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熏炉

谢致站起身,将椅子让给江琅。

江琅重新点亮烛台,搁在桌子上,也没坐下。

“你在想什么?”江琅问。

“我在想殿下在想什么。”

“哦?”江琅像是来了兴致,“你倒说说看。”

谢致同她对视:“殿下让许知谦往青州去,是还想开店。”

江琅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笔墨,又铺开一张纸,借着烛火的光,草草在纸上画了几笔。

她招招手,谢致慢悠悠地走过去,看她在纸张圈圈画画,写上“瑄京”,又在瑄京右侧添上“青州”二字。

江琅指着青州说:“青州是沈令的故里,到处都是沈令和江放的眼线,我去青州开店,是不要命了么?”

谢致环臂看着,笑道:“我刚不是说过,灯下黑这种事情,殿下比我玩得明白多了。”

他抬臂在纸上点点,露出的袖口磨得破旧,有些地方都变得发白,像是再穿几次就要破掉。

“青州通海陆之便,商贸发达,如果在青州都开不出来什么成绩。”谢致侧眸,一点没委婉地说,“那还不如关门大吉。”

江琅没也在意,她望着纸上的字,忽然想到什么,展颜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点我可不如谢公子。不过若是真把店开到江放眼皮子底下,他若知道了,又会怎么样呢?”

谢致不配合地说:“会砸了你的店。”

江琅挪开纸,瞪他一眼。

谢致双手交握,垂落在身前,一字一句道:“青州每天开业关门的店铺数不胜数,凭永王和他身边那群酒囊饭袋,不会想得到殿下敢把店开去青州。”

江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须臾,她将纸张放在烛火边,火舌舔舐上柔软的纸,转眼间纸张燃烧殆尽。

江琅重新铺开一张纸,想了片刻,落笔写下几个字。

“谢公子听说过裴玉吗?”

“略有耳闻,裴家嫡子,永王妃嫡亲兄长,年纪轻轻做上了礼部郎中,前途无量。”

江琅搁下笔,晾着墨,欣赏般地低头看着纸上的字迹:“裴玉跟江放可不一样,裴家势大,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谢致却说:“不必瞒他,他和渝王不会掺和进来。”

江琅抬眸看向他:“你怎么知道?你和裴玉很熟吗?”

谢致转而望向那半干的字迹:“婚宴上殿下被灌酒,他和渝王就在门外看着。此人行事谨慎,最爱隔岸观火,不到万不得已,他都不会让渝王涉险。还有。”

江琅捏起纸张,满意地欣赏着:“怎么?”

谢致顿了顿,颇有些一言难尽:“恕我眼拙,殿下写的......是什么?”

“谦卑恭敬。”江琅意有所指,“这都看不出来吗?”

谢致这下是真的愣住了,他盯着那张纸,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半晌,才依稀分辨出来“谦卑恭敬”四字的几笔撇捺。

江琅说得跟真的似的:“不懂了?这叫狂草,一看你平日里就不爱钻研学问,露怯也是难免的。”

谢致默然无语。

等江琅心满意足地搁下纸张,还要继续写些什么的时候,谢致忍不下去了。

他睁大眼睛看着被称之为“狂草”的东西,沉默半天,挡住江琅的动作:“殿下,字丑不要紧,自欺欺人就不好了。”

江琅没料他说出这话,她当即伸出自己的十根手指:“看不到吗?在牢里受了拶刑,能拿笔就不错了。”

“那殿下方才还提剑对着我,我看还是殿下更胆识过人一些。”

江琅似笑非笑道:“你怎么知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呢?说不准你刚要夺我的剑,就被一箭穿心了。”

谢致展眉笑笑,没作回答。

她扬唇瞧着他:“你一口一个殿下,可我怎么没看出你有多少敬意呢?”

谢致捏起那张纸,笑道:“敬意是藏在心底的,殿下自然要用心感知才能明白。何况殿下从没自称过‘本宫’,可见殿下不会为这些小事怪罪。”

江琅听他这话,觉得荒谬至极,轻笑道:“我不以公主自称是我随性惯了,不拿架子,你对我不尊敬,就是逾矩犯上。”

谢致又把江琅写的字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才侧过脸问:“会怎么样?”

江琅弯唇笑道:“如果哪天我不高兴,就可以因为这个杀了你。”

谢致同样笑道:“是吗?那我倒是很期待这一天。”

江琅撂下笔,忍着想把这人轰出去的冲动,满怀怒火地把那张纸抢回来点燃,丢在地上。

谢致惋惜地看着燃成灰的纸:“可惜了。”

“什么?”

“堂堂明昭公主写得一手奇丑无比的字,若是这张纸不烧,我拿在手里,大小也是个把柄。”

江琅的脸色彻底沉下来:“你留它在手里,只会让我更想杀了你。”

谢致叹了一口气,他揉揉手腕,笑道:“玩笑罢了,可我听着殿下还是不信我呢?若我想拿殿下做文章,等殿下新店开张再上报永王,岂不是更好?何必来多此一举,给自己找不自在呢?官员考察要到了,这是殿下的机会。”

江琅扫一眼谢致的手腕:“考察是都察院和吏部共办,没一个是我说得上话的,你说这是江放排除异己的机会还差不多。”

“现在说不上话,未必以后也说不上话。”谢致揉着腕骨,“吏部主事程长宴,此人可为殿下所用。”

江琅将信将疑地望着他:“我与他没有交情,他怎么会心甘情愿为我做事?”

“等到天亮,殿下回府之后就会明白。很晚了,殿下早些休息。”

江琅没再多问,她捧起烛台往内间走去,到屏风处,她突然停下来,回头神色危险地盯着谢致。

“我根本算不上是什么公主。”

谢致正在收拾书桌,闻言一愣。

“我母亲到死都没有名分,我被关在冷宫十二年。所以,谢致,你最好不是在耍我。”江琅一字一句道,“寻常公主做不出来的事情,我做得出。”

江琅的脸在烛火下忽明忽暗,她稍偏了偏头,笑意让人脊背蔓延上凉意:“如果你骗了我,我会让你比死都难受。”

谢致扯起唇角:“这话殿下已经说过了。”

“是吗?”江琅笑着转身,“我怕你健忘,再提醒你一遍。明早日出之前,你离开这里。”

谢致笑笑,垂着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他收拾完桌子,又把地上的灰烬清扫干净,推窗看了一眼,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

冷风没命地往他身上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冷,想把窗户关上的时候,腕骨上传来钻心刺骨的痛感。

他轻轻合上窗子,怕外间的动静吵到江琅,放缓脚步回到椅子边,打算坐到天亮离开。

可他一坐下,就觉得哪里不对。

他重新站起身,在冰凉的椅子上,摸到了一方柔软厚实的毯子。

谢致捏着毯子一角,目光不自觉望向安静的里间。

但片刻后,他把毯子整整齐齐叠好,放回椅子上,而自己挪到窗边的角落里,靠着墙盘膝坐下,静静望着黑暗的空旷处,一夜未眠。

破晓时分,谢致前脚刚推门离开,江琅后脚就从内间走出来。

她眼下一片乌青,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桌子边,余光瞥见椅子上的毯子搁得整齐,根本没有人用过。

桌子上铺开一张纸,上面的字迹如行云流水,不拘一格,狂放不羁的四个字连在一起,江琅一眼就看出这写的是什么东西了。

谦卑恭敬。

江琅深吸一口气,用力把纸张揉成一团扔到角落,趁着天色未明,街上少人行,绕着小巷匆匆回到公主府后门。

素珠在后门等了一夜,一直不见江琅回来,人都要急疯了。

她早就把附近的下人都派遣去做别的事情,帮着江琅换下衣裳,挑着没人的小路绕回主院,服侍着江琅梳洗过后,又命人摆了早饭。

“云琴姑姑昨日来过吗?”江琅盛了一碗粥,让素珠也一起坐下用饭。

“殿下昨日刚走,淮王殿下便说自己头痛,把云琴姑姑请到他那里去了,姑姑现在还没回去呢。”

“让儿有心了。”

素珠给江琅布菜,看着江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江琅温声问。

素珠犹豫道:“没什么,殿下还是别听了。”

江琅端着碗,静静望着素珠。

素珠硬着头皮,小声嘀咕:“今早谢致从后门过,他,他找殿下要谢礼来着。”

“什么谢礼?”江琅倒是不意外。

“他想要殿下的琉璃熏炉。”

江琅一个没留神,一口热粥送进嘴里,烫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那琉璃熏炉是前朝珍品,千金也难求,是江州有一位官员落罪,锦衣卫抄家的时候搜罗出来的。

皇帝在家宴的时候拿出来摆过一次,她和江放都看上了,后来她过生辰的时候,启成帝把这琉璃熏炉赏赐给了她。

江放还为此事在启成帝面前闹了一次,最后启成帝又赏了江放些旁的稀罕物,江放才不情不愿地罢休。

江琅硬生生把那口热粥咽了下去,喉咙里发烧火燎,过好半晌,她才挤出一句:“他倒是会挑。”

素珠为难地说:“殿下,还有呢......”

作者有话要说: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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