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大婚前一日。
向云靖和沈兰月请过安后,云疏又钻进了老太太盛昭书的房间里。
这会儿时辰尚早,但盛昭书没有贪睡,已经洗漱好了坐在桌前,等着下人安排早饭。
云疏进来时,姚妈妈正好盛了一碗粥递给老太太。一见她来,盛昭书也不吃饭了,急忙伸手招云疏过来。
“疏儿,快坐到祖母这里来,”她笑眯眯地拉过云疏的手,“吃过早饭没有?祖母这里刚好有你喜欢的八宝饭,快来吃一点。”
云疏挨着盛昭书坐下,亲昵地同她贴在一起:“我不饿,祖母快吃吧,我就在这里陪着您。”
听她这话,盛昭书也没强求她吃饭,捧起粥碗来喝了一口,接着开口,语气里带着不舍:“明日我的疏儿就要出嫁了,今日再好好陪陪祖母。”
说话间,老人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带着云疏也感到难过,她端起一旁的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盛昭书唇边:“祖母放心,日后只要您想见我,一封帖子送到王府,孙女立马就回来看您。”
“那不成,”盛昭书咽下粥,摆摆手道:“你得先在王府把公婆伺候好了,别让人家觉得我们云家的姑娘没规矩。”
云疏笑着,继续喂她:“听说王爷和王妃都是不喜欢陆霄的,说不定孙女做得再好,也不讨人家的喜欢。”
“那也不成,”盛昭书吃饱了,推开云疏的手,“王爷王妃是不喜欢陆霄,那你也得孝顺恭敬些,不能叫他们挑错处。说不定你日后做得好了,那陆二也能多得些王爷和王爷的照拂。”
云疏从怀中掏出手帕替盛昭书擦嘴:“是,孙女知道了,一定将祖母的教诲记在心里。”
盛昭书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让云疏扶着她走到软椅上坐下,接着将坐在脚榻上的云疏揽进自己怀里,柔声道:“一眨眼,我们疏儿都长这么大了,记得当初把你带到我院子里来时,你才十二岁。”
“如今都过去七年了,”云疏像小猫一样在盛昭书怀里轻轻蹭了蹭,“孙女还可以陪祖母好多好多个七年呢。”
“那祖母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盛昭书咧开嘴,揉揉云疏的脑袋,“就是舍不得你嫁人,夫婿又是个不成器的,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由着你爹,让他去请什么劳什子赐婚,该我亲自为你选一个好人家才是。”
云疏伸手环住盛昭书的腰:“说不定陆霄成亲后就收心了,之前不是还听说,成婚后他就要入朝做官了,圣上也准许了吗?”
“但愿他能好好得成家立业,将来也好照顾你,”盛昭书长叹一口气,趁着云疏看不见的功夫又擦掉眼角泛出的泪花,“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你可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憋着,一定要告诉祖母……”
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哽咽,靠在她怀里的云疏也红了眼眶。她像小时候哄云疏睡觉一样,轻拍孙女的后背:“我们疏儿,嫁人了也要记得祖母。”
云疏吸了吸鼻子,任泪水滑过脸颊:“孙女忘了谁,都不会忘掉祖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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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素弦和一帮去陆家铺房的侍女们都回来了。
一进门,素弦凑到云疏旁边,压低了声音怕旁人听见似的,语气既焦急又生气:“我的好姑娘,你知不知道,我今日在那二公子里的院子里,起码瞧见了五个貌美如花的小丫鬟!”
正在梳头的云疏好似毫不在意,轻笑着摇了摇头:“哪家公子没几个通房丫头?”
“咱们家长公子就没有,”素弦愤愤不平地去收拾床铺,“明面上是叫我看见了五个,私底下万一是八个十个怎么办?若日后姑爷喜欢得不得了,都抬进房里做妾怎么办?”
“啪嗒”一声轻响,云疏放下手里的梳子,转过来对素弦道:“若是那妾室安安分分不惹事,我自然是不会说什么的,但若是非得作妖,你以为你家姑娘是好惹的?”
一听这话,素弦乐得笑了:“好姑娘,这可是你说的,以后我定是帮着你对付她们的,你可千万不能当缩头乌龟叫人欺负。”
“放心,”云疏拉过素弦的手拍了拍,“以后定然不会再忍让了。”
从前在云家垂首帖耳,是感激云靖和沈兰月的养育之恩,不愿为他们添麻烦。明日去了陆家以后,她也算是能管事的当家主母了,自然不能再畏首畏尾。
正说着话时,朱音抱着明日要戴的钗环走进来,言语吞吐:“姑娘,外边……主君在外边,想见你。”
云疏诧异了一瞬,接着点头说“好”,起身去见云靖。
小亭子前,云靖负手而立,站在台阶上抬头望月亮,大抵是在欣赏那一轮缺失的弦月。
听到脚步声后,云靖低下头,正好看到云疏向他行礼。
“过来坐吧,疏儿。”他招招手,同时转身朝亭子里走,挑了个石凳坐下。
云疏依言跟着他一起走进去,却没有坐下,只是乖顺地垂首站在一旁,贴心地为云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见她站着,云靖张口似乎想叫她落座,最终却还是摇摇头,叹气道:“委屈你了。”
“不委屈。”云疏飞快地答话,目光始终垂落,不曾抬头看向云靖。
自知亏欠,云靖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表达自己的歉意,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到了陆家以后,日子要是过得不顺心,你……”他顿了顿,似乎在酝酿措辞:“你就告诉我们,云家始终会帮你的。”
“是吗?”一声轻问飘散于空中,落进云靖的耳朵,紧接着是自嘲的笑声:“女儿不敢奢求那么多,我感激爹娘的养育之恩,不敢为您二位添麻烦。”
一句话将云靖哽住,他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女儿”,恍然间才发现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什么时候再未对她施舍过关爱的?云靖有些想不起来了,大抵是从沈兰月日日在他面前提那些往事,让他越来越厌烦开始的。
那时他在想,若没有因为恻隐之心而将云疏接回来,是不是便不会家宅不宁、夫妻不睦?是以他总在后悔,后悔自己为了一段逝去的感情,就做出如此冒险的决定。
可现在,云靖忽然感到心疼了——这个养女和她的生母一样,打落牙齿和血吞,受尽了委屈也从不开口,只是一味忍让。
就像之前的赐婚——她明明都没见过陆尧的面,就答应了云靖,答应他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来维护云家的荣耀显贵。
“也罢,”云靖的嗓音有些沙哑,“这么多年……终究是我疏忽了。”他想伸手去摸摸云疏的鬓发,却发现她站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仅一步,已是天堑。
“夜深了,父亲该回屋休息了。”此刻,云疏终于抬起头,对上云靖的双眼。
她的眼里没有女儿对父亲的依恋,只有恭敬和顺从。
云靖恍然,半晌才点了点头。
他还想再叮嘱些什么,却觉得任何话语在此刻都已经没有用处,就像一阵苍白的风,不会让云疏再起丝毫涟漪。
云靖站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这次他可以触摸到云疏的头发了,却在抬手的那一刻被人叫住。
“主君,二姑娘睡不着,想听您去念故事。”是沈兰月身边的胡妈妈。
悬在头上的手移开了,紧接着手的主人也换了方向:“行,我马上就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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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云靖离开后,云疏才深深地舒出一口气。
挺直的脊背放松下来,温顺的眉眼换了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养女和亲生女儿是不一样的,她不该奢求那宽厚的手掌会落在她的发髻上,带来亲人的温暖。
明月渐渐隐去了,乌云挡住了本就浅淡的月光,这天地间的光亮消失了。只有房间里透出来的那暖黄的光在提醒云疏——她也该回房了。
抬脚走下台阶的时候,一道黑影忽然翻进云疏的院子,飞快地闪身到她面前,将她拉进了自己怀中。
是熟悉的雪中春信,云疏知道来人,但依旧伸手去推他:“兄长,不妥。”
她的力气比不得骑马射箭样样精通的云澈,被他轻而易举地抓住手心贴在胸口,沙哑的呢喃落在耳畔:“疏儿,我舍不得你嫁人。”
云疏腕上使劲,想要从云澈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可那人却越发用力地将她按向怀中:“就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话语末尾带了一丝哭腔,云疏便不再动作,乖乖地任云澈抱着自己。
“这几天都不敢见你,我怕压抑不住……”他轻声道,“明日,我该如何看着你穿上嫁衣嫁给别人?”
“若不想看,兄长可以称病。”云疏的声音意外冷静。
紧贴的胸腔传来震动,云澈轻笑一声,松开怀抱:“明日我还要为你送嫁,怎么会称病?”他伸出手,想为云疏拂去有些散乱的发丝,可她却不着痕迹地躲过了他的动作。
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后失落地收回。
“我不求陆霄日后如何建功立业,只要他对你好就是了。”云澈低语,声音柔和恍若情人的呢喃。
云疏后退一步,抬头与他对视:“多谢兄长,也祝兄长日后觅得良缘。”
违心的话不够,还得再配上一副违心的笑。云疏勾起嘴角,漆黑的夜色让云澈看不见她的泪光,只能看见那和婉的笑。
他离开后,悬在眼眶里的泪才终于得到释放。
这段情本就是错的,该让它断在今晚才是。云疏抹掉颊边的泪,转身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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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七,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