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厅墙边的佣人们端着酒壶窥探这边的情况,渐渐停下了斟酒的动作。
法尔克的话给大厅笼罩上了一层异样的氛围。艾玛坐在下座最远端的座位上,周围喝酒的守兵们都扭着身子远远地逃开了,在骚动中用带着杀气的目光狠狠瞪着艾玛。然而艾玛却似乎完全没有听懂之前的英格兰语,只是呆呆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墙壁。
一个骑士突然大喊:“果然如此啊!这是个马扎尔人,是异教徒!肯定是一不留神被她骗了,然后领主才被杀害了!”
马扎尔人与异教徒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同时暗杀骑士使用的是魔术而非骗术。但他的话发挥了恐怖的力量,让大家对这些都视而不见。
“没错,就是那个女人!”
“女人居然还能当佣兵?我早就觉得奇怪了!”
听到骑士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守兵们也变得激动起来。甚至有人站起来指着艾玛骂:“你个魔女,就是你杀了罗兰德大人!”
其他人向亚当请愿:“领主大人,请您务必制裁她。这个女人是灾祸的化身。”
骑士倒也算了,在守兵中应该有人跟艾玛并肩战斗过。但是谁也不愿与她为友。在今天的战斗中,他们能够存活下来,说全是艾玛的功劳也不为过。
可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哈尔·艾玛太过强大了。她挥舞比自己身高还长的战斧,只身冲进敌船,在单挑中斩落对方大将。对于强大的未知带来的恐惧,伴随着对她的活跃表现的嫉妒,他们的心情一定如此。
此时此刻,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法尔克的指证,与我所见完全一致。可能是‘走狗’的八个人被一个一个排除嫌疑,只留下了艾玛。所以艾玛就是‘走狗’吗?
那天晚上,宵课钟声鸣响时,拜访父亲并将父亲钉死在椅子上的是艾玛。虽然她是被操纵的,但确实是她亲手杀死了父亲。
尽管知道这一点,却不知为何没有憎恨涌上心头。我曾觉得,当一切真相大白之时,就算知道凶手同时也是受害者,我没有自信能够保持平静。我认为自己会陷入复仇的漩涡之中。然而,现在我却无法将艾玛当作仇人。
憎恶的叫喊声渐渐充满了整间大厅。只有艾玛本人还很平静,似乎在注视着遥远的某处。士兵们不是在竭尽全力地咒骂艾玛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有人愿意袒护马扎尔人吧。正当我如此认为之时。
“请等一下,骑士菲兹琼。”
有人用颤抖的声音提出了异议。
是埃布。他折断的手臂被木棒固定着,站了起来。
“您说的话有些自相矛盾。之前您也说过,‘走狗’是会说英格兰语的。可艾玛不会说英格兰语。”
法尔克缓缓摇头。
“我说的应该是‘英格兰语或阿拉伯语’。她也许会说阿拉伯语,或者只是假装不会说英格兰语。无论如何,既然其他所有可能性都被否定了,她就是那个‘某人’也是合乎情理的。”
一直假装能懂一门语言是困难的,但假装不懂却很容易。艾玛实际上跟我说过几个单词,要是她真的能说更多也没什么奇怪。
埃布鼓起勇气为她鸣不平的心情我也理解。她应该被当作英雄,接受赞美。然而她获得的却是凶手的污名,实在是太残酷了。然而埃布的发言却没有获得任何人的赞同。
最后,法尔克对亚当行了一礼,说:“她是被暗杀骑士埃德里克操纵的悲哀的牺牲者。这个魔术要解开,我想还需要一些时间。之后便会服从阁下的安排。”
他指的是裁决。亚当拍着膝盖,点头道:“好的!骑士菲兹琼,辛苦你了。要是没有你,肯定就不能报杀父之仇了……把那个女的抓起来!”
守兵们站了起来,拔出剑。骑士们也悠然地离开了餐桌。一开始,艾玛有些惊讶地歪着那脏兮兮的脸蛋。她的罪名是杀害领主。虽然是被操纵的,但很难想象亚当会免除她的死刑。我祈祷着。但愿亚当所下的刑罚,能够少一些痛苦。
看到我闭上眼在祈祷,尼古拉见情况实在是难以理解,便对我说:“抱歉,阿米娜小姐。你能帮我翻译一下吗?”
之前我全部都翻译了,只留下法尔克告发的部分没有说给他听。尼古拉不知为何,一直用有些胆怯的目光在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被逐渐包围的艾玛,以及结束使命的法尔克。
我将故事的经过,法尔克的告发都告诉了尼古拉。他侍奉的骑士获得了胜利。
尼古拉阴沉的脸上,忽然失去了所有表情。
“艾玛是‘走狗’?师父真的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其他所有人都不是,只剩下她了。”
所以艾玛才被人围了起来。现在艾玛没有携带武器。如果她抵抗的话,肯定会被当场杀掉吧。
尼古拉一个人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啊。肯定不对。但师父真的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吗?”
事到如今,他还在说什么呢。我有些在意,便侧耳倾听。他开始不断重复同一句话。
“不要迷茫,去完成你的使命……不要迷茫,去完成你的使命。不要迷茫,去完成你的使命!师父,你是说要我来终结这一切吗?”
在需要之时,不要迷茫,去完成你的使命。
这是在与维京人大战后,法尔克说给尼古拉听的。
我本以为,那就是一句普通的教诲。像“你要感谢神明”、“你要尊敬国王”这样,让他“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仅此而已。
然而尼古拉此刻,却在反复念叨这一句,像是其中隐藏着什么秘密一般。他低着的头,终于抬起看向了法尔克。
在宴席上的法尔克也在注视着尼古拉。
两人目光交汇。
尼古拉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
“师父,你究竟要给我添多少麻烦啊……”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奇怪的口音,用英格兰语大喊:“快住手!”
守兵们,以及骑士们。佣兵、市民以及佣人们。直到此刻为止,他作为东方骑士的随从都没有被他们放在眼里吧。但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尼古拉身上。
“阿米娜小姐。请您把我说的话翻译成英格兰语。”
侧脸看去,尼古拉是认真的。他死死地盯着上等席。虽然我不知道他打算说什么,但只是翻译的话我可以做到。尽管有些犹豫,我还是“嗯”地应了一声。
但接下来他说出的那句话,却让我难以置信。
“尼古拉,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请你赶快。如果要威胁你才说的话,我也不会犹豫。”
他的手伸向了腰间的短剑。
尼古拉的话不是一句“开个玩笑”就能混过去的。并且,拔剑威胁我也是相当重的罪。他赌上了自己的性命。
我吞了口口水,在不知道说出这句话事情会如何进展的情况下,将他的话说给大厅里的人听。
“请退下!哈尔·艾玛不是‘走狗’。杀害父亲的另有其人。”
亚当一蹬椅子站了起来。
“阿米娜,你忽然之间说什么胡话。这是你全权委托的法尔克所下的结论。”
“不,这不是我说的,而是这边的尼古拉。他不会说英格兰语,所以由我代为转述。”
“尼古拉?那是谁?”
我没时间把这些对话一一转达给尼古拉。我只是将他在我耳边的低语,不加思索地翻译英格兰语而已。
“凶手不是艾玛。这是因为,阿米娜,也就是我自己亲眼所见,暗杀骑士的魔术对她不起作用。艾玛绝对不可能被‘强加的信条’所操控。”
虽然说出了这句话,但我并没有看到过所谓“艾玛不会被魔术操纵”的场景。我正想质问他是不是打算让我撒谎,可他却根本没看我。
“怎么了阿米娜。那个随从说了什么?”
“诶,啊啊。”尼古拉说得很快,我拼尽全力才能将他的话正确传达出来,“过去二十年,这个岛上囚禁着一个被诅咒的维京人。他为了效忠不知何时会归来的君主,拒绝了俘虏宣誓。
“直到前天,他逃出了这个岛。为什么是这一天呢?答案很明显。在前天造访小索伦的客人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君主。他从被囚禁的房间小窗里看到了君主。”
难以置信这居然是我的声音。虽然是被强迫的,但法尔克所掩盖的托斯坦的逃跑,竟从我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那个维京人逃跑了?”
如我所料,亚当神色大变。但是尼古拉的手握着腰间的短剑,不允许我保持沉默。他稍微加大了嗓门。
“前天,前任领主迎来了法尔克一行。当时他是坐着接待他们的。之后市长进来时,他也坐着。但最后当佣兵进入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如此不合理的行为我是不会漏看的。面对骑士和市长都是坐着接待的领主,却站起来迎接佣兵。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作为佣兵出现的人物中,有一个领主所尊敬的人物。”
父亲当时确实是那样做的。虽然我并不是没有感到过奇怪,但也没有细想其中的深意。可确如尼古拉所言。他对佣兵而不是骑士和市长行礼,我应该注意到这其中的理由。
“除此之外,更明显的证据就是今天的战斗。”
尼古拉一改之前呢喃般的轻声细语,声音响彻大厅。我将大部分人都理解不了的这种语言,翻译给大家。
“有谁能跟被诅咒的维京人势均力敌地战斗?骑士,守兵,佣兵,都无法与维京人正面交锋。光是保护好自己就已经精疲力尽,甚至还有很多人连这都做不到,战死沙场。那是因为被诅咒的维京人无惧受伤,并且拥有单纯而恐怖的巨大力量。为了能跟维京人打成平手,只有等到苏威德的青铜巨人出动。
“然而艾玛却不一样!她突入被诅咒的维京人群中,接住他们的剑斧,还能抵挡回去。在索伦战斗的所有人类都做不到的事,只有她能做到。这是为什么?
“龙船袭来的时候,伊特尔将一个被诅咒的维京人射落海中。可那个维京人却参加了港口上最后的战斗。也就是说,他们掉到海里也不会死,至少能够比人类在海中行动长得多的时间。再看艾玛,她穿着锁甲沉入海底,本来应该不可能生还的。经过那么长的时间,人早就没气了,但她却成功回到了海面上。这是为什么?”
原封不动地翻译着尼古拉的话,我同时自己也在思考他提出来的问题。为什么艾玛能够与维京人势均力敌呢?
为了说出这个答案,我不得不调整了一下呼吸。
“答案只有一个……因为她自己就是被诅咒的维京人!”
惊讶声、恐惧地喊声、不信任的声音一齐涌上,整座大厅都在震动。
守兵们的表情一瞬间蒙上了惊恐。连骑士们都停止了动作。此时尼古拉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我的声音。
“艾玛,现在一切都已明了。把你的口红抹掉吧!”
我没有使用复杂的单词。所以艾玛才听懂了吗?还是正如法尔克所言,她事实上能够听懂英语呢?对之前所有的骚动都毫无反应的艾玛,扭头看向我和尼古拉。她那涂着暗红色口红的嘴角微笑起来。
“你真是看得很仔细呢。”
“快点!”
“……好吧。”
她将手伸向桌上剩下的盛羊肉的盘,用手指沾了一点边缘上积着的油脂,然后抹在了自己的嘴唇上。接着她抓住桌布一角,擦了擦嘴。这段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只是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停下动作,抬起头,回过头来的艾玛的嘴唇。
“青色的!”
“被诅咒的维京人!”
传来悲鸣般的叫声。
也许是稍微冷静了一些,尼古拉的声音渐弱。
“被这座岛上的俘虏尊为主君,先代领主抱有敬意的被诅咒的维京人。你……就是伊沃德的诗歌中那个‘王之子’吧?”
一改之前的面无表情,艾玛似乎变得相当愉快。
“我还想再糊弄过去呢,没想到连这都被你看穿了。”
然后她转身面向亚当,优雅地行礼。“我为之前无视礼节隐姓埋名深表歉意。我名为芙蕾雅·拉鲁斯多蒂尔。以前我曾被您的父亲大人所救。”
亚当没有回礼。他左右四顾,不知该向谁作答,又如何作答。最后,他的目光停在法尔克身上,大声说:“法尔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至此,法尔克没有对尼古拉的反驳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沉默地听着我的转述,观察着自称艾玛的女人的举动。他不知有没有听进亚当的声音,只是直直地盯着尼古拉,然后他开口了。
“被诅咒的维京人不会流血。因此暗杀骑士的魔术不起作用,所以也不可能是‘走狗’……原来如此,似乎挺有道理。但是尼古拉,你打算指认谁为‘走狗’呢?”
我将此话翻译成法兰西语,尼古拉听了,忽然用力地将牙咬得嘎吱作响。然后他抬起手臂,伸出手指,大喊:
“法尔克·菲兹琼,‘走狗’就是你!”
就算不懂法兰西语,但听到尼古拉说出的名字,看到他手指的指向,谁都能明白被告发的是法尔克。从东方而来的骑士,以及他的随从。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俩身上。
我成了尼古拉的代言。
“法尔克之前的推理都是正确的,‘走狗’一定是前天在作战室里的人。然后所有人都被排除了嫌疑。剩下的只有两个,尼古拉或者法尔克。”
“那就是你吧。”
“不对。尼古拉没有办法只用六步就从作战室的入口刺杀领主。并且最重要的是,前天,先代领主被杀时,宵课的钟声正好鸣响,那时尼古拉正在赛蒙的店里和佣人们交谈。”
“但‘走狗’不是我。那是因为,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绝不会输给暗杀骑士。”
听到这一句,尼古拉发出了一声纯粹的吼叫。他一口气拔出腰间的短剑。周围的人喧闹起来,纷纷想要逃离。他垂下剑,用难以想象是少年所有的冷峻浑厚的声音大声喊道:
“没错!医院骑士团是不会输的。所以你不是骑士团的骑士。你的名字不是法尔克,你不是我的师父!你正是法尔克的弟弟、杀害先代领主的真凶、与法尔克头发和眼珠的颜色都一样的那个家伙,也就是暗杀骑士埃德里克·菲兹琼!”
我看到了。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法尔克笑了。他用饱含慈爱与严厉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弟子。我对那样的目光还有印象。没错,在那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作战室里去的那天晚上。
父亲在夸我是个聪明的女儿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我用英格兰语大声宣布了他的告发。此时,法尔克的面容丑陋地扭曲着。看到他那充满杀意与憎恨的面容,大厅里的所有人都会认为尼古拉的告发是正确的吧。并且法尔克自己也像是要佐证尼古拉的推理一般如此说道:
“我真是后悔,太小瞧你了。早知如此,就把握住随时都有的机会杀掉你了。呐,尼古拉·帕戈。继承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志向的孩子啊,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尼古拉向前伸出短剑。他用发音极为古怪的英语,自己回答道:“我要杀了你。”
法尔克也拔出了剑。那把奇妙地扭曲着的剑。然后他说:“区区随从想杀了暗杀骑士?别太得意忘形了!”他将剑斜举于身前。“我就最后陪你练习一次!”
尼古拉不再说话。
他一蹬地面,在左右分开的人群中间,一直线地向前冲去。
满座的骑士与守兵,根本无暇出手。
本应庆祝战争胜利的大厅里,此刻鸦雀无声。
法尔克的剑劈开了尼古拉的斗篷。
尼古拉则身处法尔克持剑的手臂内侧。他的短剑无畏地一往直前,带着冲刺的速度径直奔向了法尔克的胸口。那场景,简直就像冲进父亲怀中的孩子。然而尼古拉的短剑,深深刺入了法尔克的左胸,没至剑柄。
法尔克屈膝跪下。尼古拉蹲在瓷砖地面上,支撑着他的身体。
法尔克的手在地面上摸索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可只有血泊在渐渐扩大,手的动作逐渐迟缓下来。
终于,他的双手完全停下时,那动作,简直就是紧紧抱着尼古拉。
剑从法尔克手中滑落,掉在大厅的瓷砖地面上,发出空虚的撞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