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下肚,邹锋选坐在玫瑰色吧台前,呆滞片刻,茫然地用手抓乱了自己的额发。
店里播放着蓝调爵士乐,深蓝色的灯光涌动不息,把今夜的场地变成奇幻迷离的陆地海洋。有人在舞池里贴面而舞,有人在卡座边朗声大笑,喝闷酒的人只配坐在角落。饶是如此,也时常有年轻男女来搭讪。
毕竟他有那样一张脸。
邹锋选不停地点酒、喝酒。
他自己也是调酒师,因此不会太为难别人,只是点很简单的款式。
意识逐渐朦胧,脑门上青筋突突跳动。记忆如丝带飘渺远去,酒精在发挥理想作用,但他还有意识去拒绝女人递来的手机。
“我不加别人的联系方式。”
他不耐至极,赶苍蝇一样挥手。即使思维和唇舌都变得迟钝,他还是重复那句话:
“我有老婆了。”
邹锋选喝完最后一杯长岛冰茶,绵长的呼吸从胸膛沸出。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他很早就学会借酒消愁,只是也很早就戒掉了。
每当宿醉醒来之后,面对愈发烂糟的身体和人生,其实比没喝醉还要让人窒息。
邹锋选明白,初入社会难免遇到挫折,就算先前的人生过得顺风顺水也无济于事。
那个夜晚,他曾义无反顾夺门而出。
如今已五年有余了。
这五年来,从壮志凌云到疲于生计,邹雅兰警告他所有的朋友不许私底下接济他。不过榕城于他而言人生地不熟,也确实没有人和地方可以依靠。最艰难的那段时间,他做过服务生、家教、模特、驻唱歌手……也有人朝他抛过橄榄金枝。
不过生机是生计,梦想是梦想,不能混为一谈,他还是想站在星光闪烁的峰顶。
只是,蜉蝣撼树,难免遭人耻笑。
他能落落大方,走自己的独木桥。
但他不想让她也被人指点。
邹锋选意识到今天真的喝多了,胃里翻江倒海,火烧一样的阵痛感。没有吃东西,只用酒精填满了脆弱的胃。
他有过急性肠胃炎的经历,那时候一个人强撑着去挂号、吊水、拿药。输液室静谧冷清,真安静啊,好像人生都已落下帷幕。
一个人的感觉真不好受。
只是,突然之间,他感到有什么人搀扶住他。顺着那聊胜于无的力道,他又可以重振旗鼓了。他想起那个在昏暗的电梯厢里靠紧他,用单薄纤细的身体做他支架的女人。
他迷迷糊糊,她却心急如焚,给他买柠檬水。他把瓶身贴在脸颊,对她说尽胡话。
而她在床前守了一晚上的他。
邹锋选放下酒杯,恍然起身,像顿悟归途的旅人,从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抽离了。
他要回家,她在等他。
在那之前,他先去卫生间吐了一次。身体变得很沉闷,然而,头脑却清晰了。
他撑着洗手,洗了把脸,往外面走去。
迎面撞见几个谈笑风生的男人,邹锋选眉宇不抬,只是错着间隙走过去,然而对方却回过头来,春风得意地朝他喊道:
“诶,是你啊,小白脸!”
那个操蛋的学长,邹锋选甚至不记得他叫什么了。他现在没空理他,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然而对方却朝他揶揄道:
“怎么了?这是喝吐了?你在外面揽客呢?话说罗百合知道你今天在这儿喝吗?”
邹锋选停住脚步。
是因为听到她名字,他才回头。
“……你有病?”他语气无波无澜。
“你才有病吧。”刘文杰冷笑,“装逼也是一种病,自以为是也是病,穷也是。”
邹锋选皱眉头,又继续往前走。
身后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跑什么?装不下去了吧,还报什么意大利菜名,一个穷屌丝显摆什么?你除了脸还有什么?”
你除了脸还有什么。
邹锋选自嘲地抿唇,继续往前走。无论如何,他已经打算不再与这些事情计较。
“你说,我要是打电话给罗百合,让她看到你这个样子,她还会不会和你好——”
刘文杰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记拳头。
“我操你妈!”
邹锋选歇斯底里,历来俊秀的脸在盛怒之下变得狰狞,目眦欲裂。他的脸太让人觉得在拍电影,而不是真实的情绪反馈。轻易震撼到旁人,那不像风雨欲来的暴雨前夜。
像已然轰雷的末日。
两人完全扭打一团,直到刘文杰的朋友瞅准时机,拎起一边的空酒瓶砸了下去。邹锋选明明没有看身侧,却有了预感,一歪头躲过。那记重击侧过眉骨,只落在肩膀上。
疼、麻——他一瞬间倒在地上,感觉肩胛骨处热流涌动,似乎有东西在缓缓渗出。
好在,脸没在打斗中受伤。
店里老板适时出手制止,赶走了几个醉醺醺的年轻人,然而,背部鲜血直流的男人也相当棘手,即便他有优越的容貌。思索片刻,老板还是打电话给他家属。
“呃……那个,他好像流血了……”
店长说到这儿有些心虚,“和我们店没关系啊,监控都查清楚了,是他自己要打架,也是他先动手的。大家心知肚明。”
那边传来女人急促的脚步声,翻找东西有嘈杂动静,其中,她音色柔颤却动荡:
“麻烦您给我发个定位,我马上到!”
罗百合一来,看到的是邹锋选半躺在酒馆前的木长椅上。他敞着笔直修长的双腿,手臂搭在靠背上,懒散地抬头,露出起伏的脖颈、喉结,皮肤下清晰可见的青蓝血管。
像是萦绕苍白色石灰壁柱的蓝血游蛇。
即使头发凌乱胜过体面,面色疲惫胜过温矜,他不狼狈,抑或是,就算狼狈也有狼狈的魅力。轻蹙起眉,他微张着嘴唇喘息,从脸颊红到胸膛,想必是醉得非常狠了。
罗百合伫在他面前,正好挡住酒吧里投射出来的海蓝色光。视线里有黑暗降临了,迷离色彩叛离出去,只剩寂寥无边的漆黑。
他睁开眼,望向迫近的人。
是妻子。
只一瞬间,酒醒了一大半,脊背的疼痛被喝退了。他逐渐清明的视线里,罗百合在看他,从需要灯光施舍的高位俯瞰他。
他被她的视线激得坐直了,懒散的神情消散如烟。邹锋选像被家长逮住的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不是,他怎么突然那么怂了?
妻子也并没有什么好怕的啊。
罗百合手里捏着医保卡,垂下长长的眼睫。路边有车飞驰而过,车灯拉扯她素白的脸颊,眼睑下湿润,鼻尖和下巴都泛着红。
她用复杂的神情看他,去摸他背后的伤,冰冷的手伸进衣领,她手像冰块一样。
他心想她怎么不多穿点。
摸到了鲜红的血,罗百合在灯光下辨别出来,眼神变得凛冽,突然,转身要走开。
邹锋选真的慌了,下意识拉住她手腕。
“没事,我马上就回来。”
罗百合用冰凉的指尖触摸他汗湿的额前碎发,似乎是为了确认他体温。她进酒馆和老板交谈,只三五分钟就出来了。她在叫车软件上打了特快车,带他去市区医院。
先挂了急诊,大夫说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外伤,但是可能会起淤青。回去先消毒上药,再用活血化瘀的药酒按摩,不出一周就能基本痊愈。
罗百合去拿了药,回来的时候递给他一瓶柠檬水。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罗百合在查医保卡的余额,邹锋选假寐,每分每秒都很漫长。
他不敢对上妻子的视线。
接过那瓶柠檬水,邹锋选喝了一口,依旧是酸甜清凉的口味。而她只是拎着药说:
“走吧,先回家吧。”
罗百合生起气来,温和,缄默,但也不是完全让人看不出来。邹锋选在回去的路上做够了检讨,他想着该怎么和她解释。
片场发生的意外、回市后就直奔酒吧、喝烂醉还打架斗殴……他们结婚没有多久,就发生这样让她大跌眼镜的事情。
她一定对自己很失望了吧。
他在她眼里,是不务正业的人吗?是愚蠢冲动的人吗?她为什么不和他说话?
她为什么那样的表情、语气?
邹锋选太无措,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是他第一次因一个女人而胆战心惊,这种感觉不好受,分分钟如同烈火烹油。
回到家,邹锋选还惴惴不安。罗百合让他坐在餐桌边,从厨房冰箱里拿了一袋速冻饺子出来,起灶,锅里的水烧开了就下锅。
邹锋选坐在餐桌边,目不转睛地看她下厨。此刻,她俨然一副家中女主人的模样,好吧,她就是。只不过上次来还那样拘谨,只一个月过去,她就担起身为人妇的责任。
宜室,宜家,还宜婚。
深秋夜,热气腾腾的一大碗素馅水饺,汤里放了猪油、葱花、蚝油、鸡精。
这碗温暖的食物被妻子端上桌。
“吃吧。”
罗百合坐在餐桌对面,餐吧灯光柔和,如雾如海,把白皙温婉的脸映得像在发光。
邹锋选接过,罗百合这才轻声抱怨:
“怎么一个月,就瘦了这么多,视频里看不出来,你在片场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邹锋选低下头去,用勺子吃饺子,在她面前他还想斯文些,只不过胃里被碳水填满的感觉太舒服了,他已经空腹很长时间,现在就想吃热乎养胃的,他不自觉吃的很快。
他大口的吃,把头埋进了碗里,葱香热汤也好喝,雾气扑到脸上,潮湿温暖。
他吃完了,放下碗和汤匙。
罗百合没有问他为什么提前回来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回来之后不回家,而是要去酒馆买醉,更没有问他为什么和人起纠纷,把自己搞成这个凄惨的样子。
她只是给他煮夜宵。
深夜食堂,妻子亲烹。
一碗水饺,当然算不上什么珍馐佳肴。
他也听过那个故事,小孩离家出走,只因为陌生人一碗馄饨就感激涕零,却忘记他妈妈给他做了十几年的饭了。然而,她才不是什么陌生人,他离家也不是因为恨她。
……他是恨自己。
邹锋选是非常有自尊的人,虽然不会到睚眦必报那一步,但是有自尊的人会记仇。
耿耿于怀是必然的,今夜发生的一切,比以往的任何挫折都刻印在他脑海深处。
只是,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他想功成名就,以前是为了掌控自己的人生。
如今却有了别的目的。
他盯着面前的汤碗,把发生的事情讲给罗百合听,一开始有些难于启齿,但是讲到后来也已经无所谓了。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挫折,而且,现在有可以依靠的人在身边。
他说完,没有再给罗百合说话的机会,只是壮着胆子去牵起她放在桌面上的手。
分外冰冷、柔软的触感。
“我一定努力挣钱,让你过上好日子,让那些人再也不敢瞧不起你,让你能开心,每天都过得高高兴兴,你相信我好不好?”
他承诺她,信誓旦旦,一丝不苟。
罗百合被他抓住手,脸上表情生动,展现害羞、窘迫的笑容。邹锋选这才发现,其实她今夜的眼神一直没变,始终是含蓄关切的。只是那时候太紧张,他没敢和她对视。
她在她身后的厨房的背景里微笑,看守着他们俩的家,她粲然盛放,芬芳馥郁。
像只对他一个人开放的花朵。
“肯定啊,我知道的,我相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
p.s.下章有kiss 看完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