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过往

陈林运满怀心事地离开法堂,他听到有人叫他,惊喜地回首。

疾风吹卷他的白须,他神色疲惫,看到来人时先是一喜,又沉下脸,抬手就打。

“祖父!”陈盛钧捂着耳朵,拧着眉头,“打可以,别揪耳朵,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怪难看的。”

陈林运甩手向前:“你还怕难看?瑄京谁人不知道你厉害啊?一言不合就离家,这次又跑哪野去了?”

陈盛钧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嬉皮笑脸道:“这不是听说祖父在御书房昏倒,我赶紧就回来了吗?祖父可好些了吗?”

陈林运手捋着胡须:“怎么?我若是好些了,你好继续去四处闲逛?”

“哪能呢?祖父有疾,做孙儿的定然是要在床前服侍啊,祖父想哪去了。”

陈林运侧目瞧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说实话。”

陈盛钧扶着陈林运上轿子,自己跟在轿边,低声道:“去了趟沧州,看了太多战乱流离,樊塔每天都在死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瞧多了,心里难受,还是家里好。”

陈林运猛一掀轿帘,怒不可遏:“你跑沧州去了!还去了樊塔!”

陈盛钧忙给陈林运扯下轿帘,低声说:“祖父!您也是做首辅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啊!在大街上骂孙子,让别人看到对您名声多不好?”

“你再也不许去沧州!”

陈林运一生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南下治水时被洪水卷走,连尸首都没找到。另一个,也就是陈盛钧的父亲,正是在沧州的战乱中被赤勒军俘虏去,找到人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陈盛钧知道沧州是祖父的心病,他连连答应:“是是,再也不去了。我这次去也没人知道,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轿子缓缓停落在陈府门前,陈盛钧不要别人伺候,他搀扶着陈林运,为陈林运换衣、脱靴,伺候着陈林运吃药、上塌。

等四下都没人了,陈盛钧坐在床边,凑近了低声问:“我听说,现下明昭公主和淮王管着锦衣卫呢?是祖父在陛下跟前力荐的?”

陈林运沉思片刻:“你不要插手朝中事。”

“我知道。”

陈盛钧放荡不羁,陈林运虽然对陈盛钧的风流事看不过眼,但陈盛钧不考取功名,不踏入官场是祖孙二人的共识。

陈林运一辈子为国家呕心沥血,已经折了两个儿子,绝不能看自己唯一的孙子再重蹈覆辙。

陈盛钧挽起袖子,给陈林运捶腿:“那也不能真的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当个睁眼瞎?陛下身体一年比一年差,这锦衣卫交到明昭公主和淮王手上,是皇上改了立储的意思吗?”

陈林运摇头:“权宜之计罢了。明昭公主是女子,本就不是储君人选,淮王太过年幼,渝王一向不受待见,皇上心里还是想着让永王继承大统啊。”

“祖父不是从来不过问立储的事情吗?”陈盛钧早就琢磨出陈林运的心意,“咱们陈家几十年勤勤恳恳,处处小心,被沈令打压着也不作声,祖父现在名满天下,又得皇上信任,不正是当年所期望的吗?”

陈盛钧小声嘀咕:“从前永王也荒唐,祖父何必蹚浑水,皇上偏心永王,渝王和淮王哪有胜算?”

“今时不同往日啊。”陈林运摆摆手,没让陈盛钧继续捶腿,“永王残害手足,视民生为儿戏,南郡的雪灾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国朝衰微,若是再没有一位贤明的君主,赤勒军就要踏平我朝八州了。”

陈林运静默片刻,他苍老的手缓缓握住陈盛钧的手腕,语重心长地说:“钧儿,瑄京恐有变动,你不能久留,明日你就离家,但不许再去沧州。”

陈盛钧这次回来,其实并不想走。

他记忆中的祖父一直是腰背挺直,说话办事都不容他人置喙的。

可他离家半年,在法堂外远远看着陈林运,都有点不敢相认。

陈林运腰也弯了,白发无端生出好多,回头的那瞬,面上更多的是操劳的疲惫,在内阁和皇上之间周旋的沧桑。

“祖父。”陈盛钧拍拍陈林运的手背,恳求道,“我半年才回来一次,就让我多住几天吧,我也想祖母了。”

陈林运看着孙儿恳切的目光,自己也实打实地半年没见过孙子了,他笑叹着:“那就多留几日吧,等你祖母午睡醒了,去见见她,成天惦记着你呢。”

陈盛钧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他坐在床前,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

“怎么了?”

陈盛钧犹豫道:“祖父,我这次去沧州,见到了一个故友。”

“是谁?”

“沧州谭净。”

陈林运坐直身体:“你怎么认得他?”

陈盛钧挠挠头:“十七岁我不是和家里赌气,跑出去了吗?”

陈林运吹胡子瞪眼,一巴掌拍过去:“十年前你就去过沧州?!”

“没有!”陈盛钧大声否认,“是在琼州,我见过谭净一次,他一个人坐在酒楼里,我看他器宇不凡,就和他一起喝了酒。祖父,这谭净纯善质朴,真乃义士!”

“你的意思是?”

陈盛钧小心提议:“此人或许可为国效力。”

“义士和做官是两码事。”

陈盛钧辩驳:“可这谭净有一颗赤子之心,单说他捐献家财,为沧州军解决军粮,这就比朝中那些腐蚁强上百倍!”

这次赤勒军来势汹汹,打得李奕措手不及。

去年年底的时候,沧州也下了大雪,沧州不同于江州,那是苦寒之地,种不出粮食,肥沃的草场在冬季是一片荒原,没有充盈的粮食,没有御寒的衣物,沧州死了不少军士。

沈令倒卖粮食,李奕要扩招兵马,这次琼州仓廪的粮食就是全调拨给沧州,也只够解沧州燃眉之急。

更何况都调给沧州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沧州一时能得以保全,其余七州又该怎么办呢?

若不是谭净及时驰援,李奕未必能守住樊塔,沧州大地又会沦陷为战火不断的人间炼狱。

“这谭净在民间备受称颂,他原本也是沧州谭家的大公子,谭家是望族,他断不是碌碌无为之辈。祖父只管向皇上举荐此人,如何用谭净是皇上的事情,若是谭净能入朝为官,对祖父来说也是助力。”

陈林运若有所思地望着陈盛钧,他点点头:“谭净的事情我会考虑,钧儿,这都是你想出来的?”

陈盛钧环臂:“那当然!”

“裴玉和你年纪相仿,已经是正四品大员了,祖父不让你入仕,你身无功名,你怪祖父吗?”

陈盛钧神色古怪地望着陈林运:“祖父,您没病糊涂吧?不让我做官四处逢迎,我还怪您?我脑子也没病啊。”

陈林运看他一脸不正经,抬手就要揍他,陈盛钧灵敏地跳开,他眉宇舒展,环臂放声笑着,和他父亲当年一模一样。

陈林运一时怔了神:“是啊,你也二十七了,该娶妻了。”

陈盛钧听了这话宛如雷劈,他笑容僵硬,顶着陈林运斥责的目光,一步步小心地往后退,在靠近门口的时候脚底抹油般,跑得飞快。

“裴玉比我还大,他都不急我急什么!祖父好好养病,我明日再来!”

入夜,江琅没卸钗环,她抿了一口浓茶,让自己清醒些。

素珠屈膝回禀:“殿下,沈令在诏狱寻死不成,眼下谢千户已经赶来诏狱了。”

江琅没抬眼皮,她将涩口的浓茶一饮而尽,端着茶盏,朝旁边坐着的人示意:“这茶产自沧州,本宫喝不惯,伯清觉得呢?”

谭净也端起茶盏,饮了一口,老老实实地回答:“是恰乡的味道。”

谭净生得清朗俊秀的,但说话有些口音,把“家乡”说成“恰乡”,再加上他声音憨憨厚厚的,听起来很是风趣。

江琅和江让都笑出声,谭净也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双手搁在膝上,赧然道:“二位殿下见笑。”

江琅笑着问:“知谦常写信夸赞伯清,却没说与伯清攀谈如此有趣。”

谭净搓着手,憨厚地笑道:“许先生与人和善,在青州常拿这个打趣在下。”

“本宫只知谭公子出身沧州,余下都是听些民间传闻,不知真假,还是想听你自己说一说。”

谭净垂下头,笑意一点点敛去,他静了须臾,缓缓说:“民间传闻大都是真的。”

谭净确实是谭家嫡系长子,在沧州战乱的时候,变卖家产,带着家中亲友南下避祸。

他们改头换面,企图逃到琼州去重新立脚。

可天不遂人愿,谭家是当地颇具声望的世族,赤勒军对谭家也早有耳闻,哪里肯放谭家逃离。

樊塔城破,赤勒军长驱直入,在谭家离开沧州之前,劫住他们的去路。

“家里人都死了......阶下囚哪还有什么尊严体面?我妹妹为了护住我和年幼的小侄子,委身那赤勒将军,三个月后她寻到机会,掩护着我和小侄子逃走......”

那时的谭净早就不再是名门公子,赤勒军怕激起民怨,再生事端,没宣扬劫掠谭家一事。甚至没人知道谭家已经满门惨死,那赤勒军将军在谭净逃走的第二日杀死了他的妹妹。

谭净在逃亡路上身无分文,后又追兵,前路未知,他犹如丧家之犬,只能靠沿街卖艺赚取些钱财。

可他的小侄子太过年幼,受不得颠簸流离的苦,发了一场高烧,也病死在逃亡路上。

那时谭净方才踏入琼州地界,他原本满心欢喜,以为自己逃出生天,能带着侄子在琼州安顿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到了心心念念的琼州,第一件事,是亲手埋葬自己最后的亲人。

谭净万念俱灰,没有再活下去的意念,他犹如孤魂般游走在喧闹的大街上,打算自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结束自己的性命。

正在这时,路边一个乞丐模样的青年扯住了他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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