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郡公!信送来了!”
巨鹿郡公府中,亲信高举着蜜香纸,擎着一只大漆食合,快速从外面冲进里间,一路高声大喊着,路过的仆役和亲随连忙让开道路。
坐镇在郡公府中的,正是巨鹿郡公,号称北齐落雕都督的斛律光!斛律光复姓斛律,乃相国之子,早年便有威名,但凡上战场,几乎是无往不利,更有常胜将军的美称。
如今的斛律光四十五岁左右,别看他已然这个年纪,但身子骨依然健朗的很?,驰骋疆场从不输给任何年轻之人。
斛律光眼看着亲信跑进来,“噌”站起身,催促的说:“快!快把信呈上来!”
亲信立刻将蜜香纸呈上,斛律光狐疑的说:“漆合中所装何物?”
亲信说:“这?……小人也不知,那周人的隋国公世子说,这?漆合中装的是送给郡公的见?面礼,郡公只要读了信,便知道这?合中是甚么东西了。”
见?面礼不见?面礼的,斛律光并不在乎,立刻展开蜜香纸快速阅读。只见斛律光屏气凝神,铜铃一般的眼眸赫然睁大,唇边的胡子茬也快速的抖动了两下,似乎不敢置信,眸光反复的跳动,在短短几行蝇头小字上看了数遍又是数遍。
“郡公……?”亲信眼看着斛律光的表情,有些不确定,小声出言询问。
斛律光终于反应过来,脸色仿佛褪色一般,渐渐苍白了一些,喃喃的说:“隋国公世子竟然说,已经代为将那‘贼子’剁成肉泥了。”
“甚、甚么?!”亲信也吓了一跳。
斛律光反应过来,连忙对亲信说:“快打开食合!”
“是是!”亲信立刻将大漆雕花的食合打开,这?漆器十足讲究,乃木胎所制,木胎轻便,因此大漆食合拎起来并不会沉重。木胎外面裹着一层又一层的红色大漆,每一层大漆刷上之后都要等待完全干透,然后再次刷上新的大漆,直到大漆累积成厚厚的一层,随即在厚厚的大漆之上雕花,变成浮雕。倘或工匠的手艺不够,只要雕错一丁点儿,这?几十层的大漆便算是白刷了。
精美大漆食合摆放在斛律光面前,亲信连忙上前,依言将食合的盖子打开,“咔嚓——”一声,伴随着轻响,盒盖一掀开,滴滴答答的水迹顺着盒盖倾泻流下。
大漆食合中原本放了很?多冰块镇着,但因着天气热,从原州到北齐,几百里距离,冰块怎么可能不化。大漆食合中的冰块,早就化成了水,滴滴答答的流下来,滴落在郡公府的地毯上。
“甚么味道……臭的很?!”亲信打开食合盖子,一股子臭气迎面扑来,从食合之中直接窜出,打在亲信的脸上,亲信登时屏住气息,还以为是甚么毒气,定眼一看,却不是甚么毒气,而是食合中的菜色!
那菜色自然是杨兼亲手所制的卤肉饭,只不过经过这?些天的颠簸,夏日天气又炎热,那点子冰块根本不够用的,卤肉饭早就变质了。原本深琥珀色的卤肉饭颜色沉淀的更加深沉,已经趋近于黑色,肉丁、肥肉交缠在一起,切开的鸡子也给颠的散了黄,金灿灿的蛋黄稀烂的铺在卤肉饭上,和深色的酱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缠缠绵绵不可分离。
卤肉饭变质的气味儿十足浓郁,一股子馊臭的气息直冲而出,弥漫在整个郡公府的大堂之中。
斛律光方才堪堪阅读了书信,上面是京兆第一才子杨瓒的手笔,可谓是言辞切切,情真意切,活灵活现的娓娓道出杨兼是怎么善解人意,将偷盗的贼子仔细剁成肉泥,做成这?碗卤肉饭的。
因而斛律光乍一看这?碗卤肉饭,整个人颤抖,一阵打飐儿,差点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郡公!郡公当心啊!”亲信赶忙来扶斛律光。
斛律光很?快晃回神来,不愧是见过大仗阵之人,眯了眯眼睛,说:“我问你,安排在原州的细作是如何回报的?”
“这?……这……”亲信眼看着那碗发臭的卤肉饭,虽他没看到送回来的书信,但结合细作的回报,也大抵猜出了一二。
亲信哆嗦的回话说:“原州细作回禀,那隋国公世子的确做了……做了肉泥饭,唤作甚么卤肉……卤肉饭,据说是用了秘制的香料。整个原州猎场的人,无论周人皇帝,还是周人士兵,上上下下全都食了卤肉饭,这?……这恐怕便是……便是大王的肉泥啊!”
“可恶!!!”斛律光狠狠拍了一掌案几,他似乎再也站不住,歪歪斜斜的坐倒在席上,倚着三足凭几,这?才堪堪稳住自己,胸口急促起伏,粗喘着说:“可恶周人!竟然对大王不利,我要将这?些周人剁成肉泥!!”
“郡公,”亲信连忙劝阻,说:“郡公不可啊!那些周人不识得大王的身份,郡公为了营救大王,又只是……只是说大王乃是郡公家中的一名家奴,在于周人眼中,大王不过流民尔尔,倘或如今用兵,大王的身份公之于众,我堂堂大齐的兰陵王被剁成了肉泥,给周人分食,大王怕是死不瞑目啊!”
……
杨兼给杨老四送去了一碗卤肉饭,留下杨老四抱着卤肉饭的碗气的浑身打飐儿,很?快便带着两个弟弟,抱着便宜儿子离开了。
众人出了杨老四的营帐,全都进了杨兼的营帐,杨瓒蹙眉说:“大兄,弟弟实在不明,大兄为何如此在意杨老四这?个流民,还偏偏要和他结拜,再三试探。齐人的落雕都督也拐弯抹角的来求这?个流民,杨老四……到底何许人也?”
杨兼施施然的坐在席上,招手让弟弟和儿子也坐下来,四个人围坐在一起。杨兼不急不缓的倒了一杯水,端起慢慢的呷,仿佛杯盏中不是普通的水,而是甘美的琼浆玉饮一般。
杨兼笑眯眯的说:“不瞒三弟,为兄这?般煞费心机,这?杨老四的确不是普通人,而是齐人的……兰陵王。”
“兰陵王?”杨瓒满脸惊讶,脸上的表情一瞬间空了,仿佛被打满了空格,大约怔愣了一会子,随即缓缓的说:“兰陵王……是哪号人物?”
杨兼丢给三弟一个没文化真可怕的眼神,却闻“啪嗒!”一声,小包子杨广正在饮水,听到“兰陵王”三个字,差点子将手中的水精杯给扔在地上,饶是杨广眼疾手快,水精杯还是砸在了案几上,差点砸碎。
不为旁的,杨广可是“过来人”,虽他眼下只有四五岁大小,但他见?过的世面儿绝对比杨瓒要多,兰陵王这?个称谓如雷贯耳,大名鼎鼎,杨广又怎么会忘记呢?
只不过如今的兰陵王还不如何出名。
兰陵王姓高,名唤高素,字长恭,因此被人称之高长恭,他还有另外一个族名,乃是族中长辈为兰陵王所起,名唤高孝瓘。兰陵王乃是北齐贵族,排行老四,文襄帝高澄的第四个儿子,他之所以对杨兼说自己姓杨,想来也是因着和杨广一个心理,谎称与杨兼同宗,必然会获得杨兼的好感。
高长恭生在北齐贵胄,乃是北齐的公族之后,但兰陵王此人,勉强算是“大器晚成”之人。他本人早年的仕途经历并不如意,完全没有家中兄弟要好,一直“默默无闻”,官职大抵相当于五品左右,直到不久之前,高长恭才受封成为兰陵王,正式被朝廷启用。
身为当世人的杨瓒,没有听说过兰陵王这?么一号人物,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并不怎么奇怪。
老二杨整听到大兄说“兰陵王”三个字,登时一震,收拢了傻兮兮的憨厚表情,眯起眼目,沉声说:“大兄,那杨老四便是兰陵王?!”
杨瓒奇怪的说:“怎么,二兄知晓兰陵王此人?”
杨整难得沉默下来,随即点了点头,脸色阴沉至极。
杨瓒更加奇怪,二兄平日里看起来呆头呆脑,总是一副憨厚傻兮兮的模样,谁都能戏弄二兄两把,从未有如此严肃的表情。
杨整终于再次开口,说:“此次潼关之战,齐人启用的便是新将兰陵王。”
在来到原州狩猎之前,隋国公杨忠和二儿子车骑大将军杨整正在潼关打仗,近年来北周和北齐干系恶化,连年征战,一直处于交锋的状态,杨整此次在潼关遇到的劲敌,便是兰陵王。
杨瓒听罢惊讶的说:“能成为二兄的敌手?”
杨整表情肃杀,微微颔首,说:“无错,这?兰陵王,往日里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前不久乃是第一次交手,但绝对是不可小觑的将才,用兵如神,而且亲自领兵,杀敌必前,十足的英勇无畏,虽是齐人,但到底令人敬佩。”
能让杨整如此夸赞之人,绝非凡品。
杨瓒目光微微晃动,似乎在想甚么,突然又说:“嗯?二兄既然与兰陵王交过手,那为何一直没有认出杨老四便是兰陵王?”
杨整摆手说:“三弟你有所不知,这?兰陵王每每上战场,必然……”
他的话还未说完,杨兼微微转着水精杯,笑眯眯的说:“戴面具。”
杨整惊讶的说:“大兄,你如何得知?”
杨兼是现代人,自然得知,虽兰陵王在这个年代还是个默默无闻的新人,但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兰陵王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不仅是因着兰陵王面容俊美,位列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更是因着兰陵王的骁勇和神秘。
据史料记载,兰陵王上阵必戴面具,有些人解释说,可能是因着兰陵王太过俊美,怕人晃神。也有解释说,可能是兰陵王仪容精致,并不魁梧,在当时的北齐非男子俊美的标配,因此才戴上面具“遮丑”,总之众说纷纭,面具也给兰陵王平添了一股子神秘感。
杨兼并没有回答杨整的问题,只是笑了笑,杨广坐在一边,尽量降低存在感,却多看了杨兼一眼,当真是奇怪,如今的父亲竟然知晓还是默默无闻的兰陵王……
杨整点头说:“的确,我与兰陵王曾有对阵,但对方一直戴着面具,并未看清容貌,不只是兰陵王本人,他所带的骑兵精锐,一个个都会头戴鬼面具。”
杨忠和杨整在潼关与兰陵王交战,乃是第一次交手。当时齐人的落雕都督,常胜将军斛律光因旧疾复发没有出战,杨整还以为这?次战役他们十拿九稳,但没想到的是,齐人竟然杀出了一个年轻的新将,一路所向披靡,且像疯子一样不要命。
杨整说:“这?兰陵王野性难驯,倘或不是他缺少应敌经验,恐怕我与阿爷都要在他手中吃亏。”
兰陵王初出茅庐,潼关一战大放异彩,不过高长恭本人前期仕途不顺,这?乃是第一次上战场,所以经验不足,到底抵不过杨忠和杨整,杨整埋伏了兰陵王的骑兵队,将兰陵王打成重伤,就在大战告捷之际,小皇帝宇文邕却叫人从京兆传来了加急文书,召集杨忠和杨整回朝,原因无他——打猎!
杨瓒听到这里,忍不住摇头叹气说:“人主坏事!倘或没有人主急招,阿爷与二兄必定大获全胜!”
杨瓒是个才子,但也是个“愤青儿”,有时候心思?细腻,但有的时候也口无遮拦,这?会子他便毫不遮掩的斥责了小皇帝宇文邕。
杨兼笑了笑,说:“你这?般斥责人主,先不说恭敬不恭敬,顺阳公主可是人主之妹,倘或叫顺阳公主听到你这?般骂她兄长,便不怕心上之人不欢心么?”
杨瓒脸色一僵,听出杨兼是在调侃自己,但坚持说:“人主做的不对,弟弟怎可趋炎附势?”
杨兼摆了摆腰扇,笑着说:“三弟啊三弟,你还嫩了点。”
杨瓒一脸奇怪,不知杨兼为何如此言辞。
杨兼极为悠闲的说:“三弟有所不知,人主哪里是不知道阿爷与二弟即将大获全胜,而急招兵马回朝?人主正是因着知道阿爷与二弟即将大获全胜,才会如此焦急,急招兵马回朝的。”
杨整和杨瓒登时都被杨兼搞糊涂了,杨整挠了挠后脑勺,杨瓒则是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唯独杨广,板着肉肉的腮帮子,眯起眼睛,再次多看了杨兼一眼,没成想父亲竟看得如此通透。
杨整说:“大兄,你都给弟弟搞糊涂了!”
杨兼也不着急,解释说:“此去潼关,这?战役是谁安排的?”
杨瓒一口回答:“还能是谁安排的?这?朝中大小事务,全都是大冢宰宇文护总领,自然是宇文护安排的!”
三弟杨瓒这?么一说完,登时有些卡壳,似乎恍然大悟,“哎!”了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说:“我怎么没想到!”
二弟杨整则是傻笑说:“大兄,三弟,你们在说甚么啊,我甚么也没想到啊!”
杨瓒没好气的瞥了一眼杨整,说:“二兄这?般呆板,如何做兄长的,不如咱们换换,我做兄长,你做弟亲。”
杨整笑着说:“那可不行。三弟你是弟亲,为兄可以让着你。”
杨瓒撇了撇唇角,说:“谁叫你让着!”
杨兼见他们扯得远了,便拉回主题,说:“如今朝中大小事务,五官听令天官,大冢宰又是天官之中的第一把手,无论是民生还是战役,这?个朝廷,都是宇文护说了算,这?次阿爷和二弟出征潼关,也是宇文护的命令,对也不对?”
老二杨整点头,说:“对。”
杨兼又说:“宇文护权势滔天,已经不可用只手遮天来形容,朝中最怕甚么样的人?并不是最怕单纯的坏人,有句话说得好啊,“不怕反派坏,只怕反派长得帅”,倘或宇文护只是单纯的坏,早已被人剁成肉泥,怕就怕在,宇文护不只是坏,而且有真才实学。朝廷里的人不仅怕他,更是敬他……倘或这?次宇文护派遣的大军,当真在潼关击败了齐人的军队,后果会如何?”
杨整终于恍然大悟,一拍案几,说:“大冢宰的威望必会与日俱增!”
杨兼点点头,说:“正是如此,到那时候,人主想要搬倒宇文护,怕是难上加难。所以人主心里明镜儿一般,清楚明白得很?,才会急招阿爷和二弟回朝,绝不能打赢这场战役。”
杨整长叹一声,说:“我不懂这?些花活儿,只知道潼关周边百姓受苦,这?连年征战的,老百姓没有一天好日子,还不如干脆打一仗完事儿!”
杨兼拍了拍杨整的肩膀,似乎在安慰他。其实杨兼很庆幸,他从幼年开始,便没有体会过亲情的滋味儿,亲情对于他来说,那般的虚无缥缈,父亲的欺骗,母亲的躁郁,冷漠的亲戚,没有一个人对杨兼伸出援手,然而到了南北朝之后,杨兼竟然平白多出了一个便宜爹,两个便宜弟弟,和一个可可爱爱的便宜儿子,老天爷对杨兼不薄,没有让他生在边关动荡之地。
杨兼又说:“其实……人主急招阿爷与二弟回京,应该有另外一层目的。”
杨整和杨瓒同时看向杨兼,异口同声的说:“甚么目的?”
杨兼将水精杯哒一声放在案几上,食指指尖顺着水精杯的杯口轻轻的划,淡淡的说:“人主想要掌权,不单单只要提防宇文护便可,他还要提防昔日里的八大柱国,咱们隋国公府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如果这?一仗赢得漂亮,隋国公府的地位也会跟着提升,岂不是让人主感到危机?”
小皇帝宇文邕看似无害,但其实心底里承算很?多,心机不可谓不深沉,也就是他如今年轻,只能见到一斑。然就只是这一斑,小皇帝宇文邕已经开始巧妙地运用战役,来制衡朝中八大柱国、大冢宰和朝外北齐的干系,不可谓不精明,假以时日,不可思量……
众人陷入了沉默之中,整个营帐没入死寂,杨兼的食指还在轻轻的划着杯口。说一千道一万,小皇帝不相信隋国公府,杨兼……必须给自己想一条后路。
而这?条后路……
便是兰陵王!
历史上的兰陵王收场惨淡,兰陵王和斛律光一般,二人为北齐屡立战功,忠肝义胆,然而他们并没有死战在对阵的沙场之上,而是死在了自己人手中,令人嘘唏不已。兰陵王与斛律光被杀之后,北齐也算是走到了尽头,很?快被北周并吞。
杨兼眯了眯眼睛,食指在水精杯的杯口上点了两下,说:“这?兰陵王才华出众,少年英雄,为兄便想趁此机会,将他扣下来,为我所用。”
杨整皱眉说:“这?……兰陵王的确少年英雄,但依照弟弟的了解,也倔的很?,况且他乃是齐人公族,贵胄之后,如何能为我所用?”
杨兼笑了笑,不以为然,说:“这?一点子弟弟们便放心罢,既然进了咱们家的家门儿,就别想跑出去,倘或能为我所用,拉入咱们的阵营,往后里必然如虎添翼。”
杨瓒不是想要泼冷水,但凡事都有两面,还是做足万全的准备为好,说:“可是……大兄你这?般对待兰陵王,他……他还会归顺咱们么?”
的确,杨兼又是“强扭的瓜”,又是“兰陵王牌卤肉饭”的,早就把兰陵王给得罪了个遍。是人都看得出来,高长恭忍他很?久了,倘或不是为了不露底儿,恐怕此时已经与杨兼拼命。如此境地,作为弟弟都看不过去,兰陵王又怎么可能既往不咎的归降杨兼呢?
杨兼食指晃了晃,“啧啧啧”了几声,说:“两位弟亲有所不知,这?兰陵王呢,便是一匹野性难驯的烈马。训马只是给甜枣,一味的阿谀奉承,烈马是不会归顺的,更要……狠狠的打,软硬兼施,方能见效。”
杨瓒看着大兄的表情,不知为何,后背突然有些发寒。
老二杨整则是嘿嘿笑了一声,说:“大兄,为何要给马食红枣啊,食红枣不好,马食了恐有不服。”
杨兼:“……”
杨广:“……”
小包子杨广一直在“偷听”,听到这里有些疑问,他趴在案几上,两只小肉支着自己的腮帮子,奶声奶气的说:“父父,那兰陵王还是不肯归降呢?”
“还是不肯?”杨兼想了想,伸出食指,抵在水精杯上,轻轻用力,“啪!”一声,水精杯侧翻在案几上,里面残留的水浆缓缓淌了出来。
杨兼笑了笑,笑容不是很真切,淡淡的说:“那只能……忍痛毁了他。”
原州狩猎很快便要落下帷幕,今日是原州巡游的最后一日,猎场营地准备了燕饮,跟随狩猎的臣子和家眷都会参加狩猎燕饮。
杨兼身为隋国公世子,自然也会参加。杨兼带着小包子杨广来到燕饮的幕府大帐之时,里面已经人头攒动了,好生热闹。
这?次燕饮格调非常,主办燕饮的乃是大冢宰宇文护的亲信——主膳下大夫,名唤李安。
李安虽只是主膳下大夫,本上不得甚么台面儿,但奈何李安乃是宇文护的亲信,但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一路恭维,都想着能让李安帮忙引荐引荐,在宇文护面前美言两句。
说起这?个李安,那也是个人物儿。李安得宠于宇文护,可不只是因着他做饭的手艺好,手艺好之人千千万万,唯独李安得宠,其实缘故很?简单,李安是个贼大胆子。
小皇帝宇文邕还未即位之前,乃是小皇帝的兄长宇文毓在位,宇文毓上位之后,不服宇文护的管教,翅膀硬了一心想要单飞,脱离宇文护的掌控。
而宇文护又是个狠主儿,他扶持了那么多皇帝,不在乎这?一个,于是便想到了一个法子,找来了善于理膳的主膳下大夫李安,让李安在宇文毓的饭菜中下毒。
李安毒死了宇文毓,这?才有了小皇帝宇文邕即位。李安毒杀皇帝,却活的好好儿的,更加得宠于宇文护,在官场混的如鱼得水,而且自封乃是小皇帝宇文邕的恩人,如果没有自己毒杀了宇文毓,小皇帝又怎么可能即位成为人主呢?所以主膳下大夫李安一日比一日猖狂。
杨兼与李安是见过的,那日里杨兼做卤肉饭,李安便在膳房当值,因着宇文护夸赞杨兼的香烤鱼豆腐做的美味,李安害怕失宠,怀恨在心,丢给杨兼一块边角料大肥肉,没成想这么快今日便又见?面儿了。
李安正在被比他官阶大的大夫们恭维,突然就见?到杨兼走进来,不由嗤之以鼻,但凡是个大夫,就连郡公国公都会与自己恭维,这?隋国公世子进来之后,却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自己一样,李安心中十足不忿。
不过这?个李安虽猖狂,但心底里还是有点斤两的,他只是一个主膳下大夫,因着宇文护的提拔而高升,不敢明面儿上和隋国公世子叫板,因此他并没有去找杨兼的晦气,而是转头寻找着甚么。
果然,便看到大冢宰宇文护被大夫们簇拥着,施施然走进了幕府营帐,那架势,若是只听声音,还以为是皇帝御驾到了。
宇文护走进来,李安立刻挤过去,恭维在宇文护身边,笑着说:“丞相!这?次的燕饮,小人准备的都是丞相您喜爱的菜色,您来看看这?菜牌子,若有甚么不喜的,小人立刻便换下去!”
李安说着,谦卑的递上菜牌子。
宇文护只是瞥了一眼,并不当一回事儿,淡淡的说:“日前隋国公世子做的那香烤鱼豆腐,老夫倒是想得很?,今日燕饮,如何没有这?道菜色?”
李安一听,脸皮抽搐了两下,只觉晦气,强打着欢笑,说:“丞相,那隋国公世子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一些南蛮子的鱼膳,都是不入流儿的!隋国公世子日前还给了丞相难堪,要不要小人……”
李安说着,眼神越发的狠戾,压低了声音:“要不要小人,也像昔日一般,神不知鬼不觉的药死那竖子!”
李安生怕宇文护不同意似的,继续说:“小人听说隋国公世子对甜食不服,如此这般好下手的紧,只需要……”
“不。”宇文护施施然抬起手来,阻止了李安的话头,笑了笑,表情很?是随和的说:“不必如此。隋国公世子此人并不简单,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再者……如今老夫已经与人主撕开了脸皮,不宜招惹隋国公府,腹背受敌不是明智之举。”
李安虽不甘心,但宇文护都已经说的如此明白了,他也不好僭越造次,只得暗暗的瞪了一眼杨兼。
杨兼带着小包子杨广坐在席上,人主很?快便来了,小皇帝宇文邕踏着轻快的步伐,脸上笑容得体,仿佛那日里的兵变和刺杀不曾发生一般,笑眯眯的走进来,甚至笑的天真无邪。
众臣躬身迎接,小皇帝宇文邕亲自走过去,毫无芥蒂的扶起宇文护,亲切地说:“兄长,何故如此生分呢!今日乃是狩猎燕饮,寡人与诸位同乐,幸酒便是了,不必遵循如此多的繁文缛节。来,兄长,你与寡人一同坐上手。”
小皇帝宇文邕仿佛患上了健忘症,那时在北地里的小猎场,你死我活的场面儿好像只是杨兼的一场幻觉。宇文邕亲切的拉着宇文护的手,两个人称兄道弟,一同往上手席位走过去。
宇文护则是恭敬谦和的作礼,连连摆手说:“不可不可,人主,君臣之别不可忘怀,臣又怎么敢僭越人主呢?”
宇文护推辞,宇文邕谦让,俨然好一副君臣和睦的喜人场面,杨兼百无聊赖的看着那两个人假惺惺的寒暄,不,惺惺相惜,差点子便要打瞌睡。
等到二人谦让完毕,众人这才得以入席,燕饮正式开始。
杨兼将承槃中的肉食分成小块,夹给小包子杨广,毕竟小包子年纪太小,杨兼身为一个便宜好父亲,自然要投喂儿子了。
小包子堵着小嘴巴,鼓着腮帮子,一嚼一嚼的动作奶气爆棚,杨兼已然用尽了自己的洪荒之力,这?才克制住自己去戳便宜儿子腮帮子的举动。
杨兼笑着说:“儿子,好吃么?”
杨广吃着饭还不忘了讨好杨兼,使出自己的十八般武艺,伸长短短的小脖子,咕咚将大肉咽下去,奶声奶气的说:“没有父父做的好粗!”
果然,杨广的情商极好,是最懂得如何取悦旁人的,俗话说得好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马匹拍的是恰到好处,加之杨广如今的长相可爱又乖巧。
这?么小的孩子,能说甚么瞎话?
杨兼拿起帕子,给小包子擦了擦嘴边的肉酱幌子,说:“等回去之后,父父再做烤鸭给你食,如何?”
虽杨广对吃食一直“无欲无求”,但听杨兼提起烤鸭,瞬间便想到了那枣红光泽的鸭馔,外酥里嫩,蘸着甜面酱裹着白生生的荷叶饼,加上两根一字葱,那味道绝了,便是这般想着,亦能口舌生津。
小包子立刻点点头,“嗯嗯”了两声,甜甜的拉着长声说:“好——”
杨兼正在投喂儿子,坐在旁边席位上的老二杨整突然伸过手臂,戳了戳杨兼。
燕饮是标准的分餐制,两个人的席位并在一起,杨兼带着小包子,老二杨整便和老三杨瓒坐在了一起,杨兼和他们的席位隔着一条可以供人行走的窄路,女酒捧着酒器来回穿梭斟酒。
杨整突然伸手过来戳杨兼,杨兼奇怪的转头说:“二弟你做……”甚么……
杨兼的话还未说出口,一转头,登时与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四目相对。
——顺阳公主!
原杨整戳他,是想要提醒杨兼,顺阳公主来了,杨兼完全没有防备,正好被顺阳公主抓了一个正着,想躲都躲不掉。
杨兼下意识的去看三弟杨瓒,杨瓒隔着杨整坐在席上,正在专注的用膳,专注的劲头恨不能把承槃都给啃了,不过余光偷偷的瞥着他们这个方向。
杨兼登时有些头疼脑胀,自己无心去理会甚么儿女私情,再者说了,杨兼因着童年的阴影,不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自然也不想和任何人有亲密的干系,顺阳公主的好意,杨兼也只能心领了。
杨兼眼目一瞥,立刻瞥到了便宜儿子挡箭牌,上次杨兼已经使用过“挡箭牌”,效果不错,眼眸一动,今日便如法炮制。
顺阳公主走过来,还未开口说一个字儿,杨兼一把抱起小包子,让小包子亲密的坐在自己怀中,打起一百二十个好父亲的温柔,立刻夹了一筷子肉,对小包子说:“乖儿子,来张嘴,父父喂你。”
杨广:“……”
杨广眼皮一跳,他不知旁人看在眼中觉得如何,反正从杨广这?个角度看上去,杨兼的面容和温柔一点子关系也没有,笑的仿佛是个不怀好意的拐子。
杨广是个多精明之人,一眼便看出来了,父亲对顺阳公主无意,所以用自己当挡箭牌。杨广并不在乎这?个,毕竟他要讨好杨兼,互利互惠也罢,单纯利用也罢,只要对自己有利便可,如果自己这?个挡箭牌能博得父亲进一步的宠信,何乐而不为?
杨广立刻配合起来,只见小包子张开肉嘟嘟的小嘴巴,奶声奶气的说:“啊——”
杨兼把肉喂给小包子,小包子“砸砸砸”的咀嚼起来,特别配合的举着小肉手乱指,说:“辣个辣个、辣个!还与介个!窝都想要吃,可素……可素够不到,父父喂窝!”
杨兼这个做“老父亲”的,突然异常欣慰,儿子太乖巧了,太好使了!
杨兼立刻夹起小包子想吃的菜色,喂给小包子,揉了揉小包子的头发,说:“儿子,尝尝这?个。”
小包子:“好粗好粗!”
杨兼:“儿子,再尝尝那个。”
小包子:“好粗好粗!”
杨兼:“儿子,再喝点雉羹。”
小包子:“好粗好粗!”
顺阳公主根本没来得及开口,只看到一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面,杨兼身为人父,简直温柔似水,又温柔又仔细,叫人好生羡慕嫉妒,愣是叫顺阳公主插不进话来。
顺阳公主兀自站了一会子,实在找不到话题,只好转身离开。杨兼看着顺阳公主离开,慢慢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沉浸在投喂小包子的“快感”之中,也不知为何,总觉得养成很?有成就感,看着小包子“砸砸砸”的吃饭,好似比自己吃着还香。
杨兼又夹了大一筷子的肉,送到小包子嘴边,说:“儿子,再食一口这个。”
杨广有一种错觉,自己并非是杨兼的挡箭牌,而是一只鸭子,杨兼分明是想要把自己喂肥,回了京兆好做烤鸭吃!
顺阳公主堪堪转身离开,小包子再也忍不住,向后一仰,瘫倒在杨兼怀中,松散的摊开小胳膊小腿儿,一双猫眼变成了死鱼眼,生无可恋的说:“父父……窝……实在食不下了……”
杨兼:“……”
顺阳公主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了,杨整又戳了戳杨兼,杨兼还以为顺阳公主又来了,抬头一看,并非是顺阳公主折返回来了,而是……
“呦,小玉米?”杨兼笑着看向来人。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杨兼昔日里的小仆,小皇帝宇文邕的伴读,蜀国公府的幼郎主——尉迟佑耆。
尉迟佑耆细作的身份已然曝光,因此并不需要再装作不堪入流的妓子,他此时穿着一身华袍,分明是一样的清秀脸面儿,但摆脱了故作柔弱的模样,气质便是不一样的。
尉迟佑耆天生的男身女相,身材也不高大,反而有些纤细,但腰身挺拔,一脸冷漠肃杀,若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富贵的人物儿,竟然能屈尊降贵到装作妓子,混入隋国公府,可以说尉迟佑耆是个实打实的狠主儿。
尉迟佑耆手中端着一只羽觞耳杯,杯中盛着酒水,来到杨兼的席位旁边,脸色冷漠又平静,眼神甚至还有些狠戾。
杨瓒立刻站起来,拦在尉迟佑耆面前,戒备的说:“你来做甚么?”
尉迟佑耆先前装作妓子小仆,但他真实的身份和杨整杨瓒差不里,都是国公之子,虽不是世子,但身份也十足尊贵,杨瓒便是怕尉迟佑耆觉得屈辱,所以前来报复。
加之尉迟佑耆的眼神冷冷的,杨瓒更是戒备。
杨兼笑了笑,用腰扇敲了敲杨瓒的肩膀,说:“三弟,无妨。”
尉迟佑耆顿了顿,隔了很?久,这?才缓慢的开口,说:“我是来赔不是的。”
“赔不是?”杨瓒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岔了,尉迟佑耆这?一脸的凶神恶煞,竟然是来赔不是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来踢馆的呢。
杨兼却并不惊讶,笑着说:“小玉米,兼可不记得,你有甚么地方对我不起啊?”
尉迟佑耆的声音很清冷,说:“佑耆受人主之托,不得已隐瞒身份,并不是有意欺骗世子,加之世子不计前嫌,在小猎场力挽狂澜,营救人主,佑耆感激不尽,请世子受佑耆一拜!”
尉迟佑耆是个行动派,说跪便跪,当真双膝一曲,立刻便要跪在地上。杨兼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尉迟佑耆的胳膊,不让他下跪,说:“等等,这?人多眼杂的,你我都是国公之子,你一跪下来,他们还当兼欺负了你去。”
尉迟佑耆看了看左右,他们这边声音有些大,果然很多人都望过来,似乎想看热闹。
尉迟佑耆干脆说:“既然无法下跪赔礼,世子想要佑耆如何赔礼,只管支会一声便是,世子救驾有功,便是我尉迟佑耆的大恩人,只要世子您开口,无论是刀山火海,亦或者肝脑涂地,佑耆绝不眨一下眼睛。”
杨兼笑了笑,说:“这?可是个敲竹杠的好机会啊,尉迟小郎主乃是蜀国公之子,若是兼要少了,岂不是看蜀国公不起?”
尉迟佑耆听杨兼这般说,突然有些紧张,握着耳杯的手指发白,轻声说:“佑耆……佑耆虽是蜀国公之子,但……但乃是庶出,所以如果世子想要财币的话,佑耆可能……可能给不得太多。”
杨兼一挥手,说:“诶?谁说我要钱?谈钱多伤感情,兼要……”
杨兼轻笑一声,腰扇的尖端轻轻撞击着尉迟佑耆手中的羽觞耳杯,耳杯中的酒水微微震荡,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杨兼笑着说:“兼要尉迟小郎主,饮尽此杯。”
“饮……”
何止是尉迟佑耆吃了一惊,就连老二杨整和老三杨瓒同样吃了一惊,惊讶的看向杨兼,只觉得杨兼这个要求似乎开的太亏了。方才看杨兼的表情,还以为他要坐地起价,这?价格怎么也要比宇文会欠款的万万钱多,哪知道杨兼只要尉迟佑耆罚酒一杯!
尉迟佑耆久久不能回神,瞪大了一双眼睛,那冷漠的面容瞬间土崩瓦解,好像融化的冰雪,透露出一丝清秀的孩子气,喃喃的说:“只要……只要佑耆饮尽此杯?”
杨兼笑着说:“怎么?一杯不够?行行,那你饮两杯,随意。”
尉迟佑耆更是懵了,盯着杨兼久久不能回神,杨兼笑的很?是温和,说:“尉迟小郎主何罪之有?你忠心人主,忠肝义胆,兼佩服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怪罪小郎主呢?”
杨兼说着,伸手抄起案几上的羽觞耳杯,猩红色的羽觞搭配着青铜质地的古制耳杯,微微擎起一点子,衬托着杨兼的君子之风。杨兼笑着举杯,说:“敬忠义。”
尉迟佑耆仿佛定格了一样,还是不动,眼睁睁看着杨兼将羽觞耳杯中的酒水饮尽。
杨兼也不嫌冷场,笑了笑,又说:“是了,小郎主乃是陇右人士,蜀国公又常年在陇右之地,也不知小郎主在京兆有没有落脚之地?倘或小郎主没有方便落脚的地方,不防来我隋国公府,兼扫榻以迎。”
尉迟佑耆一直怔愣着,听杨兼说到这里,也不知怎么的,眼圈子竟然红了,一句话不说,直接调头便跑。
杨整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后脑勺,说:“大兄,你是不是把尉迟小郎主给惹哭了?”
杨兼笑眯眯的看着尉迟佑耆离开的背影,十拿九稳的说:“那是感动哭的。”
杨瓒叹气说:“大兄何必对蜀国公之子如此上心?”
杨兼抬起手来摸了摸杨瓒的发顶,说:“乖,三弟不必吃味儿。”
杨瓒别开杨兼的手,赶紧整理自己的鬓发,说:“大兄,别开顽笑。”
杨兼收敛了笑容,哗啦一声抖开腰扇,说:“看得出来,尉迟佑耆是个重感情之人,他这?样的人摆明了是……缺爱。”
杨兼所说的粗俗,但大抵是没错的。别看尉迟佑耆出身风光,但其实尉迟佑耆只不过是蜀国公府中的一个庶子,蜀国公那么多儿子,宠爱又怎么会分给一个小小的庶子呢?
杨兼挑了挑眉,说:“人主对尉迟佑耆一点的好,尉迟佑耆便心甘情愿屈尊降贵,宁肯扮成妓子混入我隋国公府,可以说是回敬了十分的恩德,你们说……倘或为兄对尉迟佑耆两点的好,尉迟佑耆会怎么样?”
杨整一拍脑袋,说:“我知道!尉迟小郎主定会回敬大哥二十分的恩德!”
杨兼一收腰扇,笑着说:“还是二弟聪慧。”
杨整第一次听旁人夸自己聪慧,往日里都是听旁人夸三弟聪慧,今日可算是长了脸面儿了,自豪的挺起健壮的胸膛,还递给杨瓒一个微微得瑟的眼神。
杨瓒无奈的摇摇头。
杨兼笑着说:“放心,咱们稳赚、不赔,绝不是亏本儿的买卖。”
就在兄弟三人“算计”尉迟佑耆之时,小皇帝宇文邕突然朗声说:“各位,静一静,寡人有话要说。”
幕府营帐很?快安静下来,群臣回归自己的席位,静静的等待人主发话。
小皇帝宇文邕笑的十分亲和,还有些许的孩子气,说:“想必各位也都听说了,这?隋国公世子才华逼人,日前做了一道天上仅有地下绝无的鱼馔,名唤香烤鱼豆腐。”
众人屏息凝神,听着小皇帝发言,不知人主为何突然提起这?香烤鱼豆腐,鱼豆腐虽好食,但如今正是燕饮之时,席间也没有鱼豆腐,提起来岂不是莫名其妙?
便听小皇帝宇文邕笑眯眯的说:“寡人昔日里并未发现隋国公世子的大才,险些埋没了这?等子奇才!正巧了,天官主膳中大夫年迈辞官,主膳空缺,寡人便寻思?着,既然隋国公世子如此偏爱理膳,不如寡人便做这?个伯乐,让隋国公世子堵了这?个空缺,上任主膳中大夫……隋国公世子,你意下如何?”
他这?话一落,寂静的幕府营帐登时沸腾起来,仿佛是煮沸的滚水,喧哗之声,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
主膳中大夫乃是天官膳食里面最高一等,正五命,也就相当于其他朝代的五品官员,这?个官阶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而且在宫中当值,能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
但说到底,主膳中大夫虽属天官,但相比负责禁卫的左右宫伯,负责监察考察的司会大夫,负责国库出纳的太府大夫,负责皇亲贵胄事物的宗师大夫、负责稽核簿籍的计部大夫等等,都显得太不入流了。
因着主膳再好听,也是个下等的厨子!
杨兼那日里在小猎场力挽狂澜,让小皇帝和大冢宰握手言和,平息了这?次的兵变和暗杀,哪知道小皇帝宇文邕却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不知道褒奖杨兼便罢了,竟然还要给他扣一个主膳中大夫这?种可笑的帽子。
堂堂隋国公世子,倘或真的上任主膳中大夫,那往后里走到哪里,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杨整沉不住气,登时怒了,杨瓒是个“愤青儿”,关键时刻比杨整还沉不住气,便要站起来理论,杨兼本人却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一个,一手一个,当机立断,将两个弟弟全部按住,不让他们出头。
杨兼心里明白得很?,自己力挽狂澜,的确是小皇帝的恩人,但是这种恩人,小皇帝怕是感激不起来,毕竟杨兼可是看足了小皇帝丑态之人,估摸着小皇帝是为了面子,所以想要随便找个茬儿,激怒杨兼,好抓住杨兼的把柄。
杨兼哪里能让他得逞,况且在杨兼看来,理膳并不是甚么下九流之事。杨兼幼年父母离异,父亲不管,母亲躁郁,亲戚们更是冷眼旁观,将杨兼当成茶余饭后的各种谈资,如果没有这?自己摸索出来的做饭手艺,恐怕杨兼早已饿死过去,因此杨兼并不觉得理膳是一种下九流的罪过。
杨瓒气愤的说:“亏得大兄日前还安慰人主,人主竟这?般对待大兄!”
杨兼无所谓的笑笑,长身而起,就在众人都以为杨兼要羞愤拒绝之时,杨兼却施施然的拱手,笑着说:“兼拜谢人主恩典!”
别说是旁人了,便算是小皇帝自己,也足足吃了一惊,没想到杨兼竟然没有推辞,一口答应下来。
小皇帝宇文邕吃惊的说:“隋国公世子,你听好了,是主膳中大夫。”
杨兼的笑容还是如此平静,恭敬的说:“是,兼听得清清楚楚,是主膳中大夫。人主恩典信任,正巧兼又偏爱理膳,兼私以为,能胜任自身偏爱之职,乃是一种万幸,多谢人主恩典。”
杨兼的言辞不卑不亢,并非是一种强弩之末的强颜欢笑,一点子也没有不自然,好像主膳中大夫真的是一种旁人求之不得的美差肥差。
小皇帝震惊不已,宇文护眯着眼睛,不由在杨兼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子,自言自语的说:“此子,不同寻常。”
杨广瞥眼去看杨兼,杨兼受封之后,该吃吃,该喝喝,一点子也没有不适,不适的反而是刁难杨兼的小皇帝。
杨广不由眯了眯眼睛,没成想父亲年轻之时,竟然如此沉稳持重……
杨兼正在吃喝,隋国公杨忠便走了过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欲言又止,黑着脸叹气说:“你若是不想上任这主膳中大夫,我这?就去与人主说道,我这?个隋国公好歹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杨建笑了笑,说:“阿爷多虑了,儿子并无不快,不管是主膳也好,天官也好,中大夫也罢,下大夫也罢,儿子绝不会给阿爷丢脸的。”
杨忠本是来安慰杨兼的,没成想竟被杨兼给安慰了,抬手拍了拍杨兼的肩膀,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杨兼燕饮之上受封,这?事儿便敲定了,一回到京兆,杨兼便会上任主膳中大夫。
狩猎燕饮之后,第二日歇息,第三日便开始启程,返回京兆。众人回城,杨兼特意嘱咐了,一定要将杨老四带上。
高长恭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露馅儿了,他心中存着侥幸心理,高乃北齐的国姓,自己并未透露,反而说是姓杨,杨兼不应该怀疑自己才是。再者,高长恭如今在北齐也不算出名,又是第一次上战场,打仗之时还戴了面具,杨兼更不应该识得自己才对。
高长恭左思?右想,只觉自己不该露馅,怕是杨兼在诈自己,只要自己稳住,便不会露出马脚。他哪里知道,其实他的马脚早就露出来了,因为杨兼和他的思?考面儿根本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杨兼来的时候骑马,只觉骑马很是“辛酸”,回去之时特意弄了一辆辎车,坐车回去多滋润?便打着小包子杨广不易颠簸劳累的借口,抱着儿子坐进了辎车里。
杨兼坐进辎车,打起车帘子向外看了一眼,这?会子杨老四,不,应该说高长恭正“贼眉鼠眼”的乱瞟,似乎是想趁着营地整顿开拔的时机,趁乱溜走。
杨兼哪里能如他的愿?立刻朗声说:“小四儿!小四儿,嘿,老四,叫你呢!”
高长恭:“……”
杨兼唤的如此“亲切”,嗓音又大,高长恭想要装作听不见?都不行,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一个傻笑,奈何高长恭的面容俊美,即使是傻笑也如此的耐看。
高长恭伪装成一个结巴,嘿嘿傻笑说:“世世世……世子……您找小人?”
杨兼扒着辎车的窗子,从里往外看,说:“甚么大人小人的,都说了,你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便别这么生分。来来,辎车里还有地儿,你来和为兄一起同乘,如何?”
高长恭本想趁机溜走的,他武艺不弱,趁乱还有些机会,倘或上了辎车,岂不是上了贼船?在杨兼的眼皮子底下还怎么溜走?
高长恭面色僵硬起来,还是装作结巴的说:“这?这?这?……这使不——不得!”
“有甚么使不得?”杨兼故意一板脸,说:“小四儿你这?般推拒,难不成心里有鬼?”
“鬼……”高长恭心中一凛,不敢再与杨兼执拗,松口说:“没、没有鬼,既然世子子……美意,小人、人——就却之不恭了。”
杨广无奈的看了一眼杨兼,总觉得杨兼在戏弄人。其实杨兼吃甜食和不吃甜食,本质里都一样……
众人从原州回了京兆,这?一路上大家伙儿也累了,回去之后本打算各自休息的,杨兼还没带着小包子回屋舍,杨整和杨瓒便来了。
杨瓒说:“大兄,宇文会来了,说是有天大的事儿要见?大兄。”
杨整皱眉说:“那厮有甚么正经事儿?要不要我帮大兄赶他出门?”
杨兼想了想,摆手说:“无妨,见?一见?也行。”
众人刚到了京兆,还没歇下脚,宇文会竟然马不停蹄的赶到了隋国公府,当真是稀罕的事儿。
杨兼发现了,这?个宇文会虽有的时候不靠谱,但宇文护能在关键时刻用他,宇文会绝对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因此还是见一见?的好。
宇文会等在厅堂,做贼一样左顾右盼,似乎生怕隋国公杨忠会突然出现,宇文会这?个小辈儿,还是很惧怕隋国公之威严的。
杨兼领着“乖巧”的小包子,身后跟着二弟三弟,施施然走进厅堂,说:“甚么风儿,把宇文三郎主给吹来了?”
宇文会见?他可来了,还是一副偷偷摸摸的模样,立刻大步窜过来,伸手就要去拉杨兼。
杨整反应很?快,“啪!”直接横剑在身前,抬了抬下巴,冷声说:“往后退。”
宇文会吃了一惊,说:“我是来给你们通风报信的,你们便这?样待我?那烤鸭炉还是我给你们找工匠烧的呢。”
杨兼笑眯眯的说:“是了,骠骑大将军不说,兼险些忘了,骠骑大将军可还欠兼一万万财币呢,大将军今儿个过来,是准备还钱的?”
宇文会脸色发僵,有些期期艾艾的说:“不是,我……我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这?消息绝对可靠,我若是说了,能不能……你能不能给我减点钱款。”
杨广眼皮一跳,冷漠的丢给宇文会一个鄙夷的眼神。
杨兼踱着步,悠闲的说:“要看你说的是甚么事儿了。”
宇文会没法子,只好说:“千真万确,我是从阿爷那里听来的。你不是马上便要上任主膳中大夫了么?我阿爷手底下有个主膳下大夫,名唤李安,不知道你识不识得此人。”
李安?颇有印象。杨兼便点了点头。
宇文会小声说:“这?个李安,恐怕是妒你理膳的手艺好,一直想要给你使绊儿。如今你是主膳中大夫,压了他一个头等,他更是不服不忿了,就在我阿爷面前一个劲儿的撺掇,让你负责接待突厥燕饮一事。”
“突厥燕饮?”杨兼眯了眯眼睛。
宇文会点头,说:“正是,我偷偷听来的,绝没有假,李安这?会子还在我家府中,都没离开,我一听是你的事儿,巴巴的跑过来给你通风报信,够义气不够?”
杨兼笑着说:“难道不是为了减钱款?”
宇文会:“……”
宇文会咳嗽了一声,继续说:“咱们继续说突厥燕饮啊,你们别打岔!”
杨瓒说:“打岔的分明是你。”
宇文会皱眉说:“你看看你,又打岔了不是!”
北周和北齐是南北朝时期北面势均力敌的两股势力,一直以来北周和北齐大小征战不断,你来我往,谁也不甘示弱。
而北周和北齐更加往北的地方,便是突厥的疆域。
突厥一词,从出现在历史之中到眼下,不过二十年左右,然而突厥部落迅速崛起,异常壮大,消灭柔然,远征西域,威震吐谷浑和白匈奴,几乎称霸草原。
突厥如此强大,又在北周和北齐的“家门口”,因此北周与北齐胶着之计,都会想到拉拢突厥人“入股”,如果谁能拉拢突厥成为盟友,那么谁就有可能覆灭对方,成为北方真正的霸主!
这?些年来,突厥对北周和北齐的态度十足暗昧不定,打个比方来说,这?突厥便仿佛是在养鱼塘,想做个海王,北周和北齐都是突厥的备胎,谁给的利益多,突厥便帮助谁,有的时候突厥还脚踏两条船,想要两面得利。
北周的朝廷不是不知道突厥的两面三刀,但是如果贸然和突厥决裂,便是将突厥推向了北齐,如此一来得不偿失,绝对会招惹极大的祸患,所以即使知道突厥的嘴脸,还是要受着,毕竟这?就是政治。
突厥一度与北周的关系陷入了僵持,这?次突厥主动与北周示好,突厥木杆可汗派遣使者出使京兆,准备献上突厥的方物,也就是他们那面的特产。
倘或只是送来方物,北周的朝廷也不会如此重视。这?次不同寻常,突厥的木杆可汗不只是让使者送来特产,更是让使者送来了自己的女儿。
无错了,突厥的木杆可汗放话,想要和北周联姻,只要和北周结为姻亲之好,便将一同发兵,共同攻打北齐。
说起来,其实早年之时,突厥可汗便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小皇帝宇文邕的父亲,不过当年可汗之女还没嫁过来,小皇帝的父亲便病逝了,如此一来,姻亲没有结成,一直拖到了现在。
木杆可汗第二次提出联姻,想要把自己另外一个女儿嫁到北周来,让女儿成为北周小皇帝宇文邕的皇后。
宇文护冷冷一笑,说:“问题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