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眨眼就到了,轮值的低阶军官们按例只能在衙门里用饭。
小杂役送来两海碗猪肉菘菜馅儿的大馄饨,并一小簸箕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吊炉烧饼。
虽然看着简薄,但总归是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这一天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值房里进了一个白白胖胖的书吏,拱手行礼后自称姓吴。说冯指挥使到郊外骁骑营公干去了,走时特地吩咐两位新进的百户连夜到通州拿一个作乱犯上的钦犯。
这会已经是酉时了,艰难熬了一天的纪宏一听就急了眼,“有什么大不了的钦犯需要连夜去捉拿……”
吴书吏官腔十足地撩了一下眼睑儿,皮笑肉不笑地朝两人身上一瞟,格外语重心长。
“咱们卫里人少事杂,向来一个人顶十个人用。出城拿人是个苦差事,可一个两个的都往后推,京里这些衙门统统只有关门的份了。两位大人莫为难小的,明天天亮之前刑部还要那人过堂呢!”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欺生怕硬是官场上的常态,纪宏勉默念了一通。强咽下一口恶气,知道今天晚上无论如何都要走上一遭了。
吴书吏心满意足地又交代了几句,絮絮叨叨地说门外已经备好了马匹和饮水干粮。那人犯十恶不赦,已经被押付当地大牢,两人过去可以直接提人。
再则通州离京城不远,即刻启程赶个急路说不得明早还可以喝一碗巷口那家的嫩豆腐脑……
吴书吏打趣儿完后一派和气地正准备往外走,就听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周秉横跨了一步,低声询问:“那人所犯何事?拿人的驾帖在哪里?刑部的佥签找谁要?通州虽然不远,但我俩初来乍到总要带几个卫里的缇骑同去吧?”
一句接着一句,问话的嗓音却淡淡的。先时听不出喜怒,倒后头却倏地抬眼望过来。
漆黑的眸子死死紧盯着,一时间竟然亮得瘆人。
吴书吏先是有些不快,脸上紧绷绷的,最后却被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也是见过市面的,却难以形容刚才的感触。
仿佛被草丛里的蛇盯着一般,让人浑身不自在。他砸吧了一下,眼睛瞪得溜圆满腹惊讶,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毛头小子的眼神怎么这般凌厉骇人?
吴书吏老早就知道这新进两人的家境不错,但究根到底还是底子太薄。
卫里有人起心要收拾一顿给点颜色看,欺生本是惯例。他是司里的老资格,今次不过是受人所托,顺水推舟过来打个头阵罢了。
纪宏听得满头雾水,这时候才品出一点不对味。
周秉动了一下,就像被压制的竹子忽然反弹回来,在风里更加挺直了身子。
他一顿,微冷的眼神就稍稍偏了个方向,语气却不见缓和,“我们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也不是让人随便糊弄的二傻子。不管你是奉了谁的令,想挖坑给我们跳,这个时辰选得忒早了点……”
踏实准备低调做人,可没准备让人在自己脑袋上拉屎。
值房里安安静静,青年的语气不高不低,却有一种不喧不闹摄人入骨的狠劲。
吴书吏心生畏惧,眼神也不由自主地避开。
他是受人所托,还不想把自己折进去。
就拍着额头干笑一声,“都是堂上那些大人们催得太急,我竟然忘了还有这档子事,我这就去办。两位百户稍等一会,耽误不了你们上通州……”
一边说一边往外急退,怎么看都有几分狼狈。
等人走远了,纪宏才踉跄倒在椅子上抹汗,仰着头喃喃自语,“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第一天就有人给咱们穿小鞋。真要是什么都不带单枪匹马的去通州拿人,被御史台的人知道了,能被他们烦死!”
第一天办差就给办砸了,只会给人一种不牢靠的感触,别人才不管你背后有没有苦衷。
纪宏虽然做事不喜过脑子,但刚刚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好险不险的避过了一个看不见的大坑。
他摸着脑袋有些后怕,“这个书吏到底是怎么想的,打量着我们什么都不懂,就敢这么欺负人。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耽误上头的交代怎么办,预备拿咱们俩个新丁顶缸?”
按照常理来说,锦衣卫出京办差需要皇帝授出驾帖行事。
当然皇帝只是名义上的授出,是由司礼监出帖并加盖印信,拿人事由还必须经刑科给事中\"佥签\",并付以签署详细的批文才能拿人。
在具体执行中,锦衣卫官校持签印完整的驾帖至刑科\"佥签\"时,还须持有弹劾奏章的原件以备勘合。
反正细数下来,手续繁琐得很。
像刚才吴书吏那般仅仅凭卫里的一纸文书,就让两位新晋百户出城公干,传出去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偏偏周纪二人初至,连个引入行的师傅都没来得及去拜,被人坑一把连冤都没有地方去喊。
周秉转过眼眉,坐在凳子上玩味地一笑。
“朝堂上下到处都是派别,多半有人把我当成了皇上那边的。听说冯指挥使是冯太后的亲侄子,看我不顺眼也是有的,你此时与我划清界限……还来得及!”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纪宏很意外,朝周围小心地看了一眼,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这些家伙连你家里……你娘的面子都不给?”
周秉面无表情地嗤了一声。
“面子是别人给的,脸是自己挣的。
我娘不过是有个奉安夫人的空名头,其实就是一个稍稍体面些的乳母嬷嬷。在京城这块贵人如过江之鲫的地界,实在算不了什么。
你出了京城这块地,外头有无数好位置可以选。就是不想当官,兜里至少还有花不完的银子,我……却什么都没有!”
外头的日头要落山了,映在窗棂上的光线灰蒙蒙的。照得周秉的半边脸庞像象牙一样有华丽质感,一时间看不出确切的悲喜。
纪宏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辜负这样冰雪一样的人简直罪不可赦。明明是自己汲汲营营主动靠拢上来,这会再说后悔的话岂不是太不仗义?
就大拉拉地挥挥手,“说什么呢,这届武举总共录了三十来个人,单单我俩被分到锦衣卫,若是不能同进退还算什么兄弟?”
纪宏也有自已的小心思。
在他的心目当中,冯太后是景帝的嫡母,关起门来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子,母子之间有什么事说开了就完事了。
像他老爹也娶了好几个小老婆,底下受宠的弟弟妹妹也有几个样貌才学拔尖的。可是家里有什么大事,当爹的还是要跟他这个当长子的商量。
这就是名分的重要性。
眼下皇帝的岁数还年青,有些事不能拿主意。可以后终归会有一天,这天下的万物都是皇帝的。
就像纪家一样,等他老爹寿终正寝,纪家在苏杭上百家生意红火的商铺都要转至他的名下,到那时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纪家家主。
难得遇到这么一个通透的人,周秉垂着眼没说话。
半晌之后才把一双凤眼抬起来,干净的眸子里泛着浅淡的笑意,声音也低得要仔细听才能听见,“……你既然不怕拖累,日后咱俩就裹在一起闯闯吧!”
对方明明比自己还小两岁,纪宏却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哐当一声稳稳地落在怀里。
他无比舒坦地耸耸肩膀,乐得嘿嘿直笑,“我爹曾说我从小脑子虽然不怎么好使,可运气向来是一等一的好,一路上总有贵人提携……”
周秉摸摸还没怎么长胡茬的下颌,望着浓黑如墨的极远处也悄无声息地笑了一下。
包括这里……还有这里,这具身躯曾经遭受难以想象的惨痛裂分。
染着血水的皮鞭棍棒刀斧,在晴空下肮脏乱舞的唾沫子,施加在躯体上的种种难堪和难以名状的侮辱。
身前名……身后事,他没有一件如意的。
既然这样,大家就溶在一起不分尊卑,不分你我的一起搅成烂泥好了!
周秉看着北镇抚司衙门里略有些斑驳的廊柱和穿堂,没有察觉自己的目光如同刀锋般犀利。
京城是自己屡次摔倒的地方,那么他就要从血水里重新站起来。
那些欠了他的,他要连本带利地要回来……
在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吴书吏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连周秉的神情都描述得十分清楚。
站在他对面的是一个长相身坯都不错的年轻人,听了这话后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白皙的面孔隐约透着几分青。努力平息了一会,才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愤愤,“劳烦了,过两天我请你到东来顺吃羊肉锅子……”
吴书吏是修炼成精的,立马推辞,“没把事办好,实在无言见大人。等大人什么时候有空,我来做一回东才是真的……”
两个人互相谦让客气了好一会才散开。
年轻人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心中恼怒,恨恨地朝石阶上踹了一脚,却疼得险些抽筋。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喃喃自语了一句,“姓周的,庾姑娘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你。千万不要栽倒我的手里,到时候叫你人财两空……”
作者有话要说:一天到晚都忙得要命,群里有几个和我一样的小悲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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