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只是做烤鸭,但是制作鸭胚的工序十足繁琐,还需要烙荷叶饼,制作甜面酱等等,幸而这个年代的酱料发达,杨兼只是改造了一下酱料,将酱料改造成北京烤鸭专用的甜面酱。
反而是最后烤制的过程,相对比制作鸭胚,便宜了许多。
膳房中弥漫着一股子鸭子的肉香,徐徐的飘散开来,起初并不真切,但很快的,那香味愈发的浓郁,仿佛能令人上瘾。
宇文会使劲嗅了嗅,他这个人平日里是最“娇气”的,因着出身宇文氏,口味挑剔的很,从不食鸭子,不为旁的,因着宇文会忍受不了鸭骚味儿。
鸭子虽好吃,但倘或处理不好,便有一股子鸭骚味儿,尤其是烤制之后,那股子骚味不减,反而更加浓郁起来,宇文丞相府上的膳夫都知晓三郎主不喜鸭骚味,所以从来不做鸭馔。
宇文会却没想到,有一天能闻到这般喷香四溢的鸭子味,完全没有一点子骚气,闻起来肉香满满,鸭肉的香气裹着烤制的独特气息,只是嗅上一口,腹中滚滚,竟然犹如打雷一般!
宇文会是一大早上带着烤鸭炉上门儿的,杨兼制作鸭胚便用了许多时辰,如今早就过了午时,宇文会这会子突觉腹中饥饿难耐,其实多半是馋坏了。
杨瓒早有准备,因着见识过了大兄所做的干脆面,所以已经见怪不怪,只是翘首以盼的等在一旁。
小包子杨广在外面偷看,眼看着烤鸭快要出炉,自己也没有必要再偷看,便装作堪堪回来,哒哒哒跑进来,奶声奶气的说:“哇——好香好香!父父,好香呀!”
杨兼见小包子回来,便说:“正巧,烤鸭出炉了。”
烤鸭的烤制时间不需要太长,但一刻也离不得人,杨兼一直守在炉子旁边,眼看着差不多了,便将烤鸭取出来。
若说方才的香气是隔着一层“薄纱”,这会子那烤鸭便像是姗姗而来的美人儿,从薄纱之后娉婷现身,那股子“霸道”的香气从四面痴缠而来,简直令人发狂。
经过上色的烤鸭,烤制出来外皮枣红,光洁油亮,在初夏的日光下,看起来诱人至极,如今色香俱全,不知滋味儿如何,但色香都如此出众,在场众人不用品尝便知道,这鸭馔一定是人间美味。
宇文会急切的说:“可以吃了么?”
杨兼却说:“大将军何必如此着急?这正宗的烤鸭,吃饭也十足讲究,若不按照这讲究的吃法,岂不是唐突了美味?”
宇文会起初不在意,不过仔细想想,倘或眼前是一位绝色的佳人,那的确也需要讲究讲究,不然起非唐突了美色?
杨兼等烤鸭稍微凉一凉,将鸭子放在一只敞口的承槃中,攘起衣袖以免碍事儿,食指在一排的刀具上轻轻拂过,最后落在一把称心如意的刀具上,“嗖”一声将刀具抽出。
众人看到杨兼拿起刀具,瞬间便想到之前杨兼干脆利索宰杀活鸭的场面,不由全都噤了声,老老实实的看着杨兼耍刀。
说起这北京烤鸭的正宗吃法儿,倘或去网上搜索,那定然五花八门,恨不能全网老北京教你吃烤鸭,但这些吃法十有八/九都是错误的,恰巧了,杨兼便是在这吃法上下足功夫之人。
只见杨兼左手压住烤鸭,右手执刀,开始片鸭子,这地道的北京烤鸭千万不能像吃烧鹅一般哆哆哆几刀剁成数段,而是讲究片成杏叶片或者柳叶片,最正宗的手法是一百零八片,一片不多一片不少,且片片带皮。
杨兼手法干脆利索,“唰唰唰”开始片烤鸭,几乎是一气呵成,将片下来的柳叶片依次码放在承槃之中,鸭片堆叠,脆皮在上,鸭肉在下,如此一来等片完整只烤鸭,从外表便只能看到油光枣红的脆皮,那品相是相当出色的。
杨兼片好鸭子,宇文会又开始迫不及待,杨兼却说:“再等一等。”
“还等?!”宇文会口中虽不耐,但还是顿住了动作。
杨兼净手之后,让膳夫将提前准备的黄瓜和葱拿出来,将黄瓜切条,葱切一字,放在小承槃之中,又倒了一些改良版的甜面酱出来,最后将新鲜出炉的荷叶饼从温热的笼屉上取下。
杨兼再次净手,取出一张荷叶饼,白皙的手指动作灵巧,将荷叶饼从中间掀开,一式两份,北京烤鸭的荷叶饼讲究又薄又韧又小巧,迎着光几乎透明,嘘嘘的冒着热气,一股子面香味儿扑鼻而来,别说是烤鸭了就是这张荷叶饼,也足够令人食指大动的。
杨兼修长的手掌托住荷叶饼,将荷叶饼展开,随即拿起筷箸,轻轻挑了一些甜面酱,筷箸尖端裹着深色的甜面酱,不急不缓、慢慢在乳白的荷叶饼上晕开,一点点匀称起来。
遂将筷箸放下,又换了新的筷箸,夹起三片连皮带肉的柳叶鸭肉,码放在荷叶饼中间,又夹了两根白生生的一字葱,也放了进去,最后将荷叶饼卷起来
这卷饼也是有讲究的,先折左面,再折下面,最后将右面也折起来,荷叶饼瞬间变成了一只白生生的小包子,三面裹得严严实实,唯独上面露口,露出里面枣红的鸭皮,细嫩的鸭肉,白生的葱丝,抵死缠绵着深色的酱料。
宇文会奇怪的说:“这黄瓜,如何不卷进去?”
杨兼说:“黄瓜是不卷进饼食里的,单独食用,否则黄瓜的清味儿会遮掩烤鸭的鸭香。”
很多人吃烤鸭害怕腻口,但其实最正宗的烤鸭是不腻口的,烤鸭的独到魅力便在于鸭香之气,黄瓜的青味很容易破坏掩盖鸭香,所以烤鸭的黄瓜条不卷入饼中,如果觉得腻口,单独吃一条解腻便可。
宇文会已经跃跃欲试,眼看着杨兼卷好了第一只荷叶饼,立刻伸手过去,哪知道杨兼面露微笑,直接越过了宇文会,将第一卷鸭饼送到了小包子杨广面前。
宇文会空伸着手:“……”
小包子立刻露出甜甜的笑容,那甜度简直不遗余力,说:“蟹蟹父父!”
随即“嗷呜!”一口咬下去,鸭皮酥脆,葱丝清香,甜面酱提味儿,还包裹着一股子荷叶饼的面香,真别说就算杨广是活过一辈子之人,也从未食过如此美味的鸭馔。
小包子一时间愣住了,眨巴着大眼睛,又咬了一口鸭饼,第二口直接将所有的鸭饼全都塞入口中,鼓囊着腮帮子嚼嚼嚼,心中又是惊讶又是纳罕,惊讶是惊讶这鸭馔竟堪称人间美味儿,纳罕是纳罕父亲如何习得了这样的理膳手艺,自己竟不知。
宇文会见小包子吃的香,虽小包子一句话都没有点评,但此时无声胜有声,简直要馋死了他去,催促的说:“快快,给我卷一张。”
杨兼依言如法炮制,卷了第二张鸭饼,伸手过去,宇文会这次又扑了一个空,这次杨兼的鸭饼送到了三弟杨瓒面前。
杨兼笑着说:“有赖三弟一大早上便去寻鸭子,也尝尝滋味儿。”
杨瓒接过卷好的鸭饼,眼看着细腻光洁的荷叶饼,心中突然来了一些感慨,仿佛想要即兴来一篇鸭馔赋,张了张口,最终却说:“还是先食罢,免得凉了。”
这下子急死了宇文会,宇文会恨不能像一头驴子一样原地转磨,大的小的都食过了,只有自己这个巴巴送炉子的人没食过。
杨兼第三次卷了鸭饼,这次终于轮到宇文会了,递给宇文会,笑眯眯的说:“多谢大将军的烤炉,这炉子打造的无可挑剔,大伙儿能食到鸭馔,大将军功不可没,当然……大将军可别忘了还钱。”
宇文会捧着鸭饼,如获至宝,小心翼翼,生怕这白生生的鸭饼太脆弱,被自己一把捏坏,满心喜悦的便要一口塞进嘴里,却突听杨兼说“还钱”之事,登时有一种食不下咽,如鲠在喉的感觉。
宇文会乃堂堂骠骑大将军,父亲又是当朝宰相,说宇文家只手遮天都不为过,宇文会在杨兼这里吃了这么大的亏,被打的挂了彩,偏偏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为别的,正是因着钱款的书契。
倘或宇文会回家告状,书契的事情便要曝光,不管是万万钱,还是脸子,到时必然都丢了个精光。这面子和里子,总得要一个罢?因此只能认栽。
宇文会总觉着,杨兼是早就算计好了,知道自己告状无门,所以才这般有恃无恐。
宇文会心里气堵,但烤鸭还是要食的,他虔诚的捧起鸭饼,张开嘴唇,准备将鸭饼一气呵成的送入口中……
“大兄!”
就在此时,突听一声大吼,声如洪钟,嘹亮亢奋,宇文会的鸭饼差一点子送入口中,“嘭!!”一声,后肩被人狠狠一撞,手中的鸭饼脱手而出,“吧唧”掉在了地上。
宇文会愣了一愣,盯着地上散了黄儿的鸭饼,喃喃的说:“我、我的饼……”
一个高大的黑影从外面冲进来,口中还喊着“大兄”,这让众人始料未及,杨兼不动声色的想了想,自己目前一共只有两个便宜弟弟,一个是三弟杨瓒,另外一个便是二弟杨整。
听说杨整随着父亲打仗去了,应该不在京兆才是。
杨兼镇定的打量着冲进来的高大男子,那男子不到二十年纪,但是面相老成沉稳,身材是众人之中最高的一个,一股子武将之气扑面而来,身上还披着介胄,腰间挎着佩剑。
杨瓒吃惊的说:“二、二兄?你怎的回来了?不是后几日才回朝?”
果然,此人便是杨兼的便宜二弟杨整了。
杨整来不及说旁的,一副火烧眉毛的模样,冲进来之后,一把抓住杨兼的双手,急切的说:“大兄!阿爷回来了!刚进京兆便听说大兄给家里添了一个半大的孙儿,提着刀回来了,大兄快快出去避几天风头罢!”
杨兼眉毛一跳,揉了揉额角,下一刻便听到一个底气十足的声音说:“小崽子还想跑?!就知道老二去通风报信了!”
随着那声音,又有人迈进了膳房,那人同样一身介胄,四十来岁年纪,蓄着胡须,一脸正直不阿的模样,杨兼眉头又是一跳,不用问了,这来人必然是自己的便宜老爹——隋国公杨忠!
杨忠大步冲进来,横在膳房门口,定眼一看,膳房里很是精彩,宇文家的三郎主竟然也在。杨忠的一双虎目仿佛是刀片子,死死盯着宇文会,说:“今儿个热闹,是知道老夫要回府,宇文丞相的三郎主也来做客了?”
宇文会似乎有些惧怕杨忠:“这便走了,这便走了……”
他说着,遗憾的瞥了一眼殒身不恤在地上的鸭饼,赶紧大步窜出膳房,马不停蹄的离开,一溜儿烟不见了踪影。
宇文会逃走,杨忠便把目光垂下来,盯在小包子杨广的身上,不等杨忠发难,小包子杨广眼眸一动,突然伸出两只小肉手,高高擎过头顶,垫着脚尖,举着一只卷的歪七扭八的烤鸭饼。
“祖亲!吃饼!”小包子声音脆生生,似乎又有点怕生的软糯,甜甜的说:“父父知道祖亲想食鸭馔,便不辞辛苦的做鸭鸭,祖亲你看,父父手都烫红了!”
小包子说着,还指了指杨兼的手掌,手掌的确是红的,不过并非做鸭馔烫红的,而是昨日里胖揍宇文会打红的……
小包子杨广不着痕迹的眯了眯眼睛,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的确并非是杨兼的亲生儿子,想要留在隋国公府中,还需要隋国公的答允才行,干脆……
以退为进。
小包子杨广保持着举着烤鸭饼的动作,两条小眉毛微微耷拉下来,浓密的眼睫颤抖了两下,大大的猫眼登时氤氲满水汽。杨广平日里有些三白,三白眼目总让他显现出不属于同龄孩子一般的老成,此时水汽凝聚在眼底,正好盖住了三白看不真切。
小包子瘪了瘪嘴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儿,一副强忍着不堕泪的模样,小小的肩头抖动好几下,带着鼻音,委屈哽咽的说:“不、不要责怪父父,父父是好父父,祖亲若是不喜,窝、窝走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