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大概有八十码。
伊特尔的箭并非笔直向前,而是朝天射出。上升,然后下降。我的眼睛无法捕捉飞向远方的细长箭矢。然而,我看到那个站在船头的男人忽然踉跄了一下,径直坠入了海里。
“一发命中。”伊特尔自言自语道。他的射击毫不犹豫,反而令我有些畏惧。
三艘船没有任何减速,朝着港口最深处笔直突进。没有一个人为了拿弓放下手中的撑杆。以那样的速度,港口的守卫根本来不及备战。
伊特尔的箭矢不仅准,而且快。他将箭筒放在地面的石板上,用脚踩住,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拉紧麻制的弓弦,两支、三支,站在原地不断放箭。第四支箭搭上弦时,之前的箭才抵达目标,又一个人从船上落水。这次掉下去的看起来是一个带着大角头盔的男人。
伊特尔在射第五支时停了下来,小声嘟哝道:“这地方不好呀。”
三艘敌船在逐渐远离我们所在的仓库街。一瞬间,敌人与我们就拉开到一百码的距离。这样伊特尔的箭就无法抵达。
“我换个地儿。”他甩下这句话,捡起箭筒飞也似的跑开了。我们连他要去哪都没来得及问。
“诶?艾玛呢?”尼古拉小声问道。确实,本来应该在这里的哈尔·艾玛也不见了。她比伊特尔离开得更早吧。就像在赛蒙的旅店时一样,等想起来时她就已经不见了。
法尔克脸上是从未显露过的严峻表情。“怎么办,师父?”
法尔克没有回答尼古拉的问题,向我问道:“这条仓库街通向哪里?”
“直接通往海角。”
“怎么回到镇上?”
“只能穿过港口回到来时的那条路上。”
听我说完,法尔克便不再迷惑:“在这里待着会被包围。如果不在港口被攻占前让你逃到小索伦岛就糟糕了。”
“……啊!”
确实,如果维京人袭击仓库街的话我们就无路可逃了。无论我是否要逃到小索伦岛去避难,这里都很危险。
他用法兰西语迅速对尼古拉做出了指示:“穿过港口回到广场,然后向北去小索伦岛。我走在前面,你保护好阿米娜小姐。”
“我明白了。”尼古拉干脆利落地回答。我瞥了一眼苏威德藏身的仓库。大概是没有时间仔细关紧,门微微开着。我朝那边大喊:“苏威德!维京人来啦!”
不知这喊声有没有传到他耳中,但我已没有时间进入仓库去警告他了。眼看着敌船已经靠近港口的栈桥。在那里的都是些在祈祷雪停以便出海的商人和渔民。
“出发了,你们跟紧。”法尔克说完,仰起头,抓住腰间的剑,踏着仓库街的石板路无暇旁顾地向前奔去。然后是我,尼古拉在最后。
这时,钟楼的钟声开始敲响。在高昂刺耳的钟声下,我们开始奔跑。
我几乎都已经忘了,港口里还有钟楼。
修道院的大钟是用来报时的。而港口的钟被称为暴风雨之钟,只有在宣告紧急时刻时才会敲响。虽然这么说,只要是索伦的船员,基本上都不会看错暴风雨的预兆。特地敲响钟声提醒的情况到目前为止一次都没有过。
但现在,钟被敲响了。钟声经久不息,宣告敌袭。
率先离开的伊特尔已完全不见踪影。他大概是想找个好地方狙击维京人。他还有个叫希姆的弟弟。如果他所言不虚,希姆应该也可以成为战力。艾玛也像消失了一般完全不知在何处。
包括一座修理中的栈桥,港口的栈桥一共有六座,旁边停放着几艘因为下雪不能出海的商船。当我们终于接近港口的时候,龙船已经横停在栈桥旁,战斗开始了。
不,那不能称为战斗。
“不行,这边已经完了。他们比我们先到一步。”法尔克停下了脚步,接着说,“这样根本无法接近。”
屠杀。
商人和渔民似乎都没想到突入的龙船上都是敌人。眼尖的几个人可能逃了出去,但数十码前,迟了一步的男人们命运便极为悲惨。
被诅咒的维京人。我看见了他们的模样。几乎没有人穿着铠甲,身上只挂着一些破破烂烂的布。不过,很多人都戴着头盔。就像之前伊特尔射落的那人一样,能看到好几个人的头盔上带着角。但大部分的人戴的头盔,是一种除了带有一块从额头上垂下来保护鼻子的铁板以外,没有任何防护的帽子。很多人拿剑,也有人执斧。弓和枪倒是没见到。
此外,他们所有人的脸色都令人感到惊恐。他们看起来都是胡子拉碴的坚强的男人,但全都面色乌青,证明他们是已经远离安详睡眠的亡者。即便是在动手杀戮的情况下,也没有显示出任何亢奋与愤怒之类的感情。毫无表情的战士们,现在从三艘船上下来,排成了快要将港口吞没的军阵。
他们只管前进、举剑,再劈下。但那一击便已不是普通人能做到。我看到背对他们大喊着“救命”的渔民从肩膀到腰部被一刀砍断,一分为二的身体倒在石板路上。
“怎么会这样。”我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这里明明是索伦!”
我终于注意到,港口中弥漫的悲鸣声。男人们的,以及少量尖利的女人的惨叫。突然的袭击者使他们惊慌失措,寻求救援。埃尔文家应该守护的民众正在等待救援!
但港口的据点却几乎没有士兵。为维京人来袭而备战的这个时刻,那里都只有三名士兵。在分乘三艘船奔袭而来的维京人面前,这点人数根本无法抵抗。
守卫大队在哪里呢?亚当和骑士们没有来吗?我思考着,扫视了一遍港口,在堆积如山的死者中,看到了身着铠甲的守卫们的身影。有一个从腰部上下半身分离,另一个被从正面劈斩而下,连头都烂了。穿着铠甲的尸体有两具。他们在我从仓库街跑到港口的转瞬之间就被干掉了。
但守兵应该有三人。剩下的那个在哪?也许掉到海里了?或者是去亚当那里呼叫援兵了?无论如何,只要听到这不断鸣响的钟声,亚当就会出动士兵吧。我抬头,想看看到底是谁在敲钟,却发现是一个不知为何会来到港口的小孩子,蹲在上面在拖动大槌。幸好被诅咒的维京人并没有要让钟声停止这样的智慧,无人接近钟楼。
“该怎么做?”尼古拉问道。
“这样下去,港口立刻就会被敌人压制,到时候就无路可逃了。”
“我明白,但我们能突破吗?”
尼古拉抓住我的手,将我拉到了小船屋的阴影里。我都没注意到自己一直藏在这样的隐蔽处。为了不让眼前的杀戮者发现,法尔克和尼古拉都勾着腰,抑制住呼吸声。法尔克是骑士,不过没有人能够命令他去战斗。就靠他一个人,或者和尼古拉两个人,又能对那支疯狂的军团做什么呢?
“……不行。只能等待援军来了。”尼古拉盯着通往渔民广场的唯一一条路——货车大道,这么说道。从我们藏身的小船屋到货车大道的入口,大约有七十码。明明近在咫尺,却像是在遥不可及的世界尽头。
“援军会来的吧?”
“谁知道呢。”法尔克低声回答,目光并没有从战场上移开。“亚当·埃尔文是一个怎样的将领,没有人知道。也许他会放弃镇上还活着的人,窝在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
“啊。”尼古拉叹了口气,“这确实有可能。”
我觉得不会这样。亚当一定在听闻敌人到达后就会开始突击。不是为了帮助镇民,而是为了夸耀自己的勇武。不过,我心里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可能不会来。毕竟他从小就是一个胆小鬼。胆小怕事的性格是否真的消失了,其实我并不知晓。
“尼古拉。”法尔克的声音恢复了冷静,“敌人有多少?”
尼古拉大概早就已经数过了,迅速回答道:“五十人。可能还有一些,但绝不会超过七十。”
不会吧。怎么可能这么少。持剑握斧的战士都有那么多!不知有一百还是两百人。反正五十个根本不可能!
但法尔克点了点头。“差不多,如果船上没有任何人留下的话。但我们的战斗力确实只有三十六人啊。”
“算上师父和我就有三十八个。”
“如果大家齐心协力,倒也不是不能一战。毕竟我们有地利。”
尼古拉摇摇头。“不可能齐心协力吧。就凭刚雇来的佣兵团和那几个自负的人。”
“你这家伙,真是让人丧气。”
“师父才是呢,总是把渺茫的希望挂在嘴上,真不像话。”
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法尔克缓和了语气。“如果是以暗杀骑士为对手,我会抛弃那些毫无根据的希望。不过若是战争,那就另说了。”
“因为有神的帮助?”
“我倒是想要啊。”
不知他俩是真的有闲情还是假装心平气和给我看。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帮助那些来不及逃跑的镇民和商人了。眼前的屠杀无法阻止,幸存的人只剩下五个。同时维京人也在防止那五个人逃跑。
敲钟的孩子,不知是累了还是失去了希望,蹲在上面不再动作。安静下来的港口上,手握武器的维京人在寻找猎物。
“不过,他们马上就要攻进镇里了啊。这样的话如果不从后面直接超过他们就回不到小索伦岛了。”
“只要穿过那条路就能回到镇上。不是还有路吗?”
“所以我不是在说没有办法走那条路吗?”
“我知道……等等。”
法尔克忽然止住了。
港口上依然存活的一个男人,向这边逃了过来。我认识他,他是一个渔民,名叫杰克。他作为渔民太过笨拙,因此在业内被称为“呆子杰克”。但他确实是个善良之人。
他按住被满是鲜血的肩膀,拼命地逃了过来。一个维京人离开了大部队,来追杰克。他蓬头垢面,体格壮硕,乌青的嘴唇满是裂纹,眼窝深陷,眼神浑浊,毫无感情地盯着杰克。他已经追到杰克身后,挥起了生锈的剑。
“杰克!”我的悲鸣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听到喊声的杰克回头一看,立刻蹲下,擦身而过的剑只是切断了他几根头发。但救他一命的代价是昂贵的,维京人发现了我们。
那浑浊的眼眸,正直勾勾地注视着我……我动弹不得,全身贯穿着死亡的预感。
拔剑声传到我的耳中。法尔克和尼古拉,两人站在了我身前。在远离了安息的不详的死人面前,他们俩没有任何犹豫。
“开干咯!”
“好的!”
法尔克单手握剑,那把剑诡异地弯曲着。尼古拉则手握短剑。法尔克站在维京人的正面,我正在想他有没有把剑架在身前时,尼古拉忽然一蹬石板绕到了维京人左侧。
维京人没有被尼古拉的动作吸引注意力。他自如地用小臂挥起长剑,看起来像是在赶走讨厌的飞虫。
法尔克用剑接下这一击。
但却没有完全接住。维京人看起来几乎没有用力,法尔克的剑却严重偏斜,身强力壮的法尔克自己也踉跄了一下。从我的角度看,他的颈部毫无防备,下一瞬间,维京人只是扭了一下手腕,剑就几乎要砍到法尔克的脖子。
但是,维京人的肋部完全空了出来。
我明明看得很仔细,却不知事情是怎么发展的。回过神来,尼古拉已将短剑从肋部插进了维京人的身体。
短剑刺入了一半的深度,肯定已经切开了他的内脏。
然而维京人扭头看了一眼尼古拉,手脚未动,被短剑刺入的身子只是用力一扭,尼古拉便被甩了出去,飞到几码外在石板地上重重地摔了个大跟头。他的表情中明显浮现出了惊恐。回过神来,我已经开始大喊:“尼古拉,快跑!”
尼古拉的短剑插在维京人的腋下,他已经没有武器了。维京人俯视着尼古拉,就在那一刻。
法尔克双手重新握好剑,架在肩上。然后右脚向前踏出一大步,然后像发动过肩摔似的转动上半身。接着传来了从未听过的令人厌恶的声音。连与其相似的声响我都回忆不出来。
维京人的头颅飞向半空。
没有血,只是喷出了一些红色的烟尘一样的东西。那东西让人生厌,不过却在日光下渐渐飘渺,不一会就消失了。
失去头颅的维京人,依然站立了一会。握剑的手看起来也没有放松。就在我想到他会不会还能动这样令人浑身血液凝固的想法时,他终于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如身体中的空气被抽净一般,他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得救了。
明明切开了一个人,法尔克的剑伤却没有沾血。法尔克提着剑,俯视着维京人的尸体。尼古拉还没站起来,但我听到了他瑟瑟发抖的呢喃。
“刚才的,是什么……太不公平了吧。”
被诅咒的维京人的臂力是常人无法比拟的。没人能与他们堂堂正正地战斗并获胜。尽管法尔克和尼古拉好不容易取得了胜利,但这样的战斗过程能够持续吗?还是说,只能依靠昨天从伊沃德那听来的叙事诗了呢?
法尔克忽然抬头,说:“阿米娜小姐。这是神助啊。”
他大概是在说刚才的胜利。
但我似乎想错了。他举起剑,指向货车大道。
能看到闪耀着的剑与枪。但是,拿着它们的那些男人们,穿戴着各式各样的铠甲和头盔,也有人穿得像维京人。他们脸上的粗野表情与骑士的骄傲相去甚远。
但那确实是援军。
德意志的游历骑士康拉德·诺多法和他的手下,出现在了货车大道的这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