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刻了,但是厚得像布幕一样的窗帘把整扇窗户都遮得严严实实,所以根本无从得知外头的景象。
堀川手里拿着记录用纸站了起来。
“向大家报告兵库县南部地震的后续情报。以下是截至四点四十五分的最新数字——死者两千三百三十三人,下落不明的一千零二十四人,伤者则已经增加到一万三千零四十七人了。”
与会者的反应都非常冷淡,也没有人问问题。
堀川垂下视线看着椎野本部长。他正坐在抵着办公桌排放的单人沙发上,双手交叉环抱于胸前,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连嘴巴也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冬木警务部长、藤卷刑事部长、仓本生活安全部长和间宫交通部长则分别坐在两侧的沙发上,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让他们露出这种表情的,并不是发生在远方的震灾,而是眼前的警务课长失踪事件。
堀川继续往下说:
“至于机动队方面,管区机动队和县警机动队合计共八十五人皆处于待命状态。本厅虽然还没有下达出动的指令,但是根据我们的观察,应该明天一早就会宣布了。”
“我明白了。总之,不要比其他县警还晚出动就好了。”
椎野微微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敷衍了事地回答,然后探出了身子,意味着“下面该进入正题了”。
“藤卷君,在那之后有什么发现吗?”
“目前还没有得到任何新的情报。至于官舍的鉴识结果,我等一下会做成纸本分别送给大家。”
藤卷回答,额头上的皱纹被他挤得更深了,眉宇之间的结痂也被他给撕了开来。
椎野望向冬木的方向。
“你那边呢?”
十分粗鲁的问话方式,毫不掩饰眼中的厌恶之情。
“什么进展也没有。”
冬木的答案也没有半点抑扬顿挫,就连视线也是直视着前方,完全不看椎野一眼。内心不知道是反抗还是挑衅的情绪,就连旁人也看得一清二楚。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堀川有一股想要质问这两个人的冲动。
其实在昨天的会议上,他就已经感觉到县警的第一把交椅跟第二把交椅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导火线应该还是不破失踪一事。但不管是什么理由,都没有道理对立到这种地步。当县警发生任何问题的时候,特考组的兄弟和从基层爬上来的地方部长们之间心生嫌隙的例子比比皆是。因为地方干部往往都想要在不伤害到自己的大本营,也就是县警组织的情况下,将事情圆满解决。但是在另一方面,特考组在作任何决定的时候,则是以本厅的利益为判断的基础,而不是站在他们现在所暂时服务的这个县警职位的立场上考虑,所以两派人马无论如何都会产生龃龉。说穿了,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想要保护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然而,这次这件事,却让血统纯正的特考组兄弟椎野和冬木反目成仇,可见身为县警本部关键人物的警务课长连着两天旷职的事情有多么严重。一旦问题浮出水面,椎野和冬木身为生命共同体,肯定会一起被追究管理监督的责任。在他看来,把眼光定位在未来的警察厅长官候选人大位上的冬木,不管是出于自尊心还是自信心,都没有把这次的争执看在眼里。潜藏在冬木那副银框眼镜背后的双眼,确实存在着无关上司也无关部下,而是把其他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讥嘲神色。
而冬木和身为地方部长第一把交椅的藤卷之间,也因为一些事情相持不下。致力于搜集震灾情报的堀川虽然没有参加今天早上的会议,但是他也听说,冬木和藤卷在会议上为了争夺调查不破失踪一案的主导权,吵得不可开交。
以冬木的立场来看,既然这件事是他的直属部下,也就是警务课长所捅出来的娄子,就算只是为了争一口气,也想让这件事在警务部的指挥下圆满落幕吧!不对,这件事或许已经超出争一口气或特考组的尊严这种范围。而是对于一个将来要坐上长官大位的人来说,从他当上特考组的官员到将来退休的这一段漫长岁月里,一次也不愿意在组织里尝到败北的滋味。冬木大概是熟读了帝王学之后,才决定自己的言行举止要怎么做的吧!他是—个输不起的人,也是一个不可以输的人。
另一方面,就像所有县警都会有的毛病一样,藤卷在意的只是自己刑事部的面子。再加上针对不破失踪一事,他好像也掌握到一些不想让警务部知道的情报。根据刚才警备一课都筑课长所透露的消息,刑事部似乎正在秘密地重新调查四年前不破担任东部署署长时所侦办的违反选举法案件……
“什么进展也没有吗?”
椎野脸上的表情简直不悦到了极点,然而他的语气却没什么魄力,甚至给人一种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的感觉。
“真的什么进展也没有吗?”
现场一片沉默,气氛沉重得几乎要让人窒息。除了藤卷微微地点头之外,在座的其他人全都一动也不动。冬木和藤卷一直在试探对方的底细,却又不愿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王牌,搞得整间屋子里的空气凝重得让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就连本部长椎野也没有居中缓颊的余地。和藤卷一样同属于非特考组的仓本和间宫,也没有要力挺藤卷的意思。仓本虽然皱着眉头,刻意摆出一副伤脑筋的样子,但是从他的侧脸其实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心里对这件事其实是抱着看好戏的态度,幸灾乐祸的成分居多。至于间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心里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虽然他很努力地想要隐藏,但却欲盖弥彰。说不定当堀川一心在处理震灾事宜的时候,N县警部干部之间的人际关系已经变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错综复杂,甚至走进了死胡同。
“不然就散会吧!”椎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之后说道,“如果有新的情报,再一一向我报告。”
这样就要散会了吗?
堀川开始着急起来。
真的可以就这样散会吗?不破的失踪到底是不是出于本人的意愿都还不知道,也很有可能是被卷进什么案件里面了。但是N县警部的首脑们此时此刻却都处于死机的状态。每个人都各怀鬼胎,每个人都不肯把情报公开,根本没有人愿意设身处地想一下不破的处境。
“可以再听我说一句话吗?”
堀川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听见堀川这么严肃的语气,干部们原本已经离开沙发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什么事?”
椎野一脸不耐烦地面向堀川,可能以为他要说的又是跟震灾有关的事情吧!
真想痛骂他一顿——这个想法尖锐地掠过了堀川的脑海。
“我得到一个消息,说是不破课长的失踪或许跟四年前的县议员选举有关。”
现场的气氛突然为之一变。
藤卷的目光像支飞箭似的射在堀川身上。冬木把眼镜拿下来,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仓本和间官则是双双瞠目结舌。
原本把上半身靠在沙发上的椎野也坐正了身子,脸上的表情宛如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
“怎么个有关法?”
“四年前,当不破课长担任东部署署长的时候,曾经破获过一起县议员违反选举法的案件。当时,当地一直传出东山选区的违规检举其实并不公平的声浪。”
“什么?”
椎野的眼里放出了锐利的光芒。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清楚一点。”
藤卷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恶狠狠地瞪着堀川,表情就像魔鬼一样。另一边,冬木的眼里则闪烁着光芒,一副拍手叫好的样子。
话说回来,身为准特考组,堀川内心其实既没有偏向特考组,也没有特别偏向地方,所以他并不打算选边站。如果说他有什么顾忌的话,那么他唯一担心的是,接下来要公诸于世的情报会不会伤害到不破在这个组织里所建立的信用。问题是,那也得要不破能平安回来,所谓的信用才有意义。当他们在这边钩心斗角的时候,或许不破早就已经面临生命危险了。眼前最应该做的是,所有干部都把自己手边得到的情报公开,拿出来分享、讨论,共同找出有助于发现不破下落的线索才对,不是吗?
堀川下定决心说道:
“在东山选区里,最后是由第一次参选的宇喜多一郎当选了,在任的加山正反而中箭落马。而东部署则破获了落选的加山阵营买选票的案件,还逮捕了七位市议员。”
“这样算哪门子的不公平啊?针对落选的阵营开刀,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不是这样的。我所掌握到的情报是,东部署可能从投票前的竞选活动期间就对加山阵营施以比较大的压力……”
椎野表现出打从心底吃了一惊的样子。
“你的意思是说,东部署……不破妨害选举公正吗?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目前这些都还只是未经证实的传言。”
“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流出?”
堀川点了一下头。从藤卷那边感受到一股近似于杀气的怨念,他眉宇之间的结痂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剥落了,还微微地渗出血来。
“选举之前,前刑事部长宝井先生和当时还是东部署署长的不破课长接触过几次。”
椎野眨了眨眼睛。
“宝井先生?哦,是那个一直干到刑事部长,然后空降到建筑业协会当专务理事的人吗?”
“是的。”
“然后呢?”
椎野的表情很明显地写着他还搞不清楚这几条线要怎么接在一起。
“当选的宇喜多一郎是县内首屈一指的宇喜多建设公司的老三。而那个宇喜多建设捐了很多钱给建筑业协会,使其得以运转……以上便是他们之间的关系。”
椎野呼出一大口气,把身体靠在椅背上。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宇喜多和宝井先生勾结,命令不破去打击加山阵营,对吧?”
“我一开始就说过了,只是有这样的传言。”堀川有些慌张,“因为我实在不敢相信不破课长会做出那种不正当的行为。话虽如此,有这样的传言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尤其不破课长的车子又是在东部署的辖区内被发现的,所以我想还是有必要理清一下不破课长的失踪与那桩选举疑云到底有没有关系。”
椎野用力点了点头,再用力望向藤卷。
“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吧?”
藤卷的表情还是十分冷静,不过脸上的红潮并没有消褪。
“我只知道一小部分。”
非常暖昧的回答方式。
如果说完全不知道,会让刑事部的能力被其他部长看扁。相反,如果说已经在调查中,又等于是承认自己并没有尽到必须在这场干部会议中向大家报告的义务。
虽然有那么一瞬间,藤卷脸上露出了“顺利交代过去了”的表情,但是冬木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
“我认为这是个非常重要的情报,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只掌握到一小部分,都应该第一时间在开会的时候向大家报告,不是吗?”
藤卷沉默不语。倒不是被逼问得无言以对,而是一副“大爷用不着回答你的问题”的表情。
“请你好好她说清楚。”冬木虽然说得慷慨激昂,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其实有点幸灾乐祸的成分,“换句话说,刑事部私底下单独调查过这件事吗?”
“……”
“为什么?为了包庇出身刑事部的宝井先生吗?”
“不是。”
藤卷呻吟似的说道,此举反倒令冬木更加盛气凌人。
“你知不知道?你那种小鼻子小眼的地方主义所作出来的判断,或许会让整个N县警部都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都已经说不是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关于这件事,你完全还没有着手进行调查吗?”
“嗯,虽然得到了这样的情报,但实际上的确还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对于这种言不及义的解释,冬木马上死缠烂打地反驳回去: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你之所以知道这个情报,不就表示你已经开始在进行调查了吗?不然你哪来的情报?请你老老实实地回答,你到底有没有进行调查?有,还是没有?”
“我的意思是说,这种无凭无据的情报,很有可能只是谣言罢了。”
藤卷豁出去似的说道。
“这是你基于调查结果所得出来的结论吗?”
“拜托你用常识思考一下好吗?那都是四年多以前的选举了。你觉得有人会拖到现在才来绑架当时的署长吗?”
“作为一个刑事部长,你这种说法很令人伤脑筋呢!只要有一点可疑的地方,就要彻底地调查,这才是警察的职责所在,不是吗?”
“够了!你凭什么教训我?”
“我并没有要教训你,我的意思是……”
讨论了半天还是这些废话。堀川心里充满了失望。看来他只不过提供了一个新的吵架题材罢了。同时,心里也有一点点恐惧,没想到自己的发言竟然会对冬木火上浇油到这个地步。
堀川忍不住打断两个人的争执。
“无论如何,现在都应该要好好调查这条线吧!为了得知不破课长的安危,我认为不应该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藤卷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冬木则是点了点头,露出一脸示好的样子,然后又恢复成严肃的表情,看着椎野说道:
“堀川部长说得很有道理,我认为有必要尽快找建筑业协会的宝井先生过来问话。”
“说的也是。”
椎野避开冬木的目光说道。
“我会直接去找他,以确定他说的真实性。”
听到冬木这么说,藤卷马上露出怒气冲冲的表情。
“别说傻话了。就算要问的话,也应该是由我们来问。”
“这可不行。我刚刚就一直问你有没有针对东部署涉人这件事的真伪进行调查,可是不管我问你几次,你还是坚持一路装蒜到底的态度。很明显的,刑事部有想要压下这件事的嫌疑。”
“你说什么?我劝你最好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词。”
“别吵了。”椎野插进来缓颊,“宝井先生毕竟是前刑事部长,就由我这个本部长亲自出马,这样总行了吧!”
两人都没有回答,但冬木还是死咬着不肯放:“那很明显就是要把事情压下来嘛!而且对我们这个部长会议也是一种背信的行为。”
“你可不要含血喷人啊!倒是你,没有得到本部长的许可就擅自打开不破的抽屉那件事,你又要怎么解释?”
“你们还不是擅自对夫人做笔录?有种现在就当着大家的面公布笔录内容啊!”
“我是在问你到底有没有擅自打开抽屉!”
伴随着敲门声,门被开了一条小缝,小栗总务课长诚惶诚恐地把头伸进来。
“搜查一课的课长来了,说是有紧急事件要找刑事部长。”
“让他进来。”
一听到椎野这么说,泷川非常从容不迫地走进部长室,径直走向藤卷所坐的沙发,在他耳边讲了一些悄悄话。
“真的吗?”藤卷轻声地脱口而出,把身体转向泷川的方向,“你跟他说我等一下再回电话给他。”
“我已经跟他说了,可是他说要等你。”
藤卷没好气地啐了一声,把脸转向椎野说道:
“不好意思,我可以先离开一下吗?有个案件出现了新的变化。”
“到底是什么事?”
“这个嘛……”
藤卷含糊其词,压低了身子,把脸凑向椎野。
“不要紧,有话就直接说出来。”
带着刺的语气。看样子他对藤卷没有把县议员选举的情报向他报告这件事也十分不高兴。现在就算是刑事部的情报也要让大家知道,就当是给藤卷知情不报的惩罚。
藤卷又坐回沙发上,以怨毒的目光把在座的部长全都扫过一遍,又瞪了堀川一眼之后,才把视线转回椎野身上。
“听说三泽彻想要出来投案。”
椎野一脸摸不着头绪的样子。
“三泽彻?”
“就是那个杀死中国台湾陪酒小姐的最大嫌疑犯。他前天深夜到昨天凌晨前又在本县出没了。”
“他已经去辖区投案了吗?”
“还没有,他是通过一个中间人打电话给我,表达他想要投案的意愿。”
“中间人……”
“是的,是一个叫做桑江的男人,据说他的地位相当于县内金融业的总司令。三泽在进房屋中介公司工作之前,曾经在与桑江有关联的地下钱庄干了三个多月的讨债打手。”
“……”
“他的电话现在还在线上,所以请让我先去接一下。”
“……”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突然没了声音的本部长。只见椎野的脸色铁青,眼睛也瞪大成平常的两倍。
“可以吗?本部长?”
听到藤卷又再问了一次,椎野终于回过神来。
“啊——啊——啊,去吧!反正会议也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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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川一面走在通往别馆的走廊上,一面百思不得其解。椎野那副狼狈的样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认识那个叫桑江的男人——应该是这样吧?
但是不管怎么说,造成椎野这么失态的原因,应该与不破的失踪无关,而是他个人的事情。
话说回来,N县警部的现状实在很有问题。完全不知变通的干部会议令堀川感到非常非常失望,甚至让他有点后悔把警备部的县议员选举情报全部分享了出来。
“堀川部长……”
伴随着愉快的声音,背后被轻轻地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看见了冬木的笑脸。
“谢谢你,我非常感激。”
只为了向他道谢,还特地追到走廊上来吗?
堀川盯着冬木的眼睛。
我讲那些话可不是为了你……
“我很期待你接下来的警备情报哦!”
堀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目送着冬木雀跃万分的背影走出自己的视线,堀川无可奈何地感到一阵虚脱的感觉传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