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两不相欠

母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说是再温馨不过的场景。

门外人见了却只是五味杂陈的叹了口气,心想那孩子倒是生的眸仁剔透眼神良善。可长得再好有什么用,不过是个如七岁小儿一般的痴儿!

来人故意咳了一声,远远俯身躬了一礼,声音柔和身量却笔直,“奴婢是双桂堂服侍的内管事,老夫人听说二夫人从过来了,就想让你过去陪她说说话,另外还有几件要紧事吩咐你去办……”

想来平日里这位嬷嬷眼界有些高,即便是传话那语气也传得高人一等。

谭五月抬头看了一眼。

她记性很好,认得这位是奉安夫人身边伺候半辈子的老奴叶氏,就客气地点头还礼,“……路上走得实在是急,我和暄儿身上都还没有梳洗,里里外外粗糙得很。等明天换过了干净衣裳,再去双桂堂给老夫人请安。”

这话说的有礼而疏离,但是半点错处也挑不出来。

老于世故的叶嬷嬷注意到她称呼自己的婆母为老夫人,就知道有些隔阂和心结哪怕过去了二十年依旧还是存在的。

在无人得见处,叶嬷嬷无声地撇了撇嘴。

这个谭氏从来都是实心棉花团一样的沉闷性格,一举一动都刻着闺仪典范,就是因为这般无趣乏味向来不为众人所喜。

虽然占着正室的名分,可是谁都知道那不过是外面光鲜罢了。对外说是伺候太夫人,实则是被摒弃江州乡下多年。

看着谭氏脸上的淡然无波,叶嬷嬷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

是啊,人都有两只眼睛,这些年人家只怕也老早就看明白了。谭氏就算不多言不多语不计较,是个不开窍的棒槌转世,在心里对无情无义的丈夫只怕也是很有几分怨气的。

又看了一眼地上睁着大眼望过来的懵懂青年,叶嬷嬷心头自以为了然。复叹了一口气,不无同情地劝道:“老夫人知道往日有些对不住你,不该由着二爷的性子胡闹。”

叶嬷嬷倒是一片好心,“可如今二爷已经没了,再来计较这些没有用。眼下一家人还要抱成团,争取平平稳稳地度过这个难关才好。你是当家主母,还是要担起重责来……”

若不是场合实在不对,谭五月险些绷不住笑出来。

这样的情形何其荒谬,这世上有自己这样的当家主母吗?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

谭五月看着叶嬷嬷脸上依稀有些熟悉的骄矜,忽然觉得再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舌,徐徐背过身去不予理会。

叶嬷嬷顿时哑了声。

总算她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被大咧咧地扫了面子,却不敢在正堂上放肆。

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退出来,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紧走了几步,才敢背着人狠狠啐了一口,“难怪二爷在生的时候看都懒得看她一眼,这副板正半点不懂讨巧的德性实在让人生厌……”

她毕竟是长久居于内宅的妇人,总觉得情形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谭氏在自己面前摆架子纯粹是多余。

……等熬过这几年,家里族里适龄的后生们读书出来做了官,周家靠着早年的人脉总能重新兴旺起来。

毕竟蒙先帝恩典,周家这一支已经除了军籍可以下场大比。暄公子脑子虽不顶用,晖公子的学问可是连先生都赞过的,曾说过那孩子日后一个进士第如探囊取物……

夜深了,铜盆里的黄表纸已经化成了大片灰白,只有一些边边角角还闪烁着零星的红光。

有管事的来回禀,说灵幡、彩旗、锣鼓、八音、挽联、铭旗、魂轿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是亡者“三七”时所用之物。

谭五月在江州亲自操办过周家老祖母的丧事,知道这里头的规程,就吩咐仆人们在院子里的两棵大樟树上点燃七七四十九盏灯笼。俗称照米斗,意味着给亡者在黄泉路上带上充裕的粮米。

等仆妇带着儿子下去用茶饭,谭五月重新查看了一下灵柩床头点的七星灯,然后独自一人隔着黑色的帐幔看着那具巨大的黑漆棺椁。

棺材一头大一头小,代表着一阴一阳。一头高一头低,是说亡者的阴宅要像屋子一样有房檐,下雨的时候雨水也能顺顺利利的流下来。

世人重视身后事,多半四五十岁过后就开始给自己寻觅墓室打造寿棺,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措手不及。所以虽不至于像皇帝刚登基就打造陵寝那样繁琐,但也算得上是人生一等一的大事。

而周秉今年满打满算才四十岁,正是前途一片大好的精壮之年。根本就没有准备这些东西 ,恐怕连他自己做梦都想不到会这么早就亡故。

这副四角楠木棺是用四根整木方料做寿器的难得之物,材头贴金立粉,绘了梅兰菊竹桃榴寿果并各式飞禽走兽,看起来庄重大方古朴典雅。

这是奉安夫人为自己百年后打造的,却没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自己的亲生儿子倒比她先用上了。

谭五月独自站了一会,抬手掀开帐幔,一把推开棺木上厚重无比的盖板,默了几息才抬眼看棺木里静躺着的人。

因为用了大量的冰砖和香料,周秉看起来和在生的时候有没什么不同。

穿着绯红色正三品绣孔雀补子盘领右衽袍的文官大礼服,浓眉入鬓仪态端然,看不出一丁点昔日的浪荡成性与桀骜不驯。

这人生的实在是好。

在这么暗沉的灯光下脸颊的轮廓依旧如珠玉般清晰。浓密得异于常人的睫毛在冰白的脸颊上留下一片暗青色的阴影,仿佛睡着了一般平静。即便已经逝去十数日,这份美好一望之下也能让人陡然生出无限痛悔惘然之意。

……还这么年轻这么俊美无俦,怎么冷不丁就去了呢?

谭五月梗着脖子忽然狠抽了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她才感受到一丝荒谬的让人难以置信的真实。

——因为接到京城的急信时太过突然,最开始谁都以为这是个恶劣至极的玩笑。

那人爱大笑爱热闹,爱醇酒爱歌舞,年轻时随时准备跳起来跟别人干仗,无时无刻不像沸腾的火焰,身上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

这种人的生命怎么会戛然而止呢?

她与周秉结缡二十载,说实话聚少离多。又因为这样那样的缘故,夫妻之间的情分算不上多么深重。但即便受到连外人都有些看不过眼种种不公,她也希望……这个人依旧在世上的某个角落里活得好好的。

谭五月望着棺木里沉默不语的人忽然无声哽咽了一下,不自觉的喃喃低语。

“周家于我有大恩,却也困了我整整二十年不能动弹。眼下周家有大难,可怜一干人竟不自知。总归有我在,你……且放心去。你娘,庾氏,你府里的侍妾,还有你外头那些莺莺燕燕,只要愿意跟我回老家过日子的,我都会一一安置妥当。”

烛架上的灯火飘忽闪烁。

棺木里的人脸被昏黄的光线罩住,似乎也因为这个慎重无比的承诺变得生动起来。

谭五月兀自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摇头失笑。

“十年前你就给了我一纸休书,我却很久之后才拿到衙门里登记造册。我……不过是厚着脸皮想借你周家的名头继续庇佑一二,在乡邻面前挽回些许颜面。没想到我成了局外人,今日倒成了你周家的一道救命符。”

谭五月的眉宇间有淡淡的释然,“我撒了无数的银子才得了一则准信儿,朝里有人要拿你开刀。你倒是死了痛快,空留下满门无辜妇孺。罪臣家眷不好当,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会伸手搭救。”

暗淡灯影下的女人神情极为认真,仿佛真的在与人细细商量,“如此一来我们就算两不相欠,下辈子即便在路上见着了,你最好也装作从不相识……”

少年时的懵懵懂懂,新婚时的无限憧憬,失落时噬人心肺的憎怨,所有的一切都已经随着这人的逝去烟消云散。

院子里的仆从不敢打扰主家守灵远远地候着,庑廊下挂着的白纸灯笼左右摇晃不定。谭五月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眸子里一片安宁平和,却总觉得繁华落尽后只剩满目的荒芜。

说好两不相欠,却终究……有什么地方空缺了一块。

夜深人静后负责给烛架添补的仆妇过来收拾,无意中看见黑漆棺木的盖板被打开一小半。顿时就吓了一大跳,悄悄在心里嘀咕在外头怎么没有听见动静?

那楠木盖板是整块木料雕琢而成,说起来又厚又重,寻常都要两个壮汉合力才能搬动几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屋子里只有二夫人独自在,总不能是她一介弱质女流自个把盖板弄开了吧?

仆妇越想越觉得诡异。

主家去得莫名其妙,私底下说什么难听的都有。奉安夫人虽然下令教训了几个长舌的,但是嘴巴长在别人的身上,堵得了一时堵不了一世。

难道真是冤魂不散,还是主家有什么未了结的心愿?

听说人的魂魄在死后四十九天之内,都在生前居住过的地方留连,那里或许有他放不下的人,或许有他未尝的心愿。认真算起来,今天才是三七的头一天。

仆妇只觉得后背发毛,再也不敢耽误工夫三下五下就收拾好烛架。临走时看见那位从江州乡下赶过来奔丧的谭氏夫人站在庑廊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仆妇不由心头暗暗嘀咕,二爷虽有不对,到底和是二十年的结发夫妻,怎么就没见这位谭夫人掉一滴泪珠子呢?

象府里的庾姨娘那样娇弱的人在灵前都哭晕了好几次,伤心之下最后连道都走不动,还是婆子们搭手把人背回去的。

可见这点夫妻情分也是十分有限,真真是个心肠硬的女人。

仆妇心头不屑,将灵堂草草打扫了一遍,头也不回地往外急走。

庑廊上拉长的人影投在理石地砖上,各种声音也渐渐低微下去,到最后终于细不可闻。

无边云团里酝酿许久的雨水噼噼啪啪地兜头而下,冷的热的混在一起,湿淋淋地扑了一脸。站在窗边仰着头的谭五月也不管那是泪水还是雨水,抬手就利落抹干净了。

她在心里模模糊糊的想,今年春天的雨水来得真迟啊!

五日后朝廷的处置由内阁批红终于颁布下来,周家位于京畿道的家财全部充公收归国库,直系罪眷全部发配西宁服苦役,被罗列十七条罪状的周秉虽死却仍被判鞭笞……

作者有话要说:忙得要命,这时候才有空过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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