子毕竟需要人照顾呀。卢燕就朝许青青努努嘴,轻声说,要不,我把这个丫头给您留下,让她给您二老做个伴,同时帮助您做家务活,这样您就可以轻松下来。万一您要是犯病,也不用担心杨教授没人照顾了。老太太连连摇头,说那可使不得,那怎么使得?人家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说留就留下?那她爹妈不想她?我可不敢干这种事。卢燕说,伯母,实话告诉您吧,她这次出来,就是想在北京呆下,将来还想留在北京,做个京城里的人呢。可她人生地不熟的,又没有个文凭,没有学什么专业,要是有个地方先收留她,不是帮她吗?她要是能留下,一是帮您分担家务,特别像做饭呀、洗衣服呀、打扫卫生呀什么的都可以让她来干;二是感受感受京城的生活,这三呢,您要是万一身体不舒服,或者心情不开朗的时候,她可以替您解忧的。您也别担心,这次来正是她的父母亲委托我们把她带来的,而且她在您这儿,我们要是有机会出差来北京,一定会来看她的,当然首先是看看杨教授和您老人家。再说了,她要是有福气,能和您二老合得来,您能看得上她,她将来说不定可以给您当干女儿呢。
老太太大约的确是平时冷清惯了,今天和卢燕这么一交谈,别提心情有多高兴、多开朗。她听卢燕说话头头是道,推荐许青青留下的话也是含蓄而能打动人,于是朝许青青仔细看过去。从进门起,许青青就一直坐在那儿,一双眼睛一直盯着电视看,话很少,问一句才答一句,但却挺注意礼貌。她坐在那儿的面部侧影,线条柔和细腻,鼻子和嘴显得小巧玲珑而又搭配得当,表情中始终透着紧张、小心而又纯朴、天真的样子。她头发没烫,脸没化装,脑后还梳着一条粗粗的大辫子。这样子的姑娘,老太太记得那还是多少年前才见过,那时自己也还年轻呢。而现在这个时代,则是早已经没有了,满大街的姑娘都张牙舞爪,过去的那份贤淑和教养,在现在的女孩那儿是一分影子都找不见了!她有些慈爱地看看卢燕,又看看许青青,心里接受了卢燕的这份建议。她让许青青坐到自己跟前来,简单问了几句她的意愿和家庭情况,和卢燕说的分毫不差,不由点点头,说道,青青啊,你要是真的愿意留下,你就在这个家里帮帮我,以后呢,要是能在京城里找个好人家,就嫁出去,到时候我给你置办嫁妆——老太太说这个话的时候,许青青低下头,脸都羞红了。看见许青青这样的表情,老太太更是喜爱,又继续说,要是你父母亲能到北京来,就让他们上这儿来,咱们两家就像走亲戚一样嘛!见老太太这样慈祥,一点没架子,就像自己的婆婆一样,许青青原先紧张的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她想起卢燕教给她的,不由甜甜地叫了一声:奶奶,您老人家真好!这句话把个老太太乐得心花绽放,说,好,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
这边说话声音一高,大约影响了那边说话,杨孺子就拿眼睛看这边,对老伴说,定什么定了,老樊啊,你背着我决定什么事呀,不经过我?老伴带着笑对他说,老头子啊,我们再认个干女儿怎么样?杨孺子翻翻眼睛,说道,开什么玩笑!你这个人啊,真是的,没事找事,不嫌烦哪。卢燕怕杨孺子一口把许青青留下的事给否定了,就走过来,一脸含笑地坐在他面前,说道,我们这次来呀,是受了王副厅长的委托。他说,您是他的恩师,现在年纪大了,樊阿姨身体又不好,他让我们把青青带来,是为了在生活上照顾您,让您更好地在路桥建设上发挥好您的作用。您是国宝,大熊猫还有多少人给照顾呢,何况您比大熊猫更珍稀。卢燕的话明显是在半开玩笑了,可是她把说话的语气把握得十分到位,既是恭维,又表达出十分的尊敬,让人听了一点不反感,老头子心里十分受用,就说,我们这一家子就两口人,也没多少事情,要一个人伺候着干什么?卢燕说,杨老,这您可说错了。您说家里没多少事?可这么大的房子,每天光打扫都要花不少的时间吧?要是擦起门窗来,爬高上低的,阿姨这么大年纪了,哪里干得了?北京虽然不同小地方,可以请家政钟点工,可你知道他负责任不负责任?报纸上还登过有时会有坏人冒充钟点工,看见谁家里只有老人孩子,就乘机干坏事的呢。她转过脸对着尹凡和卞虎说,你们说是不是?卢燕的意思明显是要两人一起配合她一下,两人便立即说,杨老,的确是这样的!见杨老沉默不语,卢燕知道自己的劝说开始奏效,又说,要是许青青这个女孩留在这里,阿姨就可以腾出时间,以后她的主要事情就是调理好您的饮食和生活起居。她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朝老太太笑一笑:要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种点花儿,养个狗啊猫呀什么的,这样生活就可以更丰富了嘛。
卢燕说的话可谓圆满婉转,滴水不漏,嗓音又莺声燕语般格外好听,连老太太听了都受感动。她说,看人家卢姑娘想事多细致,说话多得体。上回我身体不舒服,你那晚不知在哪儿开会,会上高兴还喝了点酒,回来就喊头疼嗓子疼的。我要去给你买药又出不了门,你自己当时那情景更是动弹不了,好在过了一晚,咱俩都无大碍。要是哪一天真的生了大病,家里没个人帮衬,送医院都送不了。老头听了,这才点点头,算是答应把许青青留下。老太太又说,咱们这个家呀,虽说有儿有女,可儿女每年都不定能回来那么一、两次。每逢你上外边开会呀,出差呀什么的,家里就我一个人,心里那个冷清呀,真是说不出……老太太说到这里,眼圈便有些红,她低下头,撩起衣襟擦眼睛,老头子看见,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不是已经答应下来了吗,还这么婆婆妈妈唠叨个啥呀!卢燕看着两位老人对话,心里却清楚:别看老太太什么事都要向老头请示,其实老头子除了自己感兴趣的事,什么都不管的,家里大小事情还是老太太做主。不过老太太尽可能地尊重自己的老伴,什么都要与他商量,这已是这个家几十年形成的习惯。
进杨孺子家门之前,三个人商量好了,就是等相互见了面,气氛融洽了之后,先把那套古董拿出来送给杨老,等他接受下来,高兴了再提出将许青青留下的事。可现在许青青倒是先留下了,那么送礼的事应该更好办。于是尹凡不失时机地开口说道:
哦,对了,杨老!我们来的时候,王厅长还让交办一件事,我差点忘了。
杨老和他们这伙陌生人聊天已经聊得差不多,准备送客了。听尹凡这样一说,便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还有什么事。
尹凡一边打开随身带来的密码箱,小心翼翼地从里面将那副古棋谱和围棋拿出来,说道,这是王厅长委托我们想办法弄到的,他说杨老您最喜爱下围棋,水平可以和专业选手对弈。他说我们省里没什么特别的出产,送什么东西都难以表达心意,只有把这个东西送给您,才勉强算尽弟子之道。
杨孺子一看那纸张已变得灰黄,边缘磨损得厉害的线装旧棋谱,立马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东西。他取过来仔细地端详着绫缎封面上的宋体字,那几个字分别是:大宋天佑钦定棋谱。字体棱角分明,遒劲有力。杨孺子见过不少古棋谱,还没见过这本棋谱,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也亮了起来。他翻翻里面,又摩娑着封面和书脊,心里的喜悦不由自禁地流露在脸上。再拿起那两个也是分别用象牙和犀角制作的棋盒,白色的棋盒里装的是象牙棋子,灰黑色的棋盒里装的是黑色棋子,虽然经过了清代康熙朝到现在两百多年的历史,棋盒和棋子仍然是圆润剔透,光彩熠熠。
真是宝贝,宝贝!杨孺子一边欣赏,嘴里一边喃喃地说。
他抬起头来问尹凡:那个叫王家强的厅长,他哪儿弄来的这个宝贝?
尹凡不知他问话的用意,怕说得不好他不肯要这个东西,便撒个谎,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也不是他弄的。那是我们县里有个领导,也喜欢下围棋。这棋谱和围棋是“文革”破“四旧”的时候不知从哪儿缴来放在县文化馆里的。在文化馆里也没人看重,一直就扔在抽屉里。有一次那个领导去文化馆下棋,文化馆的馆长说,这个东西没有主的,放在这儿怕以后丢了,干脆就送给县里那位领导。那位领导后来和王厅长认识了,两人常常交手,却始终下不过王厅长,一气之下,就说要金盆洗手,把这两样东西转送给了王厅长。王厅长的意思,真正的好东西要让它归真正能够赏识它的人。他说杨老才配得上它,就托我们给您带了来。
杨老听尹凡这样说,放心地,同时也是自信地点点头,说道,我这个人哪,一辈子除了修路建桥,没别的任何爱好,要说对围棋的研究,不是自夸,不说在研究院,就是在全国我们这一行里,恐怕也没几个能及得上我的。
看杨老对一行人今天来拜访的动机没有丝毫怀疑,卢燕赶紧抓住机会,说,杨老,今天时间已经不早了,耽误杨老这么珍贵的时间,可真是太罪过了。那就把这些东西留下,让阿姨给先收起来。青青今晚还跟我们住办事处,明天把家里带的东西取过来,就跟爷爷奶奶一起过了。她的话音一落,尹凡、卞虎还有许青青都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老太太起身要送,卢燕再三将她劝阻。出门之前,她回过头,给杨老和老伴留下个灿烂的微笑。
第二天,卢燕带着许青青上街,买了一些换洗衣物,一只皮箱还有一套被褥,将她送到杨老家。她离开时,许青青毕竟是第一次千里迢迢住进陌生人家里,眼睛不由红了起来。卢燕劝说了几句,便返身回到办事处。
他们来京的时候,尹凡为了节省经费,让卢燕只开了两个标准间,他和卞虎住一间,卢燕和许青青住一间。现在许青青留在了杨孺子家,晚上卞虎就开尹凡的玩笑。他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说道,要不今晚我一个人住?
尹凡问,干吗?
你上那儿住去呀!
上哪儿?
卞虎指指隔壁:有美一人,在隔壁住。今晚不去,更待何时?!
尹凡这才反应过来。啐!他骂道,你以为我有你那个本事啊?你是不是想看我的笑话呀!
你就别谦虚了。你不记得马兰姐上回说的呀?
她还不是和你一样,想找乐子起哄呗!
见尹凡坚决不肯去,卞虎很扫兴地说道,唉,眼看着嘴边的燕子,吃得着的假装文明不吃,想吃的又没这个福气没法下嘴,只能干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