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软磨

大吵之后,二人不欢而散,足有半月未见。

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盛京天气彻底暖和,唯剩清晨的雾还算大些。

此时天色熹微,早朝刚刚结束,大量官员留在东西朝房等待传唤,朱雀门冷冷清清,一派庄重肃穆。

哒哒马蹄声响起,禁军们连忙行礼:“见过晋王殿下。”

裴钰阴沉着张脸,一言不发打马而过,眼下两块乌青明显,分明一副疲惫颓败之色,偏安在他身上,便成了盛气凌人的威慑。

他身后的阿吉见状叹口气,对禁军统领点了下头,示意他们该干嘛干嘛去。

阿吉是与裴钰一同长大的近侍,自认为算是了解他,但这半月一过,阿吉觉得真是看不懂主子了。

分明想武姑娘想到彻夜不眠只能靠饮酒入睡,王府离幕府那么近,又死也不愿意去找人家,他裴二行事向来雷厉风行,何时这般拧巴过,简直不像他。

“爷,”阿吉驾马追在裴钰身侧,好心道,“女子生气是常有的事,实在不行您就再低一回头,过去将人好好哄哄,武姑娘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何至于这般两相折磨。”

裴钰眼中布满血丝,闻言目光再度紧了紧,道:“你不懂,这回不一样。”

“这……哪不一样?”

裴钰的语气倏然犀利,带着隐隐杀气:“我感觉,她是真想和我断。”

阿吉一愣,因不知具体缘由为何,也不敢胡乱揣测发言,想来想去只道一句:“那您打算与武姑娘断么?”

裴钰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朝他便是一瞪,齿间冷冷挤出两字:“做梦。”

阿吉连忙拍了下嘴,笑道:“属下说错话了,不过话说回来,您既然不想断,又为何久不登门寻她,这半月里您日日在明月台买醉,属下都有点瞧不下去了,武姑娘知道了必会心疼您的。”

听到最后一句,裴钰心情好了不少,冷硬的表情有所缓和,面上却仍冷哼一声,道:“我觉得我昔日就是太惯着她了,这才让她敢对我如此叫板,合该晾她段时日,让她思考清楚这世上谁是对她最好的,她又能指望谁,若愿意对我服软,我便顺势给她个台阶下,昨日种种既往不咎。”

阿吉想到明月台那位的性情,心中只道这怕是有点悬,但面对的到底是自己的主子,只能捡好听的回答:“爷说得是,武姑娘能得您如此真心相待,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何况她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除了倚仗您,她又能指望谁呢,服软也不过看时间长短罢了。”

一段话说进了裴钰的心坎里,同时也提醒到了他——他的小蓉儿父母双亡,本就孤苦无依,之所以行事这般决绝,无非是身边没个帮衬提点的长辈,若能有个明白人将道理跟她好好说上一通,以她那般冰雪聪明,何愁从那牛角尖中出不来。

裴钰只觉得一束暖阳直照入心里,将心口窝中积攒半月的阴霾通通清扫不见。

他顺手从袖上摘下枚金扣,朝后一抛扔给阿吉:“言之有理。”

阿吉捧住扣子喜不自胜:“多谢爷赏赐!”

且说璇玑府那边。

武芙蓉和裴钰吵完那架确实也消沉了两天,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没有活人是能被泪给淹死的”,想哭就哭吧,哭完了日子不照样还是得过,或许以后的她,会感谢如今的她这般果决。

天一暖和,虫蚁便要准备活动,趁着龙抬头的日子,武芙蓉带着绿意将柴灰撒在院中各处,有“辟除百虫”的用意,图个吉利。

她在璇玑府有单独的院落,虽比不过明月台那般奢靡,但收拾干净了也很是雅致亮堂,院中还有棵粗粗大大的芙蓉树,记得是当年姓裴的为了讨她开心,特地从外面移来的。若不去多想出处,眼下叶子嫩绿绿的刚抽芽,看着心情便好。武芙蓉干脆在树下摆了几案板凳,想着闲时坐在树下喝茶,肯定惬意又舒服。

忙活了一上午,主仆二人洗完手正盘算做点什么吃,敲门声便响了。

绿意跑去开门,门开以后她看着站在外面的妇人,觉得既眼熟又陌生,愣了一愣方恍然大悟道:“呀!您是陈夫人吧!”

陈知危弱冠时娶了老家的乡绅之女季氏为妻,多年来夫妻二人很是恩爱,武芙蓉昔日受邀到陈宅做客,绿意跟着去过几回,对季氏有些印象。

季氏生了张圆脸,皮肤白皙丰润,五官标致,十分可亲的长相,见之便使人心生好感。

武芙蓉听到动静,手也顾不得洗细致了,起身便朝门口小跑而去,看见妇人那刻不禁笑了,欣喜道:“三嫂?果真是你,你怎么来了。”

季氏身着蜜合色衣裙,头发盘成了云顶髻,发间无过多珠翠点缀,整个人看上去温和文静。她噙着笑意,举了举手中的食盒,道:“想着今日龙抬头,昨儿个我便带着坨儿歌儿到城外踏青采了不少野菜,怕吃不完扔了可惜,特地做了青团来给你们尝鲜,你三哥他们已经吃上了,这是我专门给你留的。”

武芙蓉心情大好,上前亲自接过食盒迎季氏进门,因着阳光正好,干脆就在树下将人安顿。

盖子揭开清香四溢,武芙蓉咬了口青团,嚼完赞不绝口道:“还得是三嫂的手艺,莫说整个盛京,就是包括上大周,八成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你还会做点心的人了,三哥真是好福气。”

季氏笑着叹气:“他才感觉不到呢,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连咽两个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无趣极了。”

武芙蓉忍俊不禁:“无妨,他说不出来我能说出来,三嫂做的是我最爱的莲蓉蛋黄馅儿,莲蓉细腻,蛋黄咸香,最是可口味美。不过我品着这莲蓉不像是陈莲子做的,现在也不是鲜莲子下来的时候,它是哪来的?”

季氏哑然失笑:“一口便让你吃出来了,怪不得你三哥说你七窍玲珑心,针眼儿大的纰漏也能被你瞧出来。我不瞒你,这莲子是南国之物,不久前才被当成贡品上奉宫中的。”

本是顺口询问,没想到还问出麻烦来了,武芙蓉动作一顿,嘴里的青团跟着变了味道,笑容逐渐收敛下来,说:“是晋王让你来找我的吗。”

季氏不禁蹙了眉头,双手伸去握住武芙蓉的手,好声道:“阿武,我知你是个不一般的姑娘,我也是真的喜欢你,真心拿你当亲妹子看待,所以才会背着你三哥来这劝你。他们做男人的不懂女人的难处,你三哥觉得你有才能,所以对你回幕府之事喜闻乐见。但是我知道,一个女人,无论再是如何聪慧善谋,最终都是要将终身托付到别人身上的,否则当下一年两年是好,但等十年八年,二十年过去,你一个人无依无靠,你该如何在这世道立足?”

武芙蓉感觉嘴里的莲蓉直发苦,努力咽下去道:“三嫂到底想说什么。”

季氏:“我问你,晋王殿下待你不好吗?”

“他对我很好。”

“那你为何要离他而去?”

武芙蓉摇头,长睫遮住眼中黯然:“我没有离他而去,我只是不再与他相好罢了,他身边不缺女人,有我没我都一样。”

“傻阿武啊。”季氏苦口婆心,“他怎么会有你没你都一样呢,他喜欢你喜欢的不行,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你离开他,就是要他的命啊。”

武芙蓉感到头脑一阵冲击,心情从镇定自若变成疑惑不解,看向季氏道:“他的命不见得有那么好要,起码不耽误他去娶别人,他眼下这样,无非就是一时难以接受,时间长了习惯便好了,总归是死不了的。”

季氏一时哑口无言,顿了顿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武芙蓉:“走一步看一步吧,计划再多赶不上变化,随机应变即可。”

季氏叹气,摩挲着她的手道:“京中这么贵女,挤破头都得不到晋王半点垂青,偏你,不仅不要,还往外推。”

武芙蓉:“往外推便是不合适,合适的人岂会往外推。”

“你看你在幕府,身边只有这么个小丫鬟伺候着,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比你在王府的光景差太多了,那里的荣华富贵,你就一点不贪恋?”

“山珍海味不过一日三餐,琼楼玉宇不过卧榻三尺,能平安度日足矣,有何贪恋。”

“唉,阿武你可真是,好好个美人儿,怎么就油盐不进呢。”

“……”

下午送走季氏,绿意对武芙蓉钦佩道:“女郎,你真的好厉害。”

武芙蓉:“厉害什么?”

绿意眨巴着那双单纯的大眼睛:“这么多的好处,你居然一点不为所动,奴婢要是你啊,可能被劝不到两句就要回去了,毕竟有个全心对待自己的男人多不容易。”

武芙蓉笑笑,转身回房道:“你记住了,这世上所有男人,但凡对你付出十分,便想从你身上得到二十分的好处,这话或许他们自己都不承认,但事实的确如此。对于晋王殿下,我辅佐他多年,功立过不少奸人除过不少,我问心无愧,他若还能对我稍稍保留那么些尊重,便知互不打搅是我和他最好的结局。”

当初决定和裴钰在一起,便是一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豪赌,武芙蓉也怕过,怕自己在漫长的岁月中真正被同化成封建年代普罗大众的一员,所幸,她把初心守住了。

……

夜晚沐浴完,趁着身子放松,绿意给武芙蓉按了一通肩颈,中间想起大门未关,便下榻出去了一趟。

武芙蓉伏在枕上昏昏欲睡,脚步声响起时以为是绿意回来,便柔声道:“不必再按了,你也快些睡吧。”

但等那动静停在床畔,武芙蓉的警戒心一下子就起来了,她意识到绿意的脚步声哪里会有这么沉,连忙抬头去看。

烛火摇曳中,男子一袭玄色蟒纹袍,凤眼浓眉,薄唇高鼻。

不是裴钰还是谁。

武芙蓉全身的汗毛都在此刻立起,注意到他眼神不对,想起自己此时上身只一件小衣蔽体,连忙扯了被子盖住身躯,仰面怒喝道:“你来干什么!”

裴钰的视线仍在她身上游离,定格在那截雪白颈项上时,喉结不禁滚动。

“想你了,来看看你。”他的嗓音沙哑。

武芙蓉听见这声音,又嗅了下气味,身体不由往后缩了缩,皱眉道:“你喝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苦酒入喉心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