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军粮

谢致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房内冷冷清清的,没有点灯。

下了雨,房间里充斥着潮湿的味道。

他头昏脑涨,喉咙干痛,掀开被子下床,也没穿外衣,路过窗子时,下意识地把窗子推开一个缝隙,冷风扑在他身上,他猛地咳嗽起来,却觉得头脑清醒许多。

谢致扶着灰白的墙,撑着身体走到桌边,拿起从江琅那里顺走的笔。

他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摇了摇头,又撑着眉心静了半晌,才提笔落墨。

可等谢致不自觉地把笔下的字写完,他又愣住神,盯着纸上陌生又熟悉的两个字看了半晌,才把那张纸揉成纸团,扔在一边。

琼州仓廪。

谢致重新落笔,等晾干了墨把纸折好揣进怀里。

桌角有一碗乌黑的汤药,谢致倒掉还冒着热气的药,倒了一杯已经冷掉的茶水,等把冷茶一点点咽下去后,才步履艰难地缩回冰凉的床榻。

他烧得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像是看到了无数个难眠的夜。

他桌前的白纸上写满了人名,这些纸上不管写了什么,都会在第二日天亮的时候,被谢致烧毁掉。

江琅。

曾是他在无数个死寂的夜晚,写过的最多的名字。

以至于他再提笔,下意识地就写上江琅二字。

谢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把地上那张写有江琅名字的纸团捡回来,展平了压在枕头下面,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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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当街责罚公主的事情,当天就传进了宫里,启成帝听完小太监们的回话,只叹了口气,派遣太医到公主府上去为江琅诊脉,旁的一概没说。

江琅早就料到会如此。

外人都觉得启成帝对她万般偏爱,是她自己烂泥扶不上墙,怯弱卑微任人欺。

可只有江琅自己知道,启成帝对她的宠爱像是隔着云雾的流沙,看着如真似幻,只要稍有一阵风,就会烟消云散。

皇帝永远不会为她出头。

永远都不会。

江琅在府中养了几日,每日被素珠盯着喝药添衣,既要时时关注江放的一举一动,又要打理着青州闲鹤斋的琐务。

裴玉几乎每日都来府上,在前院为江让授学讲课。

谢致自从那日别后,就再没有一点消息。他没去锦衣卫当值,像是在永王府足不出户,不肯出门,故意躲着谁一样。

江琅拿着闲鹤斋新送来的文章,正细细品读着,就听素珠在房外唤了一声,等江琅应答,她才走进来低声说:“殿下,程大人让人送几盆芍药来。”

“芍药?”

芍药并不是这个季节的花种,但江琅明白程长宴的意思。

芍药是花中宰相,程长宴送芍药来,是想告诉江琅,他在吏部立住了脚,正替江琅好好盯着首辅大人。

素珠收拾妆奁:“殿下,裴大人方才让人传话进来,求见殿下。”

江琅将文章收好,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我去前厅见他。”

等江琅一出院门,发现裴玉正负手站在门外,低头瞧着脚下一盆芍药,看得出神。

“裴大人好兴致。”

裴玉手执一柄竹扇,转身施礼:“殿下。”

“裴大人公务缠身,有什么要紧事让人传话进来就是,怎么还亲自走一趟?”

裴玉笑道:“殿下是怪下官不请自来了?”

“这话从何说起?”江琅望着那盆芍药,“裴大人喜欢芍药?”

“下官喜欢白玉兰,只是看这芍药花开得好,是殿下养的吗?”

“槛花笼鹤,怎么都逃不脱任人消遣玩乐的命数,本宫不爱侍弄这些花草。”江琅和裴玉并肩往外走,“是程侍郎今日送来的,还没来得及让人送去淮王那里,裴大人若是喜欢,本宫送裴大人一盆。”

“既然是程侍郎的一番心意,想必二位殿下十分珍重,君子不夺人所爱。不如殿下另挑了别的送给下官。”

江琅没和裴玉兜圈子,她温声笑道:“裴大人这次想见本宫,总不是想同本宫赏园吧?”

“自然不是。”裴玉欣然笑道,“下官奉旨为淮王讲解经传,自然要时时向殿下回禀淮王近况。”

“这些话裴大人应当去和父皇讲,本宫是不懂这些的。”

“殿下不怕下官不恪尽职守?”

“裴大人是领了旨意,与阁老一同教导淮王,若是裴大人存了什么肮脏的心思,莫说父皇,阁老也会苛责大人。再说,裴大人光风霁月,本宫怎么会信不过呢?”

裴玉顿住脚步,意味深长地回头,他注视着那盆芍药:“阁老会不会苛责于我,殿下定然一清二楚。”

江琅却说:“这话本宫不明白。”

“程侍郎深谙为官之道啊,他一上任吏部侍郎,六部就来了不少新面孔。”

“哦?”江琅故作诧异,“新面孔?可本宫听淮王提起过,这其中不少都与大人你私交甚好啊。”

“也有不少都和程侍郎是旧相识。”裴玉眉眼含笑,“朝堂上看似风平浪静,陈阁老与永王沈次辅分庭抗礼......”

“裴大人说的不对吧?”江琅深深望着他,“本宫在琼楼听过些文士谈论朝政,都说朝中是三足鼎立,裴家斡旋于陈阁老和永王之间,裴大人怎么给忘了呢?”

“殿下抬举裴家了。”裴玉负手向前,“陈阁老为一朝首辅,辅佐两位帝王,更是当今陛下的老师,永王殿下是皇亲贵胄,裴家怎么能与之相提并论呢?”

“本宫深居简出,哪懂这些朝堂风云?道听途说罢了,裴大人不要笑话。”

“但有一点,下官觉得殿下说得极对。”

“哪里?”

“三足鼎立啊......”裴玉指着天空,“要变天了。”

江琅倏地笑起来:“总觉得和裴大人说话怪累人的,大人说的这些本宫都不明白,这些话大人应该去内阁值事厅讲才对。”

“那倒是下官思虑不周了。”裴玉话锋一转,“不如说些殿下熟悉的?”

“裴大人请讲。”

“锦衣卫百户谢致,近日为永王出谋划策的那位,殿下记得他吗?”

“锦衣卫的人,又是永王门下的人,裴大人怎么不去问指挥使严陵,也不去问永王,反而来问本宫呢?”

裴玉竹扇在掌中轻敲:“可下官觉得巧得很,这谢致在殿下出狱时曾落井下石,将殿下推下台阶,又是殿下书斋的熟客,而且这谢致受罚时,殿下还误打误撞地替他解了围。殿下当真不记得他吗?”

江琅袖中双手紧紧交握,她神色依旧:“裴大人哪里听来的这些传闻?”

裴玉笑意渐敛:“下官说过,若心中想着什么事,便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这点传闻,在下打听了足足两个月呢。”

“捕风捉影罢了。”两人之间的气氛逐渐凝固,江琅余光瞥过他,“多思伤神,裴大人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两人在攒尖亭内落座,裴玉品茗,抬头对素珠说:“我身上的玉佩掉在府上了,劳烦姑娘替我去找找吧。”

素珠望向江琅,江琅捧着茶碗没说话,素珠才朝二人施了一礼,带着身边的人离开。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裴玉手抵在下颌,静静望着江琅。

江琅侧过身,只留给他个侧影:“柳三变的词句,和裴大人相衬。”

“柳七的词句凄婉绵长,下官虽常读,却不喜欢。”裴玉笑叹,“每次同殿下说话也都怪累的,下官更喜欢打开天窗说亮话。”

江琅望他一眼,静静笑着,不做言语。

“皇上从去年就病着,今年开春没见好,反而愈发重了。殿下想过几年后的光景吗?”裴玉顿了顿,“皇上龙驭宾天后,殿下该如何自处?”

江琅一愣,随即深深望向裴玉:“裴大人,这话若是传出去,你是要下锦衣卫诏狱的。”

“既然来这一趟,下官自然信得过殿下。”裴玉不再绕弯子,“永王即位,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殿下。”

江琅像是惋惜地说:“是啊,可本宫并没有亲兄弟扶持,也只是一介女流,实在拿不出什么好对策,只能得过且过。裴大人有何高见啊?”

裴玉起身,弯腰拱手:“永王势大,却胸无城府。殿下身陷囹圄,若殿下不嫌弃,下官愿意相助。”

“裴大人这趟,是以什么身份来见我?”

江琅搁下茶碗,“裴家嫡长孙,还是渝王至交好友?”

“都不是。”裴玉字字铿锵,“新任户部郎中,裴玉。”

江琅豁然笑道:“那就是私事了。”

“正是。”裴玉说,“与裴府和渝王殿下都没有关系。”

江琅扶了扶鬓边钗环:“大人想怎么做?”

“永王登高必跌重,现在沧州樊塔战火连绵,前线战事吃紧,送去樊塔的军粮决不能有任何闪失。”

“沧州的军粮由琼州的仓廪供给,这件事本宫插不上手,裴大人又寻错人了。”

裴玉嗤笑:“去岁江州大雪成灾,琼州仓廪的粮食是从江州收上来的,但却没如数发往沧州,而是以五倍的价钱重新回到江州。”

“大荒之年倒卖粮食。”江琅神色清冷,“仓廪总督该杀。”

“他该杀,放任纵容他哄抬粮价的人更该杀。”裴玉眼中暗藏杀机,“仓廪的总督,是前任户部侍郎,也是沈次辅的恩师。他如今要告老还乡,仓廪总督的差事落在了下官身上,单是下官看到的这些账目,就全都漏洞百出。”

“裴大人想做什么?”

裴玉冷笑:“倒卖军粮是重罪,皇上和首辅绝不姑息。若是沈次辅倒台,永王如折一臂,殿下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依大人这么说,你揭发沈次辅倒是为了本宫了?”

裴玉望着江琅明丽的眼眸,垂头哑笑:“下官任户部郎中,朝廷有这种奸佞作乱,当然不会坐视不管。不过——”

他语调拉长,“下官长殿下十岁,不敢以兄长自居,但和殿下也应当算得上是朋友。”

江琅眉心微动。

裴玉唇角笑意分明:“这次来是特意提醒殿下,让程侍郎的同僚好友们都机敏些,不该说的话都烂在肚子里,万一不小心沾上沈次辅这件大案,误伤到殿下就不好了。”

“如此说来,本宫应当谢过裴大人。但裴大人如此坦诚相待,本宫该怎么报答呢?”

裴玉漫不经心地展开竹扇:“朋友之间谈什么报答。往后殿下见了下官,不一口一个裴大人称呼着,就算下官的心意没白费。”

“就叫裴玉吧。”裴玉展颜一笑,“或者同渝王殿下一样,叫我一声裴衡之。”

“裴玉,裴大人。”江琅颔首,“天色不早了,裴公子该回了。”

裴玉收起折扇,忽然走向江琅,两人之间的距离被陡然拉近,裴玉声音低沉,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得到。

“殿下,让那位谢百户安分些,若他在永王面前走漏了什么风声,军粮案消息泄露,下官不介意去永王府走一趟,和永王殿下好好探讨驭下之术。”

江琅垂着眸,眼底目光锐利:“裴公子记性不大好,本宫不是说过,和那位谢大人并不相识。”

“如此最好。”裴玉退回原地,脸上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下官往后还要常来公主府,咱们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裴玉抬步离开,江琅抿紧唇线,朗声叫住他:“要查琼州仓廪账目,需要一个时机。”

裴玉脚步一顿,目光冷冽:“殿下——时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