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理想的路

邹锋选是不缺少爱的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有过分精致的皮囊,不遗传自父母,他们的长相都只算中等。他的五官和脸型遗传了中俄混血的外婆,文-革后外婆从俄国回到国内,遇到了外公,就有了妈妈。母亲没有继承到东斯拉夫人的特征,反而是邹锋选骨相优越,面庭清隽,五官轮廓硬朗深邃。

他长大了之后,十五六岁,身高接近一米八五,像香港明星们刚出道的模样,不过内双让他的气质少了风流知韵,更多了几分沉稳刚毅。那时候他才开始惊为天人的好看,只高一,就开始有星探找上门来。

平城在华东地区的北部,再往北边就和俄国接壤,一年四季气候寒冷干燥。长辈让他考到暖和的地方去,在那之前,强硬的母亲已经替他拒绝数家娱乐公司的邀约,她希望他也在体制内工作,最好当兵或从警。

他按部就班读高中,投了提前批志愿。

当兵要做背调,妈妈在体制内工作更要注重名誉,他被严格要求不许和女生说话,不许跟女生走路,甚至同桌都不许是女生。然而邹锋选毕竟有那么一张脸,那么一张脸做什么会不讨人喜欢呢?他抽屉里总是堆满情书和礼物,一开始母亲来清理,后来变成了班主任,再后来变成同班同学一起分赃。

“邹同学,希望你莅临山峰之后,还能把手伸向山脚下苦苦仰望的我。”

好友兴奋地朗诵情书的内容。

课间,教室里因此热闹极了。学习枯燥乏味,这便成为大家喜闻乐见的传统艺能。

男生们夸张地大叫,女生们窃窃私语。邹锋选目视大家拿走了桌子里的巧克力和棉花糖。他站在那儿,只是感觉莫名其妙。

他心想,可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他并非对女生避之不及,唯恐天下都是垂涎他的饿狼——只有患自恋癖的人才这样想。但只要稍缓其色,就容易引得一些女生的遐想,有好几次他只是因为莫名对视上,因为害羞而对她们露出窘迫而含蓄的笑容,她们就会隔天派和他要好的男生来问他。

“邹锋选,你是不是对她有意思啊?”

有什么意思?他甚至不知道她们姓甚名谁。他记得每一个复分解类的化学公式,但不记得她们中任何一个人。

即便再三解释,即便强调多次,还是效用甚微。他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对正常的男女关系有误解?是不是他在某一瞬间释放了奇怪的信号?老天爷啊,他并无此意。

有学姐说他是中央空调。

在搞明白这个词语的意思之后,邹锋选非常委屈,他开始对女孩子们不理不睬。

然而还是有人评价他:装。

邹锋选不是对别人的种种评价满不在乎的人,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刻意去搞明白她们说的那些词的意思。然而他发现,自己怎样做都是错的,怎样做都会让人颇有微词。

他爆发在高二体测前的一天。那天在器材室里拿软垫,隔壁班的体育委员走进来,关上了门,一下子把邹锋选给抱住了。抬起头来,她说喜欢他,嘴唇上的镜面唇釉在昏暗里闪烁光泽,像波光粼粼的洞穴湖泊。

她向他索吻,邹锋选只是下意识地偏开头,她立刻恼怒了,拽住他的校服衣领,迫使他低下了身子。她亲吻他,他无动于衷,黏腻的唇彩在齿间磨蹭,既柔软又湿滑。

邹锋选突然感觉到不痛快了。

他把她反摁在墙,铁架上的弹力球摇摇欲坠,雌性有比那更加浑圆的线条藏在校裙里,他把手探进去,她开始挣扎尖叫。雄性那难以挣脱的恐怖力度下,她忍不住颤抖。

邹锋选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冷笑道:

“你不是喜欢我吗?”

“装什么。”他睨着缓缓瘫软在地的追求者,她叫什么来着,长什么模样?

不清楚,不记得,不重要。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

“现在,你在这里装什么?”

邹锋选休学了一年,为了避风波。

母亲四处走动,打点关系压下这件事,期间还有时间和父亲离了个婚。高三下学期,邹锋选重新回到学校读书,参加高考。

他再遇到那个体育委员,对方低下头不敢直视他,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后来他知道她没有发挥好,考去二本。他顺利拿到榕警大的录取通知书,在毕业典礼碰见她。

她说她是写那封“山顶”情书的人。

“为什么?”邹锋选面无表情地问。

“什么?”对方没料想到他的反应。

“当时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很好看啊,学习成绩又很好,性格也很温柔,而且家境也很不错……喜欢你是肯定的吧。”

“……现在也这么觉得吗?”邹锋选微笑了,“我并不温柔吧,那时候的事情,嗯?你完全忘了?”

他的鼻腔里嗯出一声,完美的脸上露出揶揄笑容,即使那样也足够动人心弦了。

他不留情面地戳破她给的理想人设。

“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吧?”他在耸动的人流里和她对话,从远处看,像认识许久的朋友在叙旧,然而,他的语气冷魄如利锋,“我不是你理想的那种人,你也看到了,你和别的女生一样,只是因为外貌喜欢我。”

那女生一点不羞愧,理直气壮地回答:“难道会有人不因为你的脸喜欢你吗?”

邹锋选沉默了片刻,蓦然逼近了她,居高临下俯瞰比自己弱小的生物,他露出在那时候在器材室的神情。是被惹恼了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别人喜欢我只是因为我的脸吗?”他捏住了双拳,眉尾几番颤动,对真相步步紧逼,层层迫近。

“……你不妨试试看。”

女生露出残酷亢奋的笑容,像是美梦破碎后现实变得格外狰狞而出现的应激反应。眼前的人毁掉了她仰望的那座山峰,峰顶的人被推下、坠落。而凶手是邹锋选自己。

“你试试看啊,看看有没有人会不因为你的外貌而喜欢你。你说我不了解你,有人会真的去了解你吗?”

“如果有人喜欢你,那也不过是因为你的脸罢了。谁会在意你是怎样一个人?”

邹锋选开始厌恶频繁注视自己的人,也或许是早有预谋,因为最用力注视着他的,是他的母亲邹雅兰。

顺从她给的人生走下去,按部就班,邹锋选原先不疑有他,现在却觉得让人作呕。他回过头看这二十几年的人生,没有一个决定是他独自完成的,他过的全部是邹雅兰理想的人生。她们都是一样的,妄图操控他。

妄图把他变成她们理想国中的棋子。

……他决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想起那天他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人拦住了他,对方介绍说是星探。

“你的脸很适合演戏哦,现在正好剧组在招人,要不要现在去咱们公司试试戏?”

那段时间他自己回家,是因为邹雅兰在忙着竞选的事情,没空每天来接送他。他又遇到娱乐公司的人,没有拒绝,这次终于可以不用拒绝了。

他被带到公司的面试现场。

拿到台本,只有短短三句台词,试镜角色是个从小就遭人厌恶的多动症少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他的母亲将他带到医院就诊,然而在会诊室里,他躁动不安地和医生、母亲对话。这就是需要演绎的场景。

前面还有三个在面试的男生,和他年龄差不多大。第一个简直是灾难性的表现,把多动症给演成了图雷特综合征;第二个还算中规中矩,起码念完了三句台词;第三个就有点可笑了,演的时候忘词了,最后边笑场边问导演,能不能再给几分钟的准备时间。

邹锋选是最后一个上场的,他事先并不知道需要表演的是多动症患者,小时候有见过那样的人,要依葫芦画瓢吗?可当他拿到台本时,看到上面的三句台词,他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开始了他的表演。

不是很不情愿的表情,相反,走进会诊室,邹锋选露出新奇的神色,他左顾右盼,在母亲第三次示意下,他才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双腿晃荡几许,他兴奋道:“妈,这个医院和镇上的不一样啊!对不对?”

没有停顿,多动症的人注意力涣散,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聚焦在一件事情上,他看到对面的医生,立刻自我介绍道。

“你好,叔叔,我叫童乐乐,今年十五岁……这些器材都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不是小孩,不可能因为好奇心就上手去碰办公桌上的医用器械,前面就有演员犯下这样的错误。他只是坐在那儿,注视着每一个可能会吸引他注意力的事物。

因为想要抓住重点,手指不停地放松又紧绷,他细碎的肢体动作表现出兴致盎然,但又相当克制自己的行为,他不是孩子。

他知道自己扮演的是一个青少年。

等到放在器械上的注意力缓缓消散了,他才想起什么一样,突兀地回过头去,露出一个寻求认同的笑容:“……妈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哦?”

然而,真相是妈妈早在他问完的时候就回答了,只是童乐乐的注意力无法集中在人说的话上面。他下意识地忽视了妈妈的话,

但是,不是没有回想起来的时候。

邹锋选感觉到孤独,他坐在椅子上,心想童乐乐会不会也意识到这些,所以他一定惶恐不安了,是不是他又忽视了妈妈的话?于是,他脸上的笑容在片刻后缓缓消失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这时候,导演站起来。

他突然走到邹锋选面前,神情紧张,握住他的手说:“你真的是第一次表演吗?”

带他来的星探在一旁解释道:“他确实没有表演的经历,完全就是一个中学生。”

“你——你实在是太有天赋了!”导演迫不及待地道,“你家长呢?我们需要和你的家长商量——”

“……不行,我不同意。”

邹雅兰破门而入,像是亲临战场的女将星,她狠狠攥住邹锋选的胳膊,先是剜了眼在场众人,最后对邹锋选激动地教训道:

“妈妈有没有告诉你,不要什么三教九流的地方都来?这些都是戏子,演戏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在台上供人观赏的花瓶!你将来是要——”她顿了顿,这群人怎么有资格影响他的前途!她干脆拽着他就往外面走。

邹锋选当时没有说话,母亲是母亲,不可违逆的母亲。他迫不得已地往外走去。

只是,望向那间屋子的时候,望向导演和星探、还有在场其他等候结果的演员们,他发现了他们脸上有因他而震撼到的表情,不是因为他的容貌,而是因为别的东西。

他感觉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开始湿润,有细碎的种子生根、发芽,有待壮大。

直到上了榕警,已经不记得是大几了,只记得在教室里,队长放映了一部电影。

由史蒂芬-戴德利导演的《舞出我天地》讲述了矿工的孩子比利苦追芭蕾梦却不被家人理解的故事。他还记得很多情节,最受震撼的是父亲和兄长间的争执,以及得知儿子被录取后父亲狂喜冲上大街的片段。

在影片最后,艾略特站在舞台的聚光灯下尽情展现自己的舞姿,潇洒、肆意、幸福愉悦。演员选角不贴合原型,跳芭蕾的动作显得很笨拙,所以有学生忍不住发笑了。

然而,邹锋选在一片低沉的笑声里,却没有笑,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往外面走去。

他心里的苗呐喊,生根发芽了。

突然间破土而出,或许也是早有预料的事情,他递交退学申请,在母亲的震怒之中回到家,拾好自己需要的东西,夺门而出。

邹雅兰还在他身后歇斯底里地发疯:

“邹锋选!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的生活费!你有本事就一辈子别回这个家!”

邹锋选头也不回,脚步踏着冷风。

他关上那扇曾经推开过二十年的门,毫不犹豫,他迫不及待地往外面飞奔而去。这一刻他是个残忍的杀人犯、刽子手。

他杀掉了邹雅兰理想里的他。

从山顶推落下去,碎石滚滚,深渊呼啸,而过去的乖小孩邹锋选跌落崖底。

碎尸万段,无人生还。

而他终于能下定决心,踏寻理想的路。

作者有话要说:邹邹逐梦演艺圈!!孩子呀冲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