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妥当一切手续后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接近辰时,周秉和纪宏派人给家里捎了口信。一行十人便纵马向通州疾去,所过之处尘土飞扬,进城出城的路人纷纷为之侧目。
这队人马并无明显旗号,只是一水的窄袖交领青袍。
但是个个身材精悍气势肃杀,纵然不表明身份也显露着几分不好惹。
通州离京城并不远,所以各路的明眼人就知道这多半是专门出京办差的公人。
到了下午,一行人随意找了间路边的小茶铺打尖。
领头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皮色微黄的精壮汉子,一撩腿利落下了马,右手递出一小锭银子,嘱咐店家有什么吃的喝的尽管送上,又回头找了张干净的桌子,亲自洗杯斟了两盏热茶。
那店家久经世故,见惯人来人往并不多言。
等一切安排妥当,领头的汉子就恭敬立在一边候着。
旁边有数个穿着普通刚从外地来的行商正说得热闹,看见这幅架势忙站起身小心避在角落里,但一双眼睛免不了跟着好奇张望。
结果远处尘土飞扬马蹄急奔,一眼就瞧见后面几匹打着军中烙印的骏马上干净利落地下来几个年青壮汉。
打头的是一个年纪颇轻的儿郎,天生一副惹人眼的好皮囊,站在这等穷乡僻壤里却丝毫不显局促。
说是惹人眼,是因为那人的相貌不是如今江南流行的那种面若好女弱如病柳的出尘无垢,而是修眉凤目眸如寒星,嘴唇削薄气质端肃,竟是俊美得十分锐利凛冽。
那人目不斜视,身上却有种奇异的让人移不开眼的气韵。
大概是旅途有些劳累,他大步跨过来放松身子,脊背慢慢靠后坐在椅子上,又慢慢喝干了瓷盏当中的茶水,这才挑眉扯着嘴角看了一回眼前人,“……你我份属同僚,谢档头不必如此客气!”
北镇抚司从七品小旗谢永面上并不见多少难堪,反倒一派自若。
“这趟出门,司里既然把我划归到大人麾下,那大人以后就是谢某的上官。这回通州之行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好在我从前到此公干过数回,多少可以为大人指个路……”
锦衣卫百户手下可辖制一百二十人,周秉新至正是招兵买马的时候,谢永的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周秉把眼淡淡一横,手中把玩着空茶盏。忽然低头一哂,“……我不过是个初来乍到的生毛头,谢档头为何如此做派?要知道这无缘无故的,周某还有些不敢消受呢!”
青年的话语并不见凌厉,却让人听得出两分冷硬。
头一次主动献殷勤还要被人怀疑用心叵测,谢永眼中流露苦涩。
他因为性格刚正不擅逢迎,在北镇抚司并不是很受重用的人,要不然以他的资历绝不会这个岁数还是个从七品小旗。
谢永轻扯了一下袍子,垂下眼帘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话,“刚进司里的时候,我以为这是个凭真本事说话的好地儿。等时日久了才知道,有本事的不见得就是混得最好的。”
他唏嘘不已,“我前两年因事恶了冯指挥使的意,这辈子都只能被别人踩在脚底下,我不想这样过一辈子……”
所以……这也是个不受上峰待见的主儿。
周秉蹙着眉头似笑非笑,双手合十往后又靠了一寸,好似非常遗憾地叹息。
“冯指挥使眼下是北镇抚司掌实权的官,他不待见你日子肯定不好过,可我好像犯不着为你去得罪他吧。再说我一介根基未稳的新进,能提供的庇佑实在有限……”
谢永不顾周围有闲散人,扑通一声利落跪在地上,抬起头一字一顿,“就凭大人那般好的家世却不屑与那起子文人同流合污,就凭大人用真本事夺了武状元,就凭大人第一天上值没有踩进屎坑里……”
这厮的消息倒是灵通。
周秉不想自己给别人的第一印象,竟然是有勇有谋清正刚直。他不温不火地看过来一眼,心想这些也值得拿出来说嘴?
周秉不说话也没人敢说话。
热闹的茶棚里里外外忽然静了下来,众人躲躲闪闪的,有意无意地从角落里偷眼瞧着地上跪着的男人。
一直坐在一旁当哑巴的纪宏噗呲笑了一声,拖长话音左右看了一眼后把人扶了起来,“投名状不是这么递的,是骡子是马等时日长了自然见分晓。咱们周大人不喜欢这一套招人眼的路子,大家伙心里有数就行了!”
这话是劝人的好话,但总有一丝说不出的推拒之意。
谢永的脸青一阵白一阵,躬身再无多话行了礼,再老实不过地退在一边,跟不远处的几个缇骑汇合在一起用饭去了。那些人和他捶肩搭背,围在一处小声喧哗着,看着彼此间的情分相当不错。
纪宏多了个心眼子,凑过来耳语。
“咱们手底下没人,是要笼几个能干事的过来。我看这个姓谢的还算个人才,我打听过他的底细。说是前年在外头公干时为一件小事驳了冯顺的面子,这几年一直在冷板凳上闲着。”
纪宏声音更低,“还有,这回到通州的差事也是他抢着要跟过来的……”
周秉眯着眼看着天上的一片变幻不定的云彩,好久才收回目光冷冷清清地朝四周望了一眼。
茶棚的棚顶子是褐黑的陈年稻草铺就的,将他的大半个身子笼在暗处。
这人初看本是奢靡煊赫的富贵种,却与这处贫瘠荒凉奇异地融在一起毫不突兀。
他似乎极喜欢对着亮光处看,但那垂下来的一眼淡漠无波,在场的每个人却都觉得……后颈泛着丝丝凉意。
角落里几个走南闯北的行商更加谨慎地呆着,本来还有心过来搭讪一两句套套交情,这时候个个都如同鹌鹑一般老实。
他们也算乖觉,无比伶俐地明自这个懒散坐着的青年看似无害,其实比更远处的几个孔武有力的青壮更加不好惹。
那是一种无法简单描述的气韵,面上是超越年龄的沉稳从容,骨子里却裹挟着一股刀锋般的尖锐,仿佛时时刻刻要见血才能归鞘。
纪宏心头也是一惊,不知不觉就沉默下来。
他和周秉认识不过月余,却觉得这位一日比一日变得……难测,短短时日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
要是初初认识的时候周秉就是这幅难以接近的模样,说什么他也要好好考量一番,起码不是当初那样一股脑地就上来曲意结交。
纪宏有种错觉,这哪里是无知无畏的少年郎,分明是一个久居官场却不露半点声色的老派官宦。
初春时节,茶棚附近的官道上冒出一丛又一丛的小草叶,树上也争先恐后地绽开枝条,在黄沙泥地上勾勒出狰狞的影子。
店家端来了一钵炖得烂烂的羊头肉并几样小菜,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也算能入口。
周秉慢条斯理地撕了一个面饼吃着,看着慢其实速度很快,不过几息就用光了一海碗。接下来一行人继续赶路,这回再没有谁敢嬉笑打闹,队伍像急行军一样在落日前赶到了通州。
通州府的县丞姓曲,暂代县令之职位。
他仔细核查了众人的牙牌后,这才松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实在是干系重大,上万两的库银说不见就不见了,到现在也没人说出个究竟。
罪人高鄂死不开口,上头只是一味的申斥,可我调了无数的人手都找不着库银的下落。我才疏学浅,上了好几道加急折子才把你们盼来……”
在场诸人挺直背脊,并未有人给他答话。
曲县丞不由讪讪。
“我虽是由本地县丞,但对罪人高鄂的所作所为并不知晓。他犯下如此大罪理应当诛,就是判一个斩立决也不为过。但他在通州为官三年极善收买民心,若是百姓们知道他被押付京城,恐怕会惹出大乱子……”
这话的言外之意就是让几个锦衣卫悄悄地把人弄走。
看这位迫不及待的样子,好像巴不得立刻甩开这个累赘,周秉感到有些好笑。
在来之前他粗粗查阅过今日所提之人的案卷,这时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接到这个差事。
——敢情这还是个轻不得重不得的烫手山芋。
高鄂,原籍是江苏江油,从小家境贫寒。三四岁的时候因家乡洪水泛滥,父母叔伯相继病逝。
这家伙倒是命硬,靠着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囫囵长大,又靠着好心人的提携读了书中了进士第。吏部选官的时候,更是被好命的选为通州府的县令。
通州因为靠近京城算是一个相当富裕的中等之府,每个来赴任的县令都是相当有背景的人。县衙的县丞、主簿、刑名、典史细细一商量,觉得对这个不知底细的新县令要毕恭毕敬,每个月的火耗和冰敬按时按例奉上就行了。
结果高县令一上任就格外与众不同。
第一件事就是革除冰敬和火耗银。
他不但如此做,还要求底下的人照做。谁要是违反他定下的清廉律,只要证据确凿马上革除公职。
县衙里吃公家饭的人从来都是吃惯了拿惯了的,早就形成了一套上欺下瞒的体系,冷不丁这样一搞自然怨声载道。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上官不伸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伸手。有不服气的就上串下跳在暗中搞事儿,到后来甚至演变成集体怠工。县衙里没有人上值,百姓来告状无人受理。
就连高县令的家人到菜场上买菜,运气不好的时候连一根葱一块柴都买不到。
但这位高县令令人叹为观止的执拗脾气再一次发扬光大。
没人上值他就亲自到公房受理案件,没有人上街维持治安,他就穿着七品官服在大街小巷来来回回地走。
菜场上没人卖给他葱蒜,他就和妻子一同在县衙后院儿开垦菜地,空闲时还带着老仆到附近的山野捡拾干柴……
县衙里也不全都是沆瀣一切的人。
有人感动于高县令的操守渐渐转变~态度,公房里有人值守了,街面也有人巡守了,县衙后院的门口石阶上不时还有百姓主动送过来的蔬菜水果。
随着时日推移,短短三年高鄂的名声大躁。
这样一个清廉如水让南北名士都为之击节的人,却在将要任满的档口摊上了一个贪渎的罪名。
——原本存放于县衙后院上万两特批的修塔银忽然不翼而飞了五千两,而把守严实的库房只有高县令一人持有完整的一套钥匙……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忽然发现竟然老写男主,把女主丢在一边了。
女主冷笑:不让我出场,是让我憋大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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