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错综复杂...)

马车碾过青石地板,在慕府侧门留下两道不深不浅的车辙引,朝巷子外驶去。

慕秋坐在后面那辆马车里,陈管事和白霜二人陪她同行。

楚河坐在前面那辆马车里,刑狱司其他六人骑在马上,分成两批护着马车。

看他们那严防死守的熟练架势,慕秋有理由怀疑,楚河在京城里经常遇到刺杀。

不过看楚河今天在慕家那种来去自如的架势,慕秋觉得,也难怪大燕开国百年来,没有一位刑狱司少卿能得善终,尽数死在任上。

这种嚣张,只是昙花一现。

等楚河这把刀折了钝了,或者是众怒难消之时,再换另一个人坐到刑狱司少卿的位置即可。

马车轻晃,午后阳光慵懒。

慕秋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就在困意渐渐涌上来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慕秋睁开眼睛,还未掀开马车帘看看外面的情况,慕云来的笑声从外面传进来。

“秋儿妹妹,抱歉,我来晚了些。”

慕秋倏地掀起窗帘一角。

慕云来策马跟在她的马车旁边,身上穿着朝服。

注意到慕秋的视线,慕云来朝她露出安抚一笑。

声音不疾不徐,如沐春风。

“下人到翰林院找我,得知消息后我连忙赶回府里,岂料还是晚了一步。从慕府到刑狱司只有一条路,母亲担心你会遇到麻烦,就让我跟过来看看。”

刑狱司在慕秋眼里,就是吞噬人命的龙潭虎穴。

无论面上表现得多平静,她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

但此时此刻,因为慕云来的出现,因为慕云来的一番话,慕秋心底那丝惶恐消散。

她彻底平静下来。

“又要麻烦堂兄了。”

“不麻烦。翰林院清贵却不忙碌,我告假几日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交谈两句,因楚河就在不远处,堂兄妹两默契地结束话题。

穿过最繁华的朱雀街,刑狱司就到了。

这座笼罩着煞气的府邸,设在朱雀街附近,有时还能听到街道传来的吆喝声。

楚河的马车驶入刑狱司里,慕秋的马车却被拦了下来,说是访客必须步行入内。

慕秋依照对方的话下了马车。

单从外面看,刑狱司与其他衙门并无不同,青砖白瓦勾勒出历史沧桑底色,尽显厚重。

走进里面,才能感受到刑狱司的富丽堂皇。

随处可见的一块石碑,上面的字居然都是用金粉来写的。

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青天白日里,依旧回响不歇的哀嚎声。

慕秋甚至看到有一个被打得已经不成人形的犯人,从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冲了出来,又被拖回去,地上留下长长的血迹拖曳痕迹。

也许是太痛苦了,那个犯人嘴里一直在发出“嚯嚯”的喊声,根本听不清是什么音节。

仿佛是舌头被拔了下来,只能从胸腔里发声。

联想到这里,慕秋有些生理性不适。

要不是曾经在梦里翻来覆去捅过一个人,她可能维持不了表情的平静。

暗暗吸了两口冷气,不知道是不是慕秋的错觉,她总觉得刑狱司的空气格外不干净,带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这个地方还真是晦气得不行。

好在这条漫长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面就是主衙,楚大人已经在那里等候二位,请。”领路的人停在门外,对慕秋和慕云来说道。

有慕云来陪同,慕秋没有迟疑,迈步朝主衙走进去。

主衙的窗全部用一层不透光的纸封住,屋内没有任何照明物件,慕秋一走进里面,只觉得环境昏暗。而楚河坐在主位上,两份卷轴放在他的手边。

慕秋环视一圈,说道:“楚大人的喜好真是独特。”屋内昏昏沉沉的,看着就顿生困意,结果楚河日日待在这里处理公务。

楚河没请慕秋坐下,漫不经心指着这两份卷轴:“楚某说了会对二小姐以礼相待,为了表示楚某的诚意,这是本案相关卷宗。”

他打了个哈欠:“二位自便。”活动活动肩膀和脖颈,身体往后一靠,竟是打算继续方才的睡眠。

慕秋:“……”

她扭头看了慕云来一眼。

慕云来轻轻颔首,示意她没什么问题,慕秋这才上前去取卷宗。

扬州烟雨阁是一座环境清幽的庄园,分为外院和内院两部分。外院敞开门做生意,迎接走进烟雨阁的任何来客;内院分为一个个独栋小院子,只招待有身份的达官显贵。

翠儿是一名琴师,和其它三人一同负责在外院弹奏曲子。

她是这些琴师里姿容最出色的一位。

烟雨阁明面上显得再风雅,暗地里做的依旧是那种纵情声色的生意。

好在是在外院,人来人往大门敞开,来往的客人偶尔对翠儿动手动脚,也都还在翠儿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她也只能忍。

翠儿家里有一位伤病在床的母亲,一位在学堂苦读的弟弟。烟雨阁给的月俸极多,客人打赏也大方,只有留在烟雨阁这里,她每个月赚的钱才能兼顾给母亲买药和供弟弟上学。

弟弟天资极高,教他的夫子说,弟弟再过两年就能下场靠秀才了。

弟弟素来敬重秀儿这个姐姐,在那些日子里,翠儿总想着只要再咬牙多坚持坚持,她就能苦尽甘来了。

一个月前的某天,负责内院的一位琴师染了病,老板急匆匆跑到外院,找翠儿去救个急,许了翠儿三份月俸。

弟弟明年就要下场科举,家中花销一时间加重不少,翠儿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下来。

那间院子里的客人只有两人,一人为扬州知府庶长子,还有一人身份未知。

谁也不知道那天院子里都聊了些什么,只知道在神秘人离开院子后,扬州知府庶长子还未离开。院子里时有低低的哭泣尖叫声传出,却无人敢入内惊扰,直到扬州知府庶长子满足扬长而去,才有和翠儿相熟的人鼓起勇气,闯进院子里找她。

因为这件事情,烟雨阁的老板一口气给了翠儿五份月俸,又让她回家休息几日平复心情。

在家中以泪洗面两日,扬州知府府上突然传出风声,说是被偷了东西。

再之后就有衙役来搜翠儿的家。

搜索无果后,衙役直接将翠儿逮捕进牢房里,翠儿的母亲在推搡中悲愤过度,当晚就病逝了,而翠儿的弟弟也被从书院里开除。

慕秋在牢房里见到翠儿时,她蓬头垢面,衣服破烂,那双灵动的眸子光彩不复,整个人有些疯疯癫癫的样子。

直到慕秋蹲到她面前,说自己是被她弟弟找过来的,翠儿眼里才恢复几分神采。

漫漫长夜,露重霜寒。

翠儿囚衣染血,脸死死贴在牢门上。

她看着慕秋,目眦尽裂,字字泣血。

那天牢房里,翠儿到底和慕秋说了什么,除了慕秋自己外,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知晓了。

就连当时一直在牢房外帮她打掩蔽的郁墨,都无从知晓。

回到家里,慕秋走访了好几个地方,连烟雨阁也没放过。

状词上的笔墨痕迹还没干透,慕秋就看到了那具浑身是伤的尸体。

那个年轻的姑娘睁着那双再也没有神采的眼睛,看着浩浩青天白日。

朗朗乾坤,她却等不到一个能为她洗刷冤屈的青天大老爷。

后来,慕秋请人将翠儿的尸体从乱葬岗带走,葬在一块荒草萋萋之地,葬在她母亲的身边。

原本还想再照拂翠儿的弟弟一二,可是慕秋的人去到翠儿家,那里人去楼空。

看屋里收拾的痕迹并不仓促,翠儿的弟弟应该是自己主动离开的。

就在翠儿死去的两日后,扬州知府庶长子竟然暴毙在花楼里。

更为奇异的是,深受器重的庶长子离奇暴毙,扬州知府的态度是倾向于息事宁人。

虽然对外,扬州知府说自己的庶长子死于马上风,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他才选择息事宁人,没有把事情闹大,但郁墨的父亲身为江南道监察御史,还是察觉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发现这件事极可能存在猫腻后,一道折子悄悄送进了宫里,郁墨的父亲直接把这件事捅到天子面前。

事涉江南,而江南是朝廷赋税的主要来源,天子责令要严查此案。

朝廷原是打算将这件事交给大理寺,由慕大老爷一手督办。

岂料风波又起,天子话音刚落下,刑狱司少卿楚河突然跳了出来,自请查办这件案子。

思索片刻,天子竟当着一众朝臣的面改了口令,由刑狱司来操办这个案子。

霎那间,一位庶长子的死,吸引了朝堂文武的目光。

刑狱司明面上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审理冤假错案,处理这个案子的效率极为惊人,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梳理清楚案件大致来龙去脉,甚至把目光锁到了慕秋身上,在慕秋抵京当日,刑狱司的人就已经得知了消息,第二日直接上门“请”人。

慕秋知道的消息并不多。

直到看完这两份卷宗,她才发现,这件案子背后居然牵扯进了这么多势力。

而这些在卷宗中出现名字的,只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人。

潜藏在水底下搅动风云的又有多少人呢?

重新卷好两份卷宗,慕秋神情凝重。

她刚将卷宗重新放回楚河手边,楚河瞬时睁开眼睛。

他方才一直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装睡还是真的睡了过去。

“二小姐都看完了?”

“都看完了。”

楚河饶有兴致地追问道:“感觉如何?”

慕秋实诚回答:“错综复杂。”

楚河笑了一声,听在旁人耳里颇为嘲弄:“哈,那慕小姐梳理清楚了吗?”

慕秋退回自己那张梨花木椅子坐下,语气诚恳。

“楚大人想问什么不妨明说,我感受到了楚大人的诚意,该说的都会如实道来。”

至于那些不该说的,她自然也不会说。

楚河不知是否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眼眸眯起,那只戴着玉扳指的右手拇指不紧不慢敲打扶手。

咚。咚。咚。

玉扳指和梨花木碰撞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声响,在静谧到极致的屋内响起。

慕秋突然知晓,她为何会觉得刑狱司沉闷危险,晦气得不行了。

这个地方竟连一声鸟叫雀鸣都没有!

身处闹市隔壁,却死寂到如同炼狱!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刑狱司!

心思流转间,慕秋没有露出任何异样。

是慕云来先开了口,温润的声音插入进来,打破楚河和慕秋的对峙:“楚大人,舍妹年纪尚小,你拿出审问犯人的架势面对她,会吓到她的。”

慕秋顺着慕云来的话说:“是啊,楚大人,这些心思用在我一介弱女子身上,实在是浪费了。”

楚河大笑起来:“二小姐看着可不像普通弱质女流。也罢,看在慕公子的面子上,我就直接问了。”

从椅子上起身,楚河走到慕秋面前,右手按到桌面,那枚玉扳指直接送到了慕秋眼皮子底下。

慕秋强忍着,不敢让自己的视线乱瞟,直视俯身盯紧她的楚河。

“二小姐应该清楚,这个案子追根溯源,源头在于那位叫翠儿的琴师。据我所知,翠儿临死前,最后一个与她有过接触的,就是二小姐你!”

慕秋点头:“没错。”

刑狱司都直接找上她了,这件事没什么好隐瞒的。

看着她这么配合,楚河继续问道:“当天晚上,你在牢房里停留了一刻钟,翠儿和你说了什么?”

慕秋眉峰蹙起,眉眼间骤然浮现出怒意和锐利来。

“翠儿姑娘在向我控诉,控诉扬州知府庶长子施加在她身上暴行!控诉知府衙门的狱卒试图屈打成招!”

“翠儿姑娘在向我哭泣,在向我求助,她不求我能救她,只希望我能帮她洗刷身上的冤屈!”

“谁人不是清清白白来到这个世界上,到了生命的尽头,一个从没有做错过事情的女子,想清清白白离开这个世界,难道这个要求有错吗楚大人!”

她说着说着,竟是也从椅子上起身,逼得站在她面前的楚河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与她之间的距离。

那双如远山隽岚般的眼睛里,有水光一闪而逝。

楚河抬手鼓掌,冷笑:“二小姐好口才。”

慕秋脸上怒容瞬间收敛了个干净。

她翩翩行了个礼,柔声说道:“楚大人过奖了。方才我只是在模仿翠儿姑娘的神态语气,若是吓着楚大人,还请大人有大量,饶了小女子。”

一直坐在旁边的慕云来嘴唇忍不住勾了起来。

他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努力压了压自己泛上来的笑意。

“是吗,我看二小姐自己对此事也非常愤怒吧。”

“当然愤怒。楚大人别忘了,我在回京途中,莫名其妙遇到一场刺杀,险些葬身江底。”慕秋看着楚河。

楚河拂袖,走回了自己的位置,端起茶盏大口喝了起来。

“二小姐,你没有说实话。楚某是在真心查案,你我应该同心协力才是。”

“楚大人觉得我骗了你?”

“是糊弄还是坦诚,二小姐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

慕秋一笑:“我对我的坦诚心中有数。”

她可太心中有数了,她压根没说谎。

只不过是掐头去尾,省略了不少。

楚河也跟着她微笑起来:“二小姐暂时不想说也无妨,你才刚回到京城,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楚某也是能理解的。想来过段时间,二小姐就能相通了。”

听出楚河话里的威胁,慕秋心下生寒。

楚河想要出手做什么?

“楚大人。”

慕云来挡在慕秋身前,将她护到了自己身后。

素来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此时脸上浮现出愤怒警告之色。

“我二妹妹姓慕。”慕家的人,你楚河也敢轻动?

“我知道。”楚河额角青筋鼓起,对着守在外面的人喊道,“来人,送客!”又看向慕秋和慕云来,“二位,请吧。”

负手目送着慕秋和慕云来离开的背影,楚河慢慢转着那枚玉扳指,神情逐渐陷入沉思。

“大人,人已经离开了。”一刻钟后,下属回来向楚河禀告此事。

楚河“嗯”了一声。

“大人。”下属是楚河的亲信,知道他不少秘密,“今日您对那位慕二小姐的试探,可有什么成效?”

楚河似乎是被开启了笑穴般,在听到这句问话后,哈哈大笑起来。

“那位慕二小姐确实是个聪明人,前面我都被她糊弄过去了。”

“可惜啊,还是太年轻,过犹不及的道理还没学透。”

“通知另一边,信物就在她手里。”

他几次挑衅,几次转动玉扳指,都是为了让慕秋注意到玉扳指,以此观察她神色变化是否存在什么端倪。

慕秋的神色确实没有什么变化。

但到了最后,玉扳指都放到了她眼皮子底下,她依旧没有去瞥上一眼——

这样刻意避开的举动,反倒将她暴露了。

慕秋还不知道自己暴露了。

此时此刻,她正在白霜的搀扶下走进马车里。

车轱辘缓缓滚动,从这条巷子拐进热闹的玄武大街。

这条巷子的拐角,设有一间不大不小的面汤铺子,铺子开设在这里,生意还算热闹,六张桌子里有四张都坐着人。

最角落那张桌子里,有一个男人穿着黑色劲装,头上戴着斗笠。

斗笠边沿压得极低,藏住男人的眼睛,仅露出棱角分明的下半张脸。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地方。

男人身上最奇怪的一点是,他的武器是把细长如钩月的弯刀。

他就坐在那里,慢慢吃着面汤,目送慕家马车一路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