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还没亮,雾蒙蒙的,空中混杂着昨夜残留的熏人气味。经过一场极端的大火,连温度都似乎没那么寒冷了。
荆州靠近西街的百姓,半数都整晚没睡,摊贩们顶个大黑眼眶便起来忙活,四处还能听见一些低低的唾骂声。
“那天杀的疆老狗!怎么的还不死,省的又来祸害俺们荆州!”
“行了你可快闭嘴吧,小心被听到了,没准儿下个就轮到你!”
宋窈放下马车的纱帘,坐姿依旧端庄雅正,只是脸色蓦地苍白了几分。
那火……是疆无宁放的?
昨夜她心里就隐约有些猜想,听这些荆州人的语气,恐怕还不是头一回了。
宋窈只觉周身温度骤降,置于膝上的双手揪在一处,心里思绪一团乱麻,冷汗不知不觉爬满了后背。
“公主,奴婢可以进来吗?”月沅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进。”宋窈轻声应答。
月沅小心翼翼挑开帘子,尽量少让冷风灌进来。她观察着公主的脸色,小声问:“公主不会再赶奴婢走了吧?”
宋窈见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自觉便心软下来,无奈道:“但愿你别后悔。”
毕竟……去做一个邪魔的妻,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能否活下来。
两个时辰后,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终于离开了荆州,到达大雪覆盖的无宁山脚下。
此处已经临近北域,恶劣天气的影响下,马车不能再使用了,避免耽误行程,宋窈只好骑马而行,幸而她略通马术,还能载着月沅一起。
气温急剧下降,呼出的气息几乎都要凝结成冰,宋窈裹着厚厚的棉氅,依旧快被冻得失去知觉,速度缓慢下来,几乎掉到队尾。
这一路上,宋窈断断续续起了低热,但太子并没有给她配备医师,再如何昏沉难受,也只能硬撑着熬过去。
暴雪纷扬,银霜遍地,山路崎岖易滑极不好走,整个队伍的速度都慢了下来,等到下山时,已经比预计晚了一个时辰,天彻底昏暗。
眼睁睁看着一行人进了北域芜城,一名隐卫这才步出黑暗,想到方才看见宋窈被烧得通红的脸颊,他眉心稍蹙。
低喃道:“如此弱不禁风……”
按照路线,赵将军要将宋窈一路护送至芜城的西北郊,那里是疆无宁的营地,还有好一段路,眼下天色过晚,一行人照例歇在驿站,翌日一早,宋窈换上庄重华贵的嫁衣便启程。
不知是否是时辰过早,芜城的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人影,空荡荡的,只有漫卷的晨雾夹杂着雪粒。
最后一段路程,宋窈差不多是在晕厥当中度过的,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月沅焦急的唤声,她的意识才逐渐回笼。
一睁眼,天已经黑了,周遭是一望无际的雪地平原,搭建着寥寥几顶营帐,瞧着冷清又孤寂,没有一点要办喜事的模样。
赵将军还以为是找错了地方,拿起羊皮卷仔细比照半晌,也没发现有哪里不对。
队伍里有人忍不住窃窃私语,大家的目光不断汇集到宋窈身上,不自觉带了些怜悯之意。
不受宠的和亲公主下场会是如何,大家心里都门清,更别说,她嫁的还不是个正常人。
或许是这一段路来,听到了太多有关疆无宁残虐无道的传闻,这会儿大家都觉得后颈凉飕飕的,感觉项上人头不保。
众目睽睽下,宋窈神情平静,并没有因此不满或羞愧,约莫是对这般情形早有预料。
相反的,她倒是更希望是现在这般,至少不用去思索要如何面对那人。
北域气温比宋窈预想的还要寒冷,彼时已至正午,漫天纷扬的大雪没有一点要停歇的迹象,甚至风霜更重。
赵将军等人离开后不久,营地里有人出来,看见站在暴雪里的主仆二人,他像是没发现两人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一脸笑吟吟地走过去。
“主子有事未归,还要劳烦公主再多等等了。”
宋窈本就受不得凉,一番折腾下来神志早已昏昏噩噩,自然也懒得搭理面前不怀好意的这人。
她头上还蒙着喜帕,是以没人发现她双颊泛红,瞳孔也逐渐失了焦距。
自从太子独掌大权,北域人便对中原人厌恶至极,看不惯他们假惺惺的作派。
士兵冷眼轻瞥主仆俩,实在想不明白主子为何要答应太子的“求和”,依他看,中原的兵马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直接一路攻向京城,倾覆了这宋氏皇朝多好。
他再也懒得看她们一眼,目光移到满地大大小小的深红箱匣上,走上前去开始慢慢清点,这些都是要分给大家的物资。
一直到晚间,宋窈和月沅都是靠着吃干粮度过。
戍时末,茫茫雪色间,距离营地的不远处,一条长长的队伍头顶风雪徐徐前行。
比起其他士兵身上穿戴沉重的铁甲,疆无宁穿着略显单薄,但他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似的,神情恣意又散漫。
“主子,那家布庄的老板带着儿子来赔罪,载了上百匹好布,约莫是把全部家当都拿来了,这下又有不少兄弟们可以不用挨冻了!”队伍里有人压抑着惊喜的语气道。
疆无宁像是在神游天外,总之没听他说话,宽大的兜帽投下大片阴影,笼罩住他大半张脸,显得阴晦莫测。
刚才说话那人没得到回应,心里也明悟。
像主子这样的人,连自己的死活都毫不在意,又怎么会去管别人是否挨冻?烧毁那间布庄,也不过是为报仇罢了。
还隔着一段距离,营地里大小各异的箱匣便映入他们眼帘,除此之外,还有雪夜里那两道歪歪斜斜的身影。
绯红鲜明的颜色,在满目雪白中艳丽到了极点。
几乎是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道绯影,也就是这时才想起,今天还是主子的大喜之日。
疆无宁也跟着露出恍然的神情,他慢悠悠问身边的人,“她叫什么,乐华公主?还是华乐公主?”
裴清无奈,“主子,乐华是封号,她叫宋窈。”
疆无宁哦了一声,似乎没怎么在意,自顾自发神去了。
只是快到营地时,离他最近的裴清分明听见主子轻声念了句“宋窈”,而后,还很无所谓地接了一句:“名字不好听。”
裴清眼角抽搐了一瞬。
到营地后,大家都目不斜视地回到各自的营帐,至于是否会有人扒拉在帘子后面偷听,那便不得而知了。
月沅搀扶着宋窈呆滞立在原地,一颗心忽上忽下,眼睁睁见这群人走进去,将她们两个全然忽略,她又着急又替公主觉得委屈。
“公主……”她唤了一声,却许久没得到回应,正疑惑时,忽见一人向她们走来。
无边夜色里,他一袭玄黑长袍,兜帽的阴影覆盖下,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仿佛要彻底融进黑暗。
那人身量极高,自带一股阴森森又诡谲的气息,甫一靠近,已经几近晕厥的宋窈都不自觉起了一身寒栗。
就这么隔着一块喜帕,疆无宁垂目睥她,口吻漫不经心:“冷啊?”
许久都没人吱声,原本浑身警惕的月沅就有些慌了,她很想不管不顾掀开喜帕,看看公主的状况,奈何有这么个杀神杵在这里,月沅着实没这个胆子。
气氛僵持着,月沅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这人一个不如意就把她们杀了。
好在,疆无宁似乎也看出不对劲,抬手欲要挑开喜帕,但又转瞬想起什么,一双漆色的瞳孔转而看向月沅。
“扶她去帐子里。”他下颌微抬,指了个方向。
月沅慌忙点点头,小心翼翼搀扶着公主进到营帐里,四处打量了一番,最后犹疑地将人放到了床榻上。
拿开喜帕,露出一张双颊微红的娇美脸庞。
月沅探手轻轻一触,滚烫的温度惊得她瞬间收回手,抬头焦急地看向营帐外。
幸而没过多久,疆无宁便带着另一名男子进入帐内。
裴清大致打量一眼宋窈的神情,正挽了挽袖袍想要诊脉时,忽然被人出口打断。
月沅瞪着眼盯视他快要触碰到公主的手掌,赶紧拿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气得面颊涨红,“你、你怎么如此……”
京城里极度讲究男女授受不亲,更莫说自小长在皇宫里的月沅,如何能忍受一个陌生男子触碰到公主。
疆无宁慢悠悠执起茶盏,缭绕的白雾模糊了他的面容,轻呷一口,旋即将茶盏放下,发出很轻的一声“砰”。
他分明什么话都没说,但裴清就是莫名的感觉后背一凉,于是迅速接过手帕,搭在宋窈的细腕上。
“不好意思啊,咱们北域没有中原那么多讲究。”裴清抽空说了句。
月沅早在心里将他们视作恶人,此时哪还敢说什么,只能惊恐地不断摇头,示意没关系。
“身子太弱,受了风寒引起高热,喝完药差不多就能醒来,没什么大碍。”裴清收回手,跟主子示意后便出去熬药了。
亥时,狂风夹雪侵袭而来,将营帐吹刮得晃晃悠悠。
宋窈意识昏沉,一会儿梦到被狼犬撕咬的太子,下一秒画面转换,又梦到疆无宁无情地拧断了她的脖子。
她被吓得瞬时惊醒,入目的却是极致的黑暗。
视线看不清晰,宋窈有些懵怔,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她正想唤一声月沅,模糊间,似乎看到一道黑影微晃。
“做了噩梦?”疆无宁的嗓音很轻,又隐约带笑,在极端黑暗里,显得阴恻恻的。
宋窈心跳如雷,脑海里一瞬间浮现自己死的各种惨状,她煞白了脸,支支吾吾半晌没说话。
疆无宁似乎不耐烦了,“嗯?”了一声,宛如警钟敲击在她心脏上,宋窈双手揪紧被褥,嗓音含糊地应了声是。
哪成想,疆无宁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喉咙里溢出低闷的笑。
他忽然倾身凑近,冰凉的手轻易桎梏住了她的脖颈,宋窈被吓得呼吸一滞。
疆无宁慢条斯理摩挲,阴冷的温度扑面而来,她只觉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脖颈被人钳住,正瑟瑟发抖的宋窈看见疆无宁弯了弯眼,低首在她耳边,轻声问:
“是这样吗?”
“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