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思

谢砚书却半点没往这头看,只推开扇嵌在石墙上的矮旧木门,骤然开阔的视线显出里头的别有洞天。

半汪泛绿的水洼边竖着方亭子,谢砚书坐上石椅,抬手提着不知何时放着的茶盏倾出半碗。

宋锦安稍稍打量番意识到这约是谢砚书会些无关紧要客人时的茶歇。她慢吞吞挪到亭子门口,双手规规矩矩拢在袖子里等他发话。

谢砚书似没看到眼前的人,斜倚着,垂下眸子,单手支着下巴,单手盘着手中的九连环。

纵宋锦安对此人深恶痛绝也不得不承认,四年过去,谢砚书深得老天厚爱,这张脸较年少时更为霞姿月韵。她不由得忆起当年谢砚书状元游街时,风光无二,生生压死探花郎。

而那探花郎不巧,正是父亲原想替她定下的姻缘。那日,探花郎怒极,上门骂谢砚书狐媚,路过的宋锦安站在原地旁观谢砚书三言两语说的探花郎羞愤欲死。谁承想,就因着这档子事,探花郎气得打死不愿再登宋府。她的婚事也因此一拖再拖,直至宋府灭亡她便也再无出嫁的机会。

哐当一声,打断了宋锦安的思绪,她顺声望去,是九连环解开了扣。

谢砚书慢条斯理抿口茶,白釉茶盏里的云尖浮在面上叫薄如蝉翼的茶盖挡住。

“小满喜欢你,这很好。但,你该知晓自己的身份。”

谢砚书说这话时,视线一直落在九连环上。恰宋锦安也没直视谢砚书,正垂眸看着他手里的九连环。

这铜制的环扣因着年头的缘故许多地方已难松动,此刻于男人的手指上拆解又聚合,竟也轻盈灵快。

宋锦安瞧着瞧着莫名眼熟,但翻来覆去记不得在哪见过,只得归结于燕京九连环几乎都一个模子。

“我省的大人的意思。我只想规规矩矩做好谢小少爷的师傅,授完课便不会再同谢府有一丝往来,也望大人能记得当初许下的银钱。”宋锦安柔柔一拜。

“自然。”几乎不带思索,谢砚书的回复便携着冷意飞来。

“那我就先退下了。”宋锦安不欲在此多留,不待谢砚书颔首她便轻手轻脚推开虚掩着的门。

朱红色的门环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宋锦安扶稳门环不叫它随着开关门的动作不住响动。于转身离去那刻,宋锦安的视线好巧不巧擦过了谢砚书的手。

他的食指无意识摩擦着九连环,有几处地方已是因长久拨弄的缘故变得格外光滑。

宋锦安赶忙别开眼,快步朝谢允廷走去。

屋子里候着的琉璃见宋锦安还能顺当归来不由得发愣,待谢允廷休息时她小心翼翼问一句,“谢大人没有为难你?”

宋锦安摇摇头,“我扪心自问只当小少爷的师傅,旁的心思是半点没有,谢大人也瞧得分明。”

琉璃轻松下来,左右环视番无人才低声同宋锦安说着实话,“前几年不少人动了歪心思,想借小少爷往上爬,唉,那些个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她们怎就看不清呢,谢大人为了亡妻怕是终身不肯再娶了。”

“亡妻?”宋锦安喃喃低念这两字,“谢大人果真有位上了族谱的夫人么?”

“我瞧你本分才同你说的,莫同外人道去。谢大人的确于四年前娶了位夫人,但那夫人身子不好,生下小少爷后就去了。府上下人在那次几乎全发买了去,只留下白芍姐姐等几位老人。因而那位谢夫人究竟是何模样姓甚名谁我们一律不晓得,谢大人也不许下人随意谈论这些。”

末了,琉璃似有触动,“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去打探这些事,在府上做事越糊涂越好。”

宋锦安忙点头附和,在琉璃宽慰的神情里她轻轻念一句,“姐姐可知是何迎娶的?”

琉璃拧着眉头细想片刻,“约是年后翻两个月。”

才两个月……

宋锦安讽刺地勾勾嘴角,离陈小姐那稀里糊涂的大婚不足两月谢砚书就迫不及待迎了新人,连过了明面的陈小姐都是这个下场,他又怎么可能记着府里还有个宋锦安尸骨未凉。

当真是薄情寡义,现下还装出副为了亡妻不肯再娶的模样,也不知他是真念着那位亡妻还是暂且寻不到新欢。

“今儿谢大人休沐在府我便不多留你,银珠,送送宋五小姐。”

“多谢。”宋锦安也没有多留的心思,抚平微乱的发髻撑着纸伞从侧面离去。

早间还夹寒的雨此时已然停息,宋锦安所幸收起伞,从正门迈进百景园。

店铺内巧姐几人都不在,只留个婉娘。

宋锦安抖落去伞上挂着的雨珠,随口一问,“怎就你在?”

“今早爹爹又来了,娘亲和姐姐们好像很生气,也不知去了哪。”

闻言,宋锦安眼神一滞,当初花钱消灾时她便觉着以李三贪得无厌的性子怕不能如此善了。但也未料到才不过十日功夫,他就火急火燎赶来滋事。

“宋五姐姐,是不是我爹爹又欺负大家了?”婉娘咬着唇,眼底满是云雾。

宋锦安看得心头一软,浅笑揉揉婉娘的头,“不要自责,他做的事情与你无关。”

“可是他是我爹爹,父债子偿不是很常见么?”

宋锦安微愣,复而慢慢摇头,“不是的。你身为他的孩子从未受过他的关切爱护,反而因他备受坎坷。他不配做你的父亲,你也不必因他困住自己。”

“我懂了!倘若我因父亲的缘故过得很好很好,我才需要去考虑帮他还债是么?”

“嗯。”宋锦安笑着点点婉娘的额头,转身将桌面上的杂物顺手收拾好。

婉娘了却了一桩心事,蹦蹦跳跳去找对门的朱大爷讨奶糕子吃。

宋锦安干脆就坐在柜台后点着账本,近日百景图的生意算不上好但也不差,笼统就两页纸的进账。

“你回来了?”

听到声音,宋锦安放下纸笔抬头看去,原是巧姐她们回来了。

宋锦安迎上几步,“李三那边——”

“没有什么大事。”巧玉出声打断了宋锦安的追问。

这却叫宋锦安心底不好的预感更重,她扫眼香菱的脸色。对方已然是怒火中烧。

“到底何事?”宋锦安抿着唇,直直看着巧玉。

巧玉眼睫一颤,语气沙哑得难听,“他说和离是我们俩的事,可婉娘还是他李家的人,他想要走婉娘。”

“绝对不行!那李家是个什么火坑!婉娘自小受他的毒打还少么,且李三向来只要儿子,吵嚷着要小妾不就是嫌巧姐不肯再生么?’香菱一口气说了个畅快,仰着脖子重重拍下桌面,“要婉娘行啊,那他立字据将李家财产都留给婉娘!”

“香菱姐,你快别说了 ,还是想点实际的罢。”邬芡苦恼地拽拽香菱的衣袖,“除非李三犯了能进官府的大过,不然婉娘归谁官府还真不好判。”

一时间,几个人都面露难色。

正是知道这条规定,且李家那头独苗,有田,而巧玉温饱尚要靠张妈妈支持。

“这事先拖着,巧姐得尽快找到份稳定的活。”宋锦安沉吟道,“婉娘近日先别出去,好好待在园内。”

一行人说定,本着拖字诀一律不接李三那边的话头。

谁承想,不出几日,婉娘就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