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锋选那天完全喝个烂醉,罗百合不好留他一个人在民宿,那样也不是待客之道。她忙的有点困,给妈妈发消息说就在邹锋选这里照顾他。妈妈打电话过来叮嘱:“小邹人蛮好的,你们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嘞。”
人很好,就可以一起过日子了。
闽南地处华南,年轻人之间相亲是很常见的,但好像其他地方并没有这种约定俗成的礼节。罗百合在新县长大,身边亲戚很多都是相亲组建了家庭,爸爸妈妈也是这样。
她小时候觉得很奇怪,以为谈恋爱、结婚都是在读书或者工作的时候遇到很惊心动魄的人,发生很奇妙的事,机缘巧合下确认了对方是真爱,然后坦白心意,结婚生子。
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然而,身边的人却屡次用现实告诉她,那种故事一样的爱情是少数,更多的都是到该结婚的年龄,通过别人刻意介绍就在一起过日子了。爱情无关,合适就可以了。
是这样吗?罗百合也不太清楚。
爸妈刚一起的时候很年轻,先有了她。奶奶怒骂她是赔钱货,又说生女孩子没用的。妈妈继续努力生出了弟弟,老人那边才算过关,然后才去结婚、办婚礼、见亲戚。
其实这样真的挺残忍的,未婚先孕就没有保障,对女人的声誉和身体都很不友好。但是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习俗,这边的老一辈的人说,福城女人就是要这样的。
罗百合问妈妈:“我以后也这样吗?”
妈妈说,你把书读好,读去大城市吧。
罗百合就说,好。
兜兜转转一大圈,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但是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吧,罗百合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坐在床边,拿着打湿的干净毛巾去擦邹锋选红透的额头、脖颈上的汗液。
照顾喝醉的人和病人一样,基本上不用怎么学,从小看着妈妈怎么做就知道了。
她把他平放在床,垫高枕头,防止食道里的东西反流出来,又洗了毛巾搭在他的额头上。被擦过的地方好红,还起了小疙瘩。
没想到邹锋选是喝了酒会得荨麻疹的体质,罗百合摸着他的皮肤,吓了一大跳。
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很多人到华南一片,因为气候暖湿都会有水土不服的反应,其中比较严重的就是荨麻疹。轻微的几个小时就消掉了,重的话会发高烧,还会引发休克。家里有抗过敏的药物,但是不知道有没有过期。她先找前台要了体温计。
把冰冷的体温计放到他腋窝下,邹锋选还算配合,中途只是抱着手臂嘀咕了几句“好冰”。五分钟一到,她就拿出来看。
还好,三十六度七,体温很正常。
不知道他睡一觉会不会好一点,罗百合搬了小沙发到床头,一边打哈欠一边看他。
她不敢懈怠,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天刚蒙蒙亮,邹锋选醒了过来。
宿醉之后脑子里一切都错了位,钝痛在后脑勺隐隐若显,他坐起来,昨晚的意识没有立刻清晰,只知道从来没喝得这么多。
好像是被扶着睡下了,但是身体又不舒服,有人在照顾他。邹锋选突然感觉手被握住很久了,他往床边看去。新婚妻子就趴在他身边熟睡,眼下有两片浓厚的乌青。
邹锋选起身,要把她抱到床上去睡,没想到罗百合睡眠那么浅,一下子就醒过来。
她惊喜地松开他的手腕,“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是不是想喝水了?”
她说着,起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柠檬水。
邹锋选记得昨晚脸颊边的冰凉触感,一开始是散着冷气的杯壁,后来变成她的手。很舒服,他无意识地沉浸在冰块坠入火焰的感觉,全世界只有她能够缓解他的痛苦。
很难受,可有个人陪伴在身边,又感觉还好了。
他不反感她陪在他身边,就这个时候,是她最吸引他的时候。罗百合不像他那蛮横固执的母亲,她是温润如百合一样的女人,宜室宜家。不会过分引人注目,甚至稍不注意就隐匿在人群中。不仅穿着普通,气质也普罗大众。只有接近了才发现她沁人芬芳。
这样就很好,不用太特殊,好闻就行。
罗百合一睁眼就开始忙碌,她是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的人。邹锋选也是和她在一起很久之后才发现的,不过现在,他只是反攥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到床上,让她躺下。
“你昨晚一直照顾我,你自己感觉好点了没?如果困就多睡一会儿。”他说着,低头的一瞬间,就闻到自己衣领上那身上令人作呕的酒味,“我……我昨晚没吐吧?”
罗百合摇头:“没有,一点没有吐。”
“……那我也没有发酒疯吧?”
“没有。”
邹锋选没有多想,既然她都这么说了。
他帮她把被子盖上,柔声说“好好睡一觉吧”,然后去车上拿了换洗的干净衣服,回到房间,再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洗完出来,罗百合在熟睡,他坐在床头看手机,手伸向烟盒,不过片刻又收回了。
好像也不那么需要。
丈母娘来了电话,问中午要不要在家里吃。邹锋选看罗百合睡得很沉就拒绝了,说是他自己还想睡觉,等睡醒了和她去吃。
“百合在干嘛啊,打她电话也不接。”
“她在……”不好回答,邹锋选不能说她在睡觉。以丈母娘的性子,知道了多半要骂她,他们福城这边对女人要求太严格了,不希望女人在丈夫面前很懒惰。她昨晚照顾他已经不容易,他会护着她的。他索性说:
“昨晚我们都……有点累了。”
丈母娘带着笑意“哦”两声,又让他们好好休息,晚上再一起出来吃羊肉焖锅。
邹锋选挂了电话,脑袋还是有点不舒服,他试着回忆昨晚醉酒之后发生的事情。
他真的没做出格的事情吗?
好像不是那样吧,他碰了她的脸……
说了奇怪的话?他说了吗?
他在想事情,人不由自主放松了,在床的另一侧半躺,手肘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打量近在咫尺的新婚妻子。罗百合睡的时候只平躺,不翻身,不打呼噜也不抢被子。那么乖,睁开眼很忙碌,闭上眼那么乖。
她睡着的时候是最放松的时候。
侧脸的线条很柔和,小而饱满的额头,自然闭上的双眼和纤长浓密的眼睫毛,秀气的鼻梁有细小血管,中庭不长,人中短翘,嘴唇饱满,美中不足的是下唇很干涩。
那是昨晚为了照顾他,水都没喝上。
她长得眉清目秀,完全让人想要亲近,性格也是这样。只要她稍打扮一下,会变成很多男人更喜欢的类型,但是她给他的感觉一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可爱恬然。
放在从前还在上学的时候,他不会对她感冒。可现在呢,反而会喜欢这样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女人,清汤水也有细啜的美妙。
罗百合还比清汤水多一些滋味。
这么想着,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里比她的下唇更加干燥,他去够她那一边的柠檬水。
拧开喝了一口,清淡酸甜,降人心火。
柠檬水能够解酒,也能缓燥。
罗百合睡了一个好觉。睡梦里,她和一个男人走在街上,那个男人是她很爱的人,和朦胧的责任感不同,她是真真切切地爱他。他们一起走在康庄大道上,迎着灿烂辉煌的太阳,终点光芒万丈。突然她很好奇,于是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瞧那是谁。
她看见了他。
她感觉到惶恐了,真莫名,真让人无措。罗百合惊地一下子坐起来。日落西沉,她望向房间窗外,先看到邹锋选的侧脸。
灯光黯淡浮躁,她揉了揉眼睛。
邹锋选听到动静,侧过脸,光线紊乱了精美的鼻唇。罗百合眯着眼睛,恍惚之间和他对视,就在沉沉暮霭里,梦和现实交叠。
他先开口说话。
“你睡醒了?妈叫我们去尚街吃饭。”
“嗯……嗯嗯,我知道了。”
她起身要穿鞋。
“妈刚才打来电话了。”
“说什么了?”
“问你怎么没接电话。”
“我那时候——睡着了?”
“嗯,我说你那个……昨晚太累了。”
罗百合愣了,过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右手摸着自己的脸发笑,“你那样说啊。”
她把烫的脸埋在手心里。
“我不想你挨骂嘛。”邹锋选想伸手,把她的脸从她自己的手掌里挪开,昨晚之后他更想对她温柔备至,“我们去吃饭吧?”
“……好。”罗百合点点头。
邹锋选蹲下身子帮她穿鞋,罗百合一直说不用,他帮她把脚后跟放进平底鞋里。
“我明天早上回榕城,后天有面试。”
罗百合听罢,点头,她站起身说:“那就今晚买点水果和零食,你明天带着车上可以吃……那个,你一个人开车可以吗?”
“可以,放心吧。”邹锋选说。
他们都休息得很好,然后出门和罗百合爸妈汇合。晚上在一家干锅羊肉店吃饭,三伏天吃羊肉正好。今天没有亲戚来,一家四口在吃饭,罗百合爸妈有时候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和邹锋选聊天,有时候用家乡话和罗百合说话。邹锋选只好埋头吃饭,偶然听他们喊罗百合“小花”。
好像是她的小名之类的。
第三天一早,邹锋选开车回榕城,罗百合一家很早就来送他。妈妈送了一堆干果和贝类特产,爸爸让他捎回去两瓶说得上名字的白酒。妈妈大半夜还做了卤味和姜母鸭,打包之后,让邹锋选放在自己家里慢慢吃。
邹锋选靠在车门边,听罗爸爸说话,都说的是一些客套话,但绝对能看出来他很满意这个女婿。等到邹锋选重复第三遍“真的要走了”,站在一边的罗百合才走上前来。
“你注意安全哦。”她对他说,“累了就把车停在服务区休息,吃饱再继续开车。到榕城应该天黑了,回家给我打电话哦。”
“嗯,好。”邹锋选伸出手,先是拍了拍她肩膀,然后迟疑了片刻,把手掌放在她白净的脸颊上,克制地轻触了,再抚摸。
“等你开学了,我去火车站接你。”
“嗯嗯。”罗百合把脸贴向他的手。
她在车窗边站住,他上车了。发动的时候,他没有问她“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之类的话,多肉麻啊,那没意义,也不合适。
他直接和她说:“如果你在老家待得不高兴了,就直接打电话给我。”
罗百合站在初晨的日光下,表情一下子变得生动,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突然开始流动。她在她身后乡村的背景里微笑,背对着她父母,她像只对他一个人开放的花朵。
“我会的,我知道的,我打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小花有自己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