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兼没成想,小包子小小年纪,便能分出盐和饧的区别,当即接过小包子杨广手中的瓷缶,捏了捏小包子的面颊,说:“真乖,谢谢。”
有句老话儿说,没有对比便没有伤害,人比人气死人,不是没有道理的,杨瓒僵在原地,还没退去红晕的脸颊,仿佛是蒸熟的螃蟹,愈来愈红,愈来愈红,自己这京兆第一才子,竟是被一个奶娃娃比下去了?
杨兼找到了盐,将调料放在小碗中,回头一看,刚好看到灶台的角落里,很隐蔽的“藏”着甚么,便顺手拿了出来。
一只破旧,生了毛刺儿的木头罐子,上面还落满了灰土,绝对是常年弃置的物件儿,掀开盖子,一股子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一旁的庖人眼尖,便对杨兼说:“少郎主,这是从宫中带回来的香料,味道怪异的很,国公和各位郎主都不喜食这个滋味儿,因此就弃在这里了。”
按理来说,宫里带回来的香料,那必定是稀罕顽意儿,应当宝贝才是,但这香料却像是垃圾一般丢弃在角落,旁的香料都放置在精致的食器之中,唯独这个放在鄙陋的木胎罐子里。
这香料的香味十足浓郁,杨兼一打开罐子,都不需要多看一眼,登时了然——孜然!
无错,木胎罐子里的香料,正是孜然。
孜然在唐朝之后,才广泛的传入中国,如今乃是南北朝时期,早于唐朝,虽然孜然还没有广泛的流传开来,但其实已经算是稀罕顽意,“进口”进贡给皇帝了。
孜然在早期被唤作安息茴香,安息的意思并非是对死者的哀悼,而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安息古国”帕提亚帝国。
孜然的香气很特别,尤其霸道,如今这个年代,孜然还没有广泛流传,因此很多人不能接受孜然的香味儿。加之庖人们对孜然也不了解,不知该如何入菜,便放置在了一旁,久而久之落了灰土。
杨兼正想着如何给自己的饼食调味儿,眼看到孜然,突然来了主意……
杨兼在调料之中加了一些孜然,将各种调料搅拌均匀,然后倒入煮好过了凉水的面条之中,同样搅拌均匀,让每一根面条都沾满调料。
如此做好准备,杨兼竟真的烧了一大锅的油,杨瓒看的目瞪口呆,方才他不过“冷嘲热讽”一番,哪知道杨兼所做的这饼食,真的先下汤锅再下油锅。
何止是三郎主杨瓒,庖人也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眼看着杨兼将调味好的饼食“刺啦”一声下了油锅。
杨兼答允了三弟杨瓒,要赔给他一份新鲜的饼食,不要起溲、不要餢飳、不要曼头、不要薄壮、不要汤饼、不要牢丸、不要粔籹蜜饵、不要豚耳狗舌。甚么样的饼食,能让见多识广的三郎主大吃一惊,食指大动呢?
无错——干脆面!
杨兼要做的,便是这干脆面。可别小看了干脆面,在现代干脆面虽不值甚么钱,但那可是百分之九十九孩子的童年,没有干脆面的童年,是不完整的。可惜……杨兼便没有这种童年。
杨兼小时候没人会给他买干脆面。年纪小的时候吃不了,年纪大一点儿父母离异了,更加没有人给他买过干脆面这种“垃圾零食”。后来杨兼长大了,成年了,学会了自力更生,学会了制作很多美食,杨兼格外喜欢干脆面这种小垃圾,每每一个人吃起干脆面的时候,仿佛能弥补童年的缺憾,堵住童年的阴影似的……
杨兼本有些发愁,南北朝的饼食的确十足发达,各个民族融合,美食也推上了一个高潮,但很多佐料都不齐全,虽确定要做干脆面,但不知做个甚么口味儿才好。
就在方才,他发现了孜然,孜然和干脆面简直是天生一对的绝配……
饼食裹着奇奇怪怪的香料和佐料,瞬间下了油锅,杨瓒一脸的不屑,哪知下一刻,却突然闻到了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香气。
那香气很霸道,隐约是安息茴香的味道,但昔日里杨瓒也食过安息茴香,庖人将香料混合在菜色中,不但不美味儿,反而十足的呛人,只食一口,一个月都不想再看到安息茴香。
今儿个却不同了,孜然的味道发挥的恰到好处,随着咸香的香气,一股股幽幽的冒出来,慢慢在膳房弥漫开来。
少郎主要下厨,庖人们都是十足不屑的,心中抱怨着,郎主们倒是清闲,闹腾了膳房,最后还是要他们这些做仆役的来收拾。再者说了,少郎主们会做甚么膳食?还不是平白的捣乱,图个新鲜尔尔?
哪知就在这不屑与抱怨之中,庖人们也闻到了那股子香味儿,新鲜极了,便是他们一辈子下厨,也从未闻过这般的味道。
油炸的香气催发了孜然的香味,虽油炸食品不健康,但不得不说,油炸食品那股子得天独厚的香味儿,是旁的食物怎么也比不上的,天生便那般的“妖艳”,叫人又爱又恨。
小火油炸,干脆面很快出炉,杨兼将炸好的干脆面捞出来,放在一只承槃中控油、晾凉,随后又叫庖人拿来一个袋子。
庖人脸上已没有了方才的不屑,忙不迭的拿来一只袋子递给杨兼,也不知少郎主要布袋做甚么用。
杨兼将晾凉控油的干脆面装进袋子里,就听“咔咔咔”几声,竟然劈手将刚刚做好的“饼食”掰了个稀烂。
“你这是做甚么!”杨瓒赶紧出手阻拦,但为时已晚,眼看着好端端香喷喷的饼食,便这般殒身不恤在杨兼的“铁蹄”之下。
杨瓒笑了笑,将袋子交给杨瓒,说:“弟亲,这干脆面就是要拌碎了,用手抓着食,才能得其真正的滋味儿。”
“用手……用手抓……?”杨瓒眼看着杨兼递过来的饼食,源源不断的香味儿从布袋中窜出来,勾引着杨瓒的味蕾,说一句食指大动绝不为过,杨瓒十足想要尝一尝这干脆面的美味儿。
然……
用手抓着食?
杨瓒又不是野民,乃系隋国公堂堂三郎主,怎么能做出如此下作鄙夷之事?杨瓒素来自负文雅,是绝不会用手抓食的,当即一蹙眉,还以为杨兼又想戏耍自己,便说:“我不食!”
杨瓒突然闹脾性,小包子杨广站在一面许久,一直闻着那喷香的饼食味道。杨广这一辈子,做过国公家的小郎主,做过上柱国,做过王爵,做过太子,最后登上了九五之尊的宝座,这天下都曾是杨广的,甚么没见过,甚么没食过?但他的确没食过干脆面这等饼食。
杨广突然变成奶里奶气的小包子,还被拐子抓走,腹中早是饥饿难忍,好似猫眼的大眼睛眨了眨,既然杨瓒不食,倒是便宜了自己。
左右他如今只是一个奶娃娃,也不必在乎甚么面子里子,当即小包子杨广踮起脚尖,揪着杨兼的衣袍,奶声奶气,软绵绵的撒娇:“父父,窝饿!肚肚饿!窝粗窝粗!”
杨兼这才恍然,是了,光顾着赔给三弟饼食,险些忘了自己的便宜儿子,给儿子沐浴洗澡,却没有来得及让儿子吃一口吃食,便弯下腰来,转而将布袋交给小包子。
小包子杨广早就饿坏了,白嫩嫩的小肉手立刻伸进布袋里,抓了一把干脆面,塞进嘴里,“咔奇咔奇”的嚼了起来。
干脆面脆而酥,一点子也不硬,别看小包子年纪还小,但食起干脆面来一点子也不含糊,小肉嘴嘟起来,因着食得凶,一口气塞进去太多,两只腮帮子都鼓了起来,仿佛从小猫咪变成了小仓鼠。
“唔唔、唔!”小包子杨广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眨着雪亮雪亮的大眼睛,含糊的说:“好粗!好、父父,好粗!”
杨兼见他食得凶猛,怕是饿坏了,便说:“慢慢食,还有一块。”
杨兼说着,将第二块干脆面装入布袋中,也要一并子递给小包子。哪知半路却杀出了一个“程咬金”,突然“抢”走了另外一袋干脆面,抬头一看,原是杨瓒。
杨瓒是典型的牵着不走打着后退的类型,杨兼第一个给他食,杨瓒碍于面子,偏偏不食,眼下小包子一说好吃,杨瓒又有些后悔,当即把另外一袋干脆面抢走了。
杨瓒打开袋子,迟疑的看了一眼袋子里稀碎的饼食,用帕子净了净手,十足讲究,这才伸进袋子里,捏了一小块干脆面渣子出来。他略微迟疑,吞毒药一般,慢慢将干脆面的渣子放入口中,大义凛然的落下口齿。
“咔嗤……”
孜然的香气,油炸的香脆,口舌生津的咸香,完全不同于其他饼食的滋味儿和口感。一口咬下去,分明是饼食,从头到尾都未有放进一块肉,但杨瓒竟吃出了一股子难以言会的“肉/欲”。
杨瓒一愣,不敢置信的低头去看手中的布袋子,随即又捏出一块干脆面送入口中,“咔嗤咔嗤”嚼了两口,第三次捏了一块干脆面,这次稍微大一点,又送入口中。
紧跟着,杨瓒的眼眸微微发亮,仿佛是一个发现美味小零食的孩子一般,抓干脆面送入口中的动作显然变快了,从视死如归,几乎变成了啄木鸟。
杨兼眼看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吃得喷香,笑眯眯的说:“好食么?”
杨瓒想也未想,嘴里还含着干脆面,含糊的说:“好……”好吃!
第二个字未说出口,杨瓒便对上了杨兼温柔含笑的目光,心里登时咯噔一声,正巧他唇边还挂着一块干脆面碎屑,随着杨瓒僵的动作,缓缓掉了下来。
杨瓒赶紧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咳嗽了一声,说:“尚、尚可……”
杨兼了然的说:“自然三弟觉得好食,那这饼食,便算为兄赔给你了。”
杨瓒强调说:“大兄听错了,弟弟说尚可,不是好食!”
杨兼又笑了笑,面对杨瓒的口是心非,只是笑了回去,杨瓒登时有一种自己无理取闹的错觉。
杨兼说:“三弟若是想要送人饼食,不防也做做这干脆面,不怕放冷,油炸之食也便宜储存。汤饼虽好,但做好不易储存,等送出去,早就粘黏在一起,口感也会变差。”
杨瓒一听,煞是有道理,顺阳公主喜欢饼食,这干脆面新鲜的很,也是饼食,比汤饼新鲜了许多,若是能送顺阳公主一些干脆面,定是极好的。
杨瓒心中有些蠢蠢欲动,偷看了杨兼好几眼,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说:“大、大兄,可否……可否将这饼食之法,教与弟弟?”
杨兼微微一笑,挑眉说:“滋味儿只是尚可,弟亲学去想来也没甚么帮助。”
杨瓒咬着下嘴唇,把头垂的很低,下巴恨不能抵着胸口,声音闷闷的,说:“……好、好食。”
杨兼故意说:“三弟,你说甚么,大兄听不清啊。”
杨瓒耳根子通红,一脸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抬起头来,声如洪钟:“弟弟说大兄做的饼食好食!从、从未食过如此美味的饼食!”这声音,怕是国公府外面儿也能听的一清二楚。
杨瓒一抬头,正好对上了小包子杨广看痴子一般的嫌弃眼神。
杨兼面上挂着“善解人意”的笑容,说:“不过是一块干脆面,弟亲夸赞的这般大声,为兄怪不好意思的。”
杨瓒:“……”
杨兼在杨瓒恼羞成怒之前言归正传,说:“弟亲想要学做饼食,也无不可,为兄大可教与你。”
“当真?”杨瓒的眼眸瞬间亮堂起来,仿佛已经忘却了方才被杨兼戏弄这事儿,倒不怎么记仇儿。
杨兼颔首说:“自然当真,然……为兄有个条件。”
他说着抬起手来,修长的食指轻轻勾了勾,示意杨瓒附耳过来,杨瓒虽有些迟疑,总觉得杨兼的眼眸里晃过一抹流光,仿佛在算计甚么,但还是慢慢靠过去。
杨兼的气息带着一股子温热,就如耳杯上精美奢华的羽觞,轻轻扫在杨瓒的耳畔,微微有些发痒。便听杨兼带着笑意的嗓音压低,略微有些神秘,轻声说:“只需弟亲与为兄……同流合污。”
杨瓒睁大了眼睛,一脸懵懂纳罕:“同……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