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老家的媳妇儿

江州是济南府一个不大的乡镇,离城三十里的双水村有个周家,如今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户。

村子的主道旁矗立着十年前皇帝亲赐的“护国大将军”汉白玉石牌坊,坊前有周氏祠堂,南北各有石狮、石龟、石马各一对,远远看着极其堂皇威严。

这是皇室给周家上一代家主周墀及其子救驾之功的体面。

天还没有亮,周家的一等大丫头瑞珠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后准备到厨房里端些热水梳洗。

刚一动身就听到厨房方向有动静,她好奇地推开房门,就见雾气氤氲的蒸汽里,有个高身量的女子正在灶前烧火做饭。

瑞珠吓得不行,连忙扑过去强行拦住,“二少奶奶,这些都是下人们干的粗活儿。要是让老太太看见你自己动手,说不得要把我们都撵出去……”

腰上扎着围裙的谭五月往面盆里和了一点热水,不以为意。

“我嫁进来都有三个月了,也没什么事儿,整天不是吃就是睡,照这样下去迟早要长得像球一样。祖母昨个儿念叨着说想吃一碗香椿宽面,我在家里时也常给我爹做这些,想着也费不了什么事儿就起了个早……”

这位周家刚进门的新媳妇声音平缓听不出大的起伏,衬得整个人有点木木的。但深入了解之后,就知道这是个脾气秉性极好的。

瑞珠是霍老太太派过来服侍的大丫头,从小就长在周家,可以算是周家的家生子,此时听了这话却呐呐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少奶奶就是有这个本事,好好说着话也让人能冷场。

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待人这么和气的二少奶奶,里里外外熟悉她的,没有一个说她的不是。

可女人再好再懂事有什么用?

二爷把人娶过门后说走就走了,整整三个月过去都没给二少奶奶捎个音信儿。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前前后后也不能全怪二爷。

二少奶奶过门不过三天,二爷就被林夫人一封接一封的家信紧催着到京城国子监里去读书。但仆妇们私底下就说,家里的这位小门小户出身的二少奶奶是因为入不了林夫人的眼,所以才这么不给她脸面……

瑞珠不由抬头望了一眼。

油灯下的谭五月一张净白的容长脸,只在唇上抹了淡淡的一点胭脂,勉强算是清秀。

上身穿了一件秋香色莲花纹的对襟夹衣,下面是浅青色的八幅挑线裙。头发倒是又多又密,却只戴了一对小小的攒丝银簪。

看起来虽然淡雅相宜,颜色却是素的不能再素。

这位二少奶奶原本就比二爷要年长上两岁,二爷……又长了那么一张夺人眼珠子的脸。唉,这门婚事怎么看怎么不般配,难怪底下服侍的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

瑞珠心眼儿实在,又素来不是掐尖儿要强的人,这才被霍老太太送到谭五月的身边来当大丫头。

她想自己毕竟比这位主子大一点,在周家待的时日也久一些,见的事也多一些,就压着嗓门低劝道:“……本不该奴婢多嘴,可你这身打扮也太素了。老太太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来来往往还有这么多本家亲戚的女眷看着呢!”

周家如今在江州很有体面,家里前来拜访的客人四时都没有断过。

这还是霍老太太不喜欢招摇才显得稍稍冷清些。

林夫人本来就对这门婚事不满意,婚礼那天借口京城事务太忙竟然没有回来,族里有些乖觉的人自然不免看轻谭氏。

即便有老太太处处维护,但走到哪里总有那么两三个不长眼的喜欢说些酸话。

谭五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看起来的确不华贵。

她脸色有些灰暗晦涩,低着头讷讷而言。

“那些丝的绸的好看是好看,就是太不中用,一不小心就往身上留折痕。往时我在家里的时候只穿寻常的粗棉布,就总在想难不成别家的那些太太小姐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做,一辈子……就混吃等死?”

瑞珠脸上笑容一凝,旋即错愕。

总觉得这话里头有一点不对味的讥讽。

但她更知道这位二少奶奶出身商户,亲娘早早去世,亲爹又忙着做生意,是在亲戚家胡乱长大的。所以即便过门好几个月都还不大习惯大户人家的作派,就疑心自己刚才听岔了意思。

瑞珠就坐在灶前一边帮着烧火,一边细细解释。

“其实咱家老太太也挺讨厌这些规矩,说周家总共兴旺不过二十年,就老把自个儿往世家大族上靠。可咱家林夫人最讲究这些,如今在乡下也就罢了。日后要是到了京城的宅子,听说就是吃个饭睡个觉都有百十条规矩。”

谭五月手中和面的动作滞了一下,偏着头,有一种随意的洒脱。

“京城啊,那可是远的不能再远的地方……”

瑞珠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州,对京城虽然有些向往但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惧怕。

所以对于谭五月的惶恐她是感同身受。

“咱们这个地方虽然小,但是一年到头无灾无害,说实话哪儿都没有老家好。可老太太也说了,二爷天生是做大事的人,小小的江州困不住他……”

想到这里她都帮二少奶奶愁起来。

……那位林夫人可是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

二少奶奶性格又这么温吞绵软不懂眼色,真要见面了林夫人只怕百般都瞧不上。

灶台上已经摆了几样适口的小咸菜。

瑞珠打开旁边温着的灶眼儿一看,里头吊着的骨头汤竟然没剩多少了。

霍老太太上了年岁牙口不太好,偏偏味道又吃得重,中午时最喜欢的就是拿熬酽的浓汤泡茶饭,所以一年四季都用小炉子吊着高汤。

想来是管事儿的婆子一时疏忽,昨晚睡前煨汤时竟然忘记往砂锅子里掺新水。

也说不定还是故意的……

瑞珠心头又气又急,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

那锅里头的高汤眼看着已经不能用了,所幸还有采买上人刚刚送来的一提篮筒子骨和新鲜的鸡架,就是不知道这时候现熬来不来得及?

瑞珠草草翻了一下,见篮子里的筒子骨并没有斩断,而是完完整整地束在一起,立刻就明白这是厨房里的几个婆子合起伙来欺负面浅的二少奶奶。

她在心头暗恨这些婆子奸滑势利,摆谱都摆到主子头上来了。

二少奶奶再木讷再不得林夫人的欢喜,那也是周家老太太做主明媒正娶进门的。老太太和林夫人这对半辈子不对盘的婆媳打擂台,关这些下人们什么事儿?

瑞珠镇定地笑了一下,视而不见的打圆场。

“……打自二爷进京后,采买上的人也疏忽了不少。反正这会儿时辰还早,我这就去叫个气力大的婆子进来把骨头斫断,等会儿用大火急熬半个时辰,加点儿陈皮枸杞羊奶,吃起来也没什么不一样。”

用来熬高汤的是猪腿骨,没有利斧是弄不断的。

这时侯后知后觉的谭五月想来心里也明白过来,垂下眼睑没有说话。抄着手在灶台边站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慢慢把装在竹篮子里骨头倒在铜盆里清洗。

瑞珠恨恨地跺了跺脚。

心想二少奶奶性子软不顶事,抽空一定要请老太太出面把这些奸滑的丫头婆子狠狠训斥一顿。要不然这些人今天使个小绊子明天使个小绊子,让人不痛不痒日子却没法过得松快!

她刚走了几步,连厨房的门槛儿都还没有迈过,就听二少奶奶在后头轻轻唤了一声,嚅嚅地念叨,“不过是几根肉骨头罢了,干嘛还要出去找人?咦,你过来看看,这些都是已经斫开了的……”

瑞珠莫名其妙地凑过来。

果然见铜盆里的几根带肉骨头是斫离开的,骨腔里还有粉白的骨髓颤巍巍地浮在断面上。

她在心里嘀咕,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自己刚才情急一时眼花?

主仆两个都是手脚麻利的人,一个烧火一个做饭,不一会儿功夫早饭就得了。

霍老太太看着面前异香扑鼻的香椿宽面并几样下口的小菜,满意地合不拢嘴,“这恐怕是头茬的香椿吧,难为你这么一大早就起来给我做,有这个心就行了。”

谭五月似乎有些腼腆,说话的声音也偏小。

好在并不让人感觉小家子气,相反整个人都显得过分文秀,“我在家里也时常做这些,只是做的不太好。祖母将就吃着,觉得好了我下回再做了送来。”

霍老太太看着她恭恭敬敬温顺的模样,心里就觉得很欢喜。

转念想到烦心事又不由大恨,“你这孩子就是孝心好,你那个好婆婆若是有你一半,我就是进了棺材也能笑醒。可怜我这个当长辈的,到这个岁数了还要看她的脸色……”

霍老太太最不喜欢儿媳林氏,逮着机会就要当着别人埋汰几句。

但林夫人有朝庭敕封的诰命在身,如今是周氏一族中最有地位的人。所以这话谁都不敢接,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谭五月却好像没有听懂老太太的牢骚,抿着嘴微微一笑,沉默地把一碗浓香滑嫩的水碟肉推了过去。

霍老太太舀了几口面条,忍不住又提点两句。

“年轻媳妇面子薄也没什么,可有些时候也要自己能立得起来。底下的仆妇不听话的就要敲打,实在调皮的就叫牙人来发卖出去。我看不惯你婆婆独断专行,可也不能像你现在这样,什么事都先让人三尺……”

一旁站着的瑞珠心中一动。

原来府里这些下人们的种种小动作,其实老太太心里门清。之所以没动手,原来是打算留着给二少奶奶立威的。

奈何这位二少奶奶像路边的树,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安静沉默的。

每回家里有客人过来,那些太太小姐们说起市面上时兴的首饰布料,或者戏园子里让人追捧的名角儿,常常有意无意地让这位接不上嘴。

于是二少奶奶那张本就不是很出色的脸越发寡淡乏味了。

谭五月似乎也有些触动,主动上前拉住这唯一靠山的手,很认真地说,“您对我有大恩,我曾向菩萨许愿让您能活一百岁……”

霍老太太心中无比熨贴,觉得这个孙媳妇儿固然有许多不足,可单就孝顺这一条也算是可心可意。

她笑呵呵的打趣儿。

“我要是活了百岁岂不成了妖怪,你婆婆那里暂且不要管,秀哥那里你还是要用些心。如今他在国子监读书,你在家里就帮他做些贴身的衣物鞋子,表表你的体贴之意。他还算听我的话,只要有我在绝不敢起什么花花肠子。”

谭五月鼻子忽然有些发酸。

心想这世上的事千变万化,没有谁能确定自己的将来。但看着老太太殷殷望过来的眼,却还是微笑着应承下来,“……已经做了一件夏天穿的长衫,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托人捎过去?”

霍老太太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儿,一时间心头又软了不少。

不由在心头寻思,周家已经有了一个八面玲珑的林氏,实在不需要本分老实的谭氏再去面面俱到地在场面上应酬。

京城里的人又不是傻子,好处总不能让周家一门占完了。

只是自家的秀哥实在是太不让人省心了,这才多久就惹出这么一摊子烂事……

作者有话要说:争取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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