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次6:(九六)~(一一五)

(九六) 后宮內,在五節慶典期間

后宮內,在五節慶典期間,委實異乎尋常。連遇見的人人,也都予以格外美妙的感覺。

主殿司之女官(1)輩,將各色布條裁成辟邪牌一般,用簪子裝飾在髮上,看來十分有趣。

清涼殿的拱橋上,坐著許多女官,人人梳著髻子,那髻上的紫色繫帶(2)顯得挺鮮麗,煞是好看。

難怪照拂舞姬的下女和陪侍的女童們都覺得很有面子的樣子。

至於由加冠元服的男子捧著裝有山藍與石松子的柳條盒子巡行,也十分有趣。

殿上人之輩則半脫直衣,手持著扇子或甚麼的,一邊在那裏打著拍子歌唱:「船行水上呀,浪濤高。(3)」

一邊通過五節舞姬的住所前,真箇有趣得很;那些陪侍舞姬的女官們,難免會心中騷動的罷。

而況,那些殿上人一忽而哄笑,更會教人嚇一跳。

執事的藏人所穿紅絲底裳,看來尤其鮮明耀目。雖然準備好了坐墊子,但這種時候,誰也顧不得端坐其上,

女官們大伙兒都坐在靠外處來看熱鬧,而外頭那些人便任意批評咱們這兒的好好壞壞。

這段時間,似乎每個人的心中,除了五節之慶典,以別無他念了。

御前試舞之夜(4),執事的藏人嚴格地斷然宣稱:「除了兩位擔任梳櫛的女官、及女童以外,都不准入內。」

他們擋住門,硬是兇狠狠的樣子。殿上人央求道:「只放這一個人進去」,但是,對方依然頑固地拒絕道:「不成。別人會怪責我們。」

沒想到,后宮方面的女官約莫有二十人擠成一團,無視於兇巴巴的藏人,硬闖開門進去。

那藏人由於這突如其來的事情,一時間張口結舌地呆在那兒,只茫然地喃喃:「喲,可真是不講理啊!」

瞧那模樣兒,實在可笑。如此一來,陪侍的也都跟了進去。恨得藏人咬牙切齒。

皇上也蒞臨,他大概內心也覺得挺有興味的罷。

龍舞之夜(5),尤其有意思。一張張向著燈光的臉,看來是多麼稚氣可愛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於辰之日舞姬舞蹈時,任舉燭照之務。

(2) 婦女所梳髮髻,於其髮根,用紫色絲帶繫結之。

(3) 當時歌謠。此或以浪高船行喻晉官高遷也。

(4) 於丑日夜,舉行舞姬試舞。

(5) 於卯日,排練童女試舞。

(九七) 無名之琵琶

「皇上帶了無名之琵琶光臨,有人在那兒彈奏哩。」一日,聽人這麼說。

其實,哪裡是彈琴,只不過是像玩具一般用手指撫弄絃絲罷了。

我請教皇后:「這張琴叫甚麼來著?」

皇后竟然曉諭以:「毫不足取,連個名字都沒有。」她的機智更教人敬佩。

淑景舍的女主人(1)來訪,與皇后閒話種種之際提到:「我那兒有一管挺有來由的笙笛,是先父所遺留下來的。」

僧都之君(2)聽此,遂央求道:「可否將它賜與這隆丹。我這裡有一具很好的琴,來個交換罷。」

但是淑景舍主理都不理,繼續講別的事情,僧君雖再三言及,亦無答覆;

皇后終於說:「心中明明是想著:『否,不可替換』(3)的罷。」她的才情真是不可限量。

可惜,僧都之君並不知此笛名,所以難免覺得挺遺憾的罷。這事發生在后宮內。「不可替」之御笛,實乃在皇上處。

凡是天皇所藏之物,不論是琴、笛,都有珍奇的名稱。

琵琶,有玄上、牧馬、井手、渭橋、無名等名稱;和琴,有朽目、鹽竈、具等名稱。

我還聽說過:水龍、小水龍、宇多法師、釘打、雙葉等等各種各樣的名稱,不過,多數已忘記了。

頭中將常常有句口頭禪,道是:「宣陽殿裏第一棚」(4)。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定子皇后之妹原子。當時為東宮妃,居淑景舍,故稱。

(2) 為道隆之四男,名隆丹。係定子之弟,原子之兄。

(3) 語出「江談抄」三:「否,不可替換。是笙名也。唐人欲購以千石,亦不云不可替換,以之為名。」

(4) 宣陽殿在紫辰殿東方,其主屋內收藏眾樂器,故云。時人或以此喻樂器之佳妙者。「源氏物語」第

十三帖「若菜」亦有文:「這隻琴本是皇宮宣陽殿所收藏,代代稱為第一名琴。」(見拙譯洪範版第三冊七一二頁十行)

(九八) 后宮御簾之前

殿上人輩一整天都在后宮御簾之前演奏琴笛。

他們退出之時,格子門窗上未放下,而皇后這邊點著燈火,所以從外面看得見內裏的情景;皇后正扶著豎立的琵琶。

她穿著無可言喻的鮮紅衣裳,身上層層疊疊穿的盡是些光澤奪目的衣料子,可以看見在那黑色光亮的琵琶上,

披覆著多層次的美麗袖端,那抱持琵琶的神態,委實令人神往!

又偶爾覷見她那白淨的額際,真箇優雅美麗無比。

我悄悄跟身旁的同伴說:「那位半遮面的女子,定沒有這般美麗的罷。因為她不過是尋常婦人而已。」(1)

豈料,那女官竟強行擠進人羣,專程去把此話稟奏於皇后。

皇后聽後,卻也答說:「你可知道少納言講的是甚麼嗎?」

而話又是那女官傳回來給我聽的,真有意思。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此段日本學界多以為係踏襲白居易「琵琶行」:「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迴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白香山詩集、卷十二)。以樂天筆下之長安倡女

比喻定子皇后,殊為不敬。然白居易詩東傳後,成為日本平安文壇最崇拜模倣之對象,

故亦不免於此心態也。

(九九) 乳母大輔今日

乳母大輔(1)今日將返歸日向(2)。

在眾多賞賜的扇子中,有一把是:一面畫著日光照耀,有旅舍啦,官邸等好看的圖畫,

另一方面則畫著京城的風光,大雨之中,有人沉思的狀況;更有皇后親筆題詠:

長雨猛兮難盼晴,

京城一片煙水漫,

何不向日兮思緒縈(3)。

她怎麼捨得離開這樣好的女主人而遠行他方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蓋中宮定子之乳母。

(2) 或為其夫之任地,在今宮崎縣。

(3) 此和歌中,取「長雨」與「眺望」諧音之妙。又「向日」旣指乳母之夫任所,復與圖畫相關。

(一○○) 懊惱之事 --1--

懊惱之事,譬如給人的書信詠歌、或回人的信件,等遣人送去後,才想到要改動一、兩字。

趕著要縫製的東西,以為縫好了,等把針抽離,才發覺原來線頭忘記打結。

又如縫時把表裏弄反了,也是挺教人懊惱的事情。

皇后還住在南院的時期(1),一日,曾訪父君於西廂房。

女官大伙兒便都麕集在正廳裏,一時無所是事地戲耍啦、徘徊在迴廊上甚麼的。

忽而有命令,道是:「緊急需要。大家集攏來趕製縫紉」,遂卽捧來無花絲質的衣料。

大伙兒坐在正廳前面,每人拿著一份衣料,比賽誰能縫得最快;

互相避免面對面地,也不看別人一眼,人人瘋狂也似地縫著。

命婦乳母(2)率先縫製完擱下。

她逢的是身長連袖的部份,由於求勝心切,竟然沒發覺到將表裏弄反,線頭也沒有打好結就急急忙忙下來;

等到要對合時才知道整個兒弄錯,於是,大家笑成一團。

別人說:「趕快重縫呀。」

她卻不服輸地說:

「誰願意錯了重縫的呢!若是有花紋的綾羅,縫錯的人自然不得不重縫;可是,這是無花紋的絲料子啊,憑甚麼做記號?

所以縫錯了,也沒有人肯再縫。讓那些還沒有縫製的人來做這事罷。」

見她完全不肯理會,又不能這麼擱著,所以只好改由源少納言,新中那言(3)等人來縫改好。

瞧她們這般鬧哄哄的表情,從遠處覷著,也挺有趣的。

皇后為了要趕在當夜參見皇上,故而宣示:「誰要是早縫好,誰就是對我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南院、指京都東三條南院,為定子后之母家,藤原道隆府邸。

(2) 定子后之乳母。

(3) 皆女官之稱謂。

(一○一) 教人受不了之事

教人受不了之事,如有客來訪,正說話之際,家裏邊的人卻在那兒講些私事,擋也擋不住,只好也就聽著時,那種心境啊!

所愛的人,喝得爛醉,在那裏一再地重覆說著同樣的話。

不知道當事人就在身旁,正滔滔謠傳那人的事情。卽便那人是身分不怎樣的佣人,也會教人受不了。

旅居在外時,那邊的男僕們戲笑。

長得一點兒也不可愛的嬰兒,卻自個兒疼愛在心裏,盡情溺愛,還學他的聲音講話啦甚麼的。

當著飽學之士面前,一個識淺才陋者偏在那兒賣弄所知,還稱述古人之名等等。

把自己所詠的和歌講給人聽,外加又引述他人所稱讚的話語,才真教人不忍卒聞。

人家在那兒坐著談話,居然也還睡得挺安穩的傢伙。

尚未調好音的琴,竟然光憑一己的心意,當著此道高手之前彈奏。

疏於走訪的女婿,偏偏在某種喜慶場合遇著丈人。

(一○二) 意外而令人掃興之事

意外而令人掃興之事,如想要磨亮梳子(1)卻碰著東西而折斷了。牛車翻倒。

如此大的東西,原以為堂堂皇皇,會永保其狀的,真箇是做夢似的意外,教人弄不清道理。

把人家引以為恥的私事,不分大人小孩地隨便向人亂講。

以為一定會來的人兒,等待了整晚也不見其來,近曉時分,不知不覺間漸漸淡忘而入睡;

忽聞烏鴉在近處嘎嘎地啼鳴,睜開眼看,已是中午,可真是掃興惱人之至。

玩雙六擲骰,筒子老是給對方搶去(2)。

全然不知曉之事,別人卻對著你,不由分說地疾論。

打翻東西,流得到處都是,也是很掃興的事情。

箭賽之際,費時拉引弓弦,顫顫抖抖半天,射出的箭卻不中的而飛向別處去(3)。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做為飾物之梳子,以黃楊木或象牙製成。已砥草磨亮。

(2) 雙六遊戲時,擲骰子,爭取同目,贏者可連續取得骰筒,故云。

(3) 正月十八日,天皇幸臨弓場殿,由左右近衞府舍人舉行射箭比賽。

(一○三) 遺憾之事

遺憾之事,如節會(1)、佛名(2)之際,不降雪而陰雨綿密。

節會或有甚麼慶典之日,不巧碰上宮中須避方位之日。

競賽或有管絃遊宴等事,盼望著那日子快快來到,卻偏偏因故取消。

喜歡孩子的夫妻,偏偏就是欠缺子運,相伴多年。

舉行音樂等遊宴,又有東西想讓他看,以為那人必定會來,豈料差了人去,

卻託使者回覆:「因事未克前來。」那可真是令人遺憾的事。

無論男人女人,在宮中侍奉,身分氣質相仿者一起去參詣寺廟或者甚麼的,車廂中溢出衣裳的色澤繽紛,

旣風流又饒富情趣,那種華麗奪目的光景,簡直都到快引人側目的程度;

而某某身分高貴的人乘車或騎馬相遇,竟然會視而不見,可真是意外且令人遺憾極了。

退而求其次,只好寄望於或者能遇著好事的下役之輩,他們見到了,也會把此事去到處吹噓一番的罷。

這種心態,豈不有些奇怪嘛!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於節日、大禮等公事之際,天子賞酒羣臣之儀。

(2) 每年於十二月十九日至二十一日舉行稱頌三世諸佛名之佛教儀典。於清涼殿舉行之。

(一○四) 五月齋戒精進時 --1--

五月齋戒精進時,皇后住在后宮中,特別把儲藏室前的兩間房間改裝成精舍,看來與往常不同,饒富情致。

從初一開始下起雨來,天色忽陰忽晴,令人厭倦無聊。我提議說:「去尋找子規啼鳴罷。」沒想到,大伙兒竟爭先恐後地跟來。

賀茂神社的裏邊有個叫做甚麼來著的,又不是七夕的鵲橋,挺怪異的名稱。

有人說:「到那裏去便每天聽得見。」

但也有人說:「那是蟬呀。」「去那邊!」於是,初五早晨,宮中的職司者指揮車輛通過北陣門。

道是:「梅雨時節,無大礙的。」遂將車輛直趨入內,靠近臺階。約有四人乘坐其中。

留下來的,羨慕地說:「再增加一輛車子」甚麼的,卻被皇后制止:「不行。」於是,咱們這邊,故示薄情地出行。

走過馬場時,見許多人嚷嚷著。問:「幹甚麼呀?」

隨車從者回說:「在舉行射箭比賽。請參觀一會兒罷。」於是把車子停靠下來。

道是:「右近中將等人都來了。」

卻也看不見,只見到一些六位的役者在那兒走來走去,便催促:「不想看。趕緊走罷。」

行行重行行。途中景象,倒是教人想起賀茂際(1)的情況,覺得十分有趣。

明順朝臣(2)的官邸就在此附近,「順道去看看罷。」說著便下了車。

這房子頗有田舍風味,十分簡樸。那繪製馬匹的紙門,檜木薄片斜編的屏風,黑三稜編的簾子等等,都刻意保存古風。

房屋的樣子簡簡單單,頗嫌其狹隘,卻別饒情致;而且,果如所云,這兒的子規啼聲十分熱鬧。

沒能讓皇后聽見,實在遺憾;還有,那些多麼想跟著我們來的人哪!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賀茂祭於四月舉行(至今京都每年仍之),此為通向賀茂神社之一條大道,故云。

(2) 高階成中(定子皇后之外祖父)之三男,為左中辨。朝臣,係對三位,四位之尊稱。

(一○五) 皇后的兄弟、貴公子,和殿上人等

皇后的兄弟、貴公子,和殿上人等許多人伺候在皇后御前。我正倚著廂房的柱子,跟同僚女官坐談。

俄爾,皇后投來一物,展讀之下,竟是如此寫著:「要我疼你與否?若非第一次疼愛,當如何?」

大概是前此我曾在御前說過:

「凡事,若不是受人第一恩寵疼愛,便沒意思;反不如遭人嫉惡算了。教我屈居於第二、第三,那真是死也不甘心,必定要第一位才行。」

眾女官便取笑我說:「那可是一乘之法囉!(1)」這便是此話題之由來罷。

旣然已受紙筆,便書寫上啟:「若是九品蓮臺之中,則不妨居下品。(2)」

「怎麼這會兒又沒了骨氣呢。真是差勁,一旦說出來的話,就該堅持到底才行啊。」

「那得要看對象是誰嘛。」

「就是這一點不好。給第一等的人第一疼愛,才有意思。」

皇后這論調,可真有道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法華經」、方便品:「十萬佛土中,唯有一乘法,無二亦無三,除佛方便說,但說無上道」。

(2) 據「觀無量壽經」,往生極樂世界分九級,依次為:上生、中生、下生。上品上生,至下品下生,

共九品。清少納言此語暗示;若蒙皇后疼愛,則寧屈第二、第三也。

(一○六) 中納言之君參上

中納言之君(1)參上,呈獻扇子於皇后,說道:

「隆家我,可是真找到了好扇骨了。原本想在這上面貼好了紙,才獻上的,但不敢隨隨便便用普通紙張,所以到處尋找著。」

皇后問:「究竟是甚麼樣子的?」

「甚麼都好。人人都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扇骨』哩。說真箇的,我也從來未見過如此好東西。」

聽他提高嗓門在那裏說,我便忍不住地說:「那大概不是扇骨,恐怕是海月的骨罷!」

沒想到,對方竟也笑說:「這句妙言算我隆家講的罷。」

這類事情,本不足道(2),宜人於「難言者」之項目間,但是因為受託「勿漏隻字片語」,所以只好全盤記下(3)。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為皇后定子之弟,權中納言藤原隆家。

(2) 蓋以其有自得之意,故云。

(3) 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頗多自詡之語,此處獨見其欲語又吞吐之態,不知何故。

(一○七) 陰雨連綿時節

陰雨連綿時節,今日又雨。皇上差遣式部丞(1)信經來后宮參見。像往常一般為他布置好座墊,沒想到他卻挪到遠處坐下。

「那坐墊是給誰坐的呀?」

我故意揶揄,豈料他竟答說:「下這種雨的時候上來,會留下足跡,不方便,又腌臢,恐怕不太好罷。」

「不會啦。可以供您氈褥(2)之用啊。」

「這句話可不是你錦心繡口說得出來的,若非我信經提到足印之事,料想你也編不出來罷。」

聽他再三複述,也怪有趣的。「多自負喲」我覺得有些厭惡,便伺機告訴他:

「很久以前,太后(3)宮裏頭,有個鼎鼎大名的下役伊奴達奇(4)。死於美濃郡守任職內的藤原時柄,當時還在藏人位的時候,

曾經去下役者的住處,說:『這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伊奴達奇嗎?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嘛!』

那下役竟回答說:『那恐怕得看時機呢(5)。』『就算是特別挑選的對手,也想不出這般名言逸句呀!』

據說,當時的殿上人和貴族們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哩。這恐怕也是事實罷,不然的話,人家怎麼會相傳到今日呢?」

「那也虧時柄能夠看時機場合說的話呀。凡詩文,其實都得看題目怎麼出,才會有佳作。」

「對啦,您說的有理。那麼,就讓我來出一個題目;您來詠歌罷。」

「好極了。不過,一個題目,可不好作,不如多出幾個。」

正說話時,皇后已賜下御題,信經遂驚嘆:「喲,多怕人哪。我可要退出囉。」遂趁機溜出去。

「他自知手笨拙,不論漢字,和文都寫不好,怕人家笑話,所以要藏拙的吧。」女官大伙兒在背後取笑,有趣得很。

從前,有信經任禁中保管處長官時,不知是送到甚麼人手中去的,有一張工作圖樣要送去,那上面書寫著:「請依此製作」。

那漢字筆跡之怪異,真是無與倫比!我便在旁加添了幾個字:「若依此製作,定當成怪異之物無疑」,遂將那圖樣再送還殿上之間。

殿上人之輩見了,莫不哄堂大笑,所以信經可著實把我恨透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藤原信經也。式部丞,為式部省(相當於禮部)三等官。

(2) 日語「氈褥」(毛料墊子)與「洗足」諧音,故此語取音義雙關之妙。

(3) 村上天皇之后安子。為藤原師輔之女。

(4) 此係採音譯。原名用和文標音。讀如 Enutagi (採 Ivan Morris本)。

(5) 「時機」係取與「時柄」音義相近之妙。此為下役女侍,頗有才智的表現。「洛陽伽藍記」卷五

凝玄寺:「隴西李元謙樂雙聲語,常經(郭)文遠宅,見其門閥華美,乃曰:『是誰弟宅過佳?』

婢春風出曰:『郭冠軍家』元謙曰:『凡婢雙聲。』春風曰:『儜奴慢罵。』元謙服婢之能。於

是京邑翕然傳之。」與此段故事頗類,姑繫此注,以供讀者參考。

(一○八) 淑景舍主人內為東宮妃之際 --1--

淑景舍之君(1)入內為東宮(2)妃之際,凡事種種,豈有不輝煌之理?

正月初十,移駕參上後,與皇后一直保持頻繁的書信來往,卻彼此尚未能相見;後有消息傳來,預定於二月十日過訪。

於是,宮殿之內,處處用心掃除整理,裝飾布置,女官們也都個個緊張亢奮地等待著。

由於過訪時間在夜半,故而未幾卽至天明。招待的處所設在登華殿東廂的二間(3)。

翌晨早早便將木格子窗敞開。拂曉時分,主公與太夫人(4)雙雙共乘一車光臨。

皇后於殿內南邊,由西而東,向北立四尺屏風一枚,座席之上又設置有坐墊、火盆等

物。

屏風之南,帳臺之前,有許多女官伺候著。

先前,為皇后梳理頭髮時,承問以:「你可曾見過淑景舍?」

便回稟道:「還沒有呢。只在積善寺供養那天,曾見過背影而已。」

「那你就躲在那柱子和屏風旁邊,從我背後看看罷。挺標緻的人兒喲。」

蒙她特許,內心興奮,充滿了期待,不禁盼望時間快快來到。

皇后穿著面紅裏紫的深深淺淺的花紋衣料(5),其下又層層疊疊穿著三件有光澤的絲衣。

「紅梅(6)的衣裳,要襯深紅色才好看。我明明知道現在已不宜穿這種紅梅;但就是不喜歡青綠色(7),它跟紅色不相配。」

儘管她自己如此說,可是眼前現在,卻令人看得目眩神迷。雲裳花容相輝映,不禁令人心生好奇而神馳,

大概那另一位美麗的人,也是這樣子的罷。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藤原道隆之次女,亦卽為定子皇后之妹原子。時年十五。

(2) 冷泉皇子居貞親王。卽位後之三條天皇。

(3) 登華殿為後宮之一殿舍,為當時定子皇后所居。二間,係指取二間屋,合為一室。

(4) 謂淑景舍主之父 ─── 關白道隆、及母 ───貴子。貴子為高階成忠之女,円融天皇時曾仕為內

侍,以其才高,贏得「高內侍」之稱。

(5) 原文作「固紋」(花紋染色之深而清晰者)、「浮紋」(花紋染色之淺而隱約者)。日本古代衣著往往

因其織法、染法,而有異稱,今日學者又多歧說,此處且取意譯,無法詳考。

(6) 卽前文「面紅裏紫」之衣料。一說其織法:經絲用紅色,緯絲用紫色。

(7) 原文作「萌黃」。一說:衣著顏色依季節而有別,一、二月宜取紅色,三、四月宜取青綠色。

另一說:以年齡而論,當時定子皇后十九歲,不宜穿著紅梅,宜取萌黃,但她自己卻不愛青綠色。

(一○九) 皇宮方面

皇宮方面的梅花以凋散。

有人送一首詠梅的詩來,我只簡單答以:「早落」(1)。

趕巧北側廊上聚集著許多殿上人,有好事者詠出,讓皇上聽見,竟蒙誇獎說:

「與其詠出平平凡凡的答歌,倒不如這樣的應對好些。真答得妙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此據大江維時之詩序:「大廋嶺之梅早落,誰問粉粧,匡廬山之杏未開,豈趁紅艷。」而來。

(一一○) 二月末,風吹得緊

二月末,風吹得緊,天色陰暗,雪花飄落之際,宮中北側有主殿寮的役者來言:「打擾啦。」

於是將身子挪移出簾邊。對方便從簾下推入一束懷紙,說是:「宰相中將公任之君(1)有命令。」

那上面僅書:

今日心覺兮少有春(2)。

這歌句與今日天色十分相稱,但是,這上面的句子該如何補足才好呢?倒是挺教人費思量的。

「誰,誰來作呢?」遍問同席的人,有人說:「某某誰誰來作。」

卻大家都怕羞,當著那麼多位高手之前,怎麼敢隨隨便便給宰相之君答歌呀?

我自個兒心中苦惱著,想同皇后商量商量,趕巧正值皇上幸臨,雙雙都在寢中。

而主殿司則儘在那兒催促:「快、快回音。」這真箇怎生是好?

作得不好,又遲延的話,那就更不像話了。

「管他哩。」遂站顫抖抖地寫下:

天空陰兮寒徹骨,

似花飃散紛飛雪(3)。

歌句雖是交了出去,但是想到對方不知如何讀此,便有些憂心。

頗想聽一聽別人對此歌句的批評,另一方面又擔心不知會不會遭受譏笑,然則不如不聽矣。

「俊賢中將(4)等人說:『還是稟奏皇上,請擢升為內侍罷(5)。』大伙兒如此議論著哩。」

關於對那詩歌的評論,只聽到這些。是當時尚為中將的右兵衞佐(6)告訴我的。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關白太政大臣藤原賴忠之長男,藤原公任。為當時詩壇第一人。

(2) 此蓋襲白居易南秦雪「往歲曾為西邑吏,慣從駱口到南秦。

三時雲冷多飛雪,二月山寒少有春。」而 來。(白香山詩集、卷十四)

(3) 清少納言此補句,抄襲樂天原詩,以示其博學多識。

(4) 故大宰權帥源高明之三男。其人富有才學。

(5) 當時清少納言之地位為命婦,或相當於命婦之職。

此議論代表讚賞之義,故擬奏請天皇以擢升掌侍 (內侍係簡稱)為獎也。

(6) 未詳其人。

(一一一) 遙遠的事情

遙遠的事情,如千日精進(1)的開頭一天。

始捻半臂衫(2)的帶子。

旅行陸奧郡的人,才來到逢坂關的時候。

才誕生的嬰兒,盼望其長大成人。

一個人開始誦讀大般若經之日。

隱居山中修行的僧人,開始登山之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為登山修行所準備的齋戒,需時一千日,第一天之後,尚有九九九日,故云。

(2) 半臂,為當時穿在袍與底衣之間的衣服,其帶長一丈二尺。

製作時,需以二寸五分之布對摺, 加漿糊,用指尖用力捻合。

以其製做過程十分費事,故云。

(一一二) 令人同情的表情

令人同情的表情,如垂流著鼻涕,不斷地擤,又一邊講話的聲音。

拔眉毛之際,那種眼神(1)。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此段內容與前見第八九段近似。

(一一三) 方弘

方弘,真是個惹人譏笑的男人。不知道做他雙親的,怎麼受得了?

人們常常笑問追隨他很久的侍從:「怎麼讓這樣的人使喚?心裏會有什麼感想?」

他家裏倒是很講究衣著,舉凡底衫、外袍等等,都比一般人家裏來得考究些。

「恨不得把這給別人穿一穿。」這講話的口氣可真是怪了。

有一次,他遣人回家取宿直用的衣物,命令:「派兩個男人去。」

從者回說:「在下的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方弘卻說:「奇怪的傢伙。一個人怎麼拿得動兩人份的東西呀。你說,一升的瓶子容得下兩升嗎?」

雖然不知道他說的是甚麼,大家都笑得要命。

別人處有使者來,催促:「請快賜回音。」

方弘則說:

「討厭的傢伙。幹嘛那麼急?難道還生竈燃豆(1)不成?殿裏頭的筆墨,是誰偷藏了起來的?飯啦、酒啦,倒是有人會想偷的罷。」

這話又惹得大家哄笑。

皇太后玉體違和。方弘奉皇上之命為使參詣探病。

有人訊問:「皇太后那兒有誰跟誰在呀?」

乃答說:「這個、那個」舉出四、五個人的名字來。

「還有誰呢?」再追問之下,竟答說:「還有一些在睡覺的人。」復引來大笑,這話豈不怪異?

一日,他趁無人時來到我的房間,告訴我:「喂,您哪。有話跟您說。有人說:『那個』甚麼的。」

「到底是甚麼事情啊?」我挪進几帳旁問他。

他竟把別人同他說「整個兒身子都靠過來」,講成:「五體全過來」,又怎麼不教人笑煞呢!

除目的第二夜,方弘擔任點燈加油之職,正踏著地氈走路時,由於那上面舖著的蓋布很新,上面霑著油(2),襪子給牢牢地粘住。

他想抽回身走動時,燈臺便倒了下來。那地氈跟著他的襪子,所以走起路來,簡直像大地震一般騷亂。

照規矩說,藏人頭不就坐,餐席間誰也不能坐下來,可是方弘卻偷抓一碟豆子,躲在小屏風後悶吃。

大伙兒將那小屏風拉開,使他原形畢露,於是,又教大家笑得要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曹植七步詩:「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方弘語,蓋欲襲漢詩,

而未妥也。

(2) 此採意譯。原文作「油單」,為覆蓋於器物上的絹,上塗胡麻油。新用時,油的粘性較強。

(一一四) 關

關,以逢坂關(1)為佳。須磨關(2)。白川關(3)。衣關(4)。岫田關(5)。戒惕關(6)。

直越關(7)。鈴鹿關(8)。橫走關(9),與花關全然無從相比(10)。清見關(11)。見日關(12)。

好好關,不知是教人怎麼重考慮的呢?真想一探究竟(13)。

勿來關(14),是不是要人考慮登越與否嗎?男女相逢的逢坂關,若是教人這麼考慮的,可有些傷感情哩。

足柄關(15)。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在近江(滋賀)與山城(京都)邊境。

(2) 在兵庫縣神戶市須磨區。

(3) 在福島縣白河市旗宿。

(4) 在岩手縣盤石郡平泉町。

(5) 在三重縣一志郡白山町。

(6) 未詳。

(7) 未詳。

(8) 在三重縣鈴鹿郡。

(9) 在靜岡縣駿東郡橫走鄉。

(10) 此句各本有異說待考。

(11) 在靜岡縣清水市。

(12) 未詳。

(13) 未詳。原文音同「好啦,好啦」(算了,算了),故云。

(14) 在福島縣岩城市勿來町。

(15) 在神奈川縣足柄上郡。

(一一五) 森林

森林,以大荒木林(1)為佳。

信天林(2)。兒戀林(3)。木枯林(4)。信太林(5)。生田林(6)。木幡林(7)。打木林(8)。

菊田林(9)。岩瀨林(10)。立聞林(11)。常磐林(12)。寬林(13)。神南備林(14)。

假寐林(15)。浮田林(16)。殖槻林(17)。石田林(18)。誰某林(19)。夜立林(20)。

世立林(21),這個名稱,聽起來頗覺怪異。

根本談不上森林,只有一棵樹,怎麼會稱做森林呢?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附註:

(1) 在京都市伏見區。

(2) 或係福島縣信夫林之訛。

(3) 蓋為靜岡縣熱海市伊豆山附近之兒戀林。

(4) 在靜岡市羽鳥。

(5) 在大阪府信太村。

(6) 在兵庫縣神戶市生田神社附近。

(7) 在京都府。

(8) 未詳。

(9) 或係勿來關附近之林。

(10) 奈良縣生駒郡及福島縣須賀町,各有此名之林。

(11) 未詳。

(12) 在京都市右京區。

(13) 未詳。

(14) 在大阪府三島郡。

(15) 在福島縣白河市鹿島社附近。

(16) 在京都府乙訓郡西淀附近。

(17) 未詳。

(18) 在京都市伏見區石田。

(19) 或在三重縣。

(20) 未詳。

(21) 未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