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去年我还对葬礼的仪式一窍不通,但在出席父亲的前夜式时我对整个仪式的流程已经一清二楚。当然这是因为在之前埃德温·休尔的前夜式上,我已经历过一次。
安灵礼拜堂内非常安静,祈祷的低语庄严而肃穆,使人感觉不到一丝怒火与仇恨。父亲的遗体被用毛刷洒上了圣水。我在石板地上跪下,默默祈祷。礼拜堂里设置了不少防寒用的火把与篝火,地面上我的影子,也是一副双手合十祈祷的姿势。这里只有兄长和我,以及负责仪式的修道士。
在墓地,会有哭泣的女人用悲叹来送别死者。那时我也不得不高声哭泣。但今夜将会在静谧中度过。
修道士将会彻夜祈祷。亚当也会这样做。
但我必须找机会离开礼拜堂。并不是因为和法尔克有约在先。其实,我很珍惜这个夜晚,想要心平气和地与父亲道别。但我觉得葬礼上女人出风头并不合适。光是允许我进入礼拜堂完成一次祈祷,修道院都已经是考虑到我的心情而勉为其难了。我不能不识相地留在这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面庞。下次再见的时候,棺盖应该就被盖上了。愿父亲的灵魂平静。再见,父亲大人。
推开橡木门,我离开了礼拜堂。皓月当空,立柱与拱顶的影子落在长长的回廊里。今晚没有云,但风很强劲。在近处能听到风的呼啸,远处传来海浪的轰鸣。我的耳边响彻着修道士的祈祷声。
立柱后面出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是尼古拉。他眼眉低垂着。
尼古拉站在火把旁,可能是想驱赶一下寒意。他无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身往回走。他不说话可能是觉得语言不通吧。我没打算隐瞒,也不觉得沉默有何不妥。至今都没有跟他说过话只不过是因为没有机会而已。现在有机会了。我轻轻地说起了法兰西语。
“谢谢你,尼古拉。很冷吧。宵课的钟好像还没敲吧?”
尼古拉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来,表情并没有惊讶,自然地回应道:“敲钟人还没有来,所以还有些时间。在门口大厅里的守卫准备了火堆,我想去那里等。”
“我知道了。”
我就这样跟在尼古拉身后。他并没有多说话,默默地把我带到了火边。这份安静很符合夜晚修道院的气氛
由三根铁棒撑起来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被火一烤,感觉身体里的寒气一下就被驱散了。我担心尼古拉,因为刚才自己也切身体会到了刺骨的寒冷。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地上,看到了地上我和尼古拉长长的影子。
门口大厅设有长椅,我在上面坐下。见尼古拉在观察四周,就没有顺手招呼他坐下。
当知道能够交流之后,沉默更显沉重。我短暂地烤火暖暖手,开口道:“有什么事情吗?”
尼古拉停下正在缓缓搓动的双手,回答道:“没有。这地方很容易把守,工作挺轻松的。”
“容易把守?”
“墙又高,也有地方能监视到靠近的人。”
“确实,很可靠啊。”
对话中断了。
我放下已经热乎起来的手。钟声仍未鸣响。
“……也许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听我这么说,尼古拉的表情有些诧异:“什么?”
“就是我能说法兰西语这事。你和骑士菲兹琼的对话我全都能听懂。我觉得告诉你会比较公平。”
“啊,你说这个啊。”他说完,略感无趣地别开了视线,“我觉得师父并不会因此而改变要说的话。他完全不会在意这种事。”
“我估计也是。毕竟是个高洁的人。”
听到这句话,尼古拉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难看,像是强行咽下了什么苦涩的东西一样。明明是个随从,在谈到主人的时候,居然会把想法如此清晰地表现在脸上。
“高洁……也对,大概确实如此。”
“你不这么觉得吗?”
“至少师父不会做卑鄙下流之事。”他又淡淡地加了一句,“只是那个人太单纯了,没办法卑鄙而已。”
“单纯?他给人的印象并非如此啊。”
我说完,年轻的随从一下子把头转了过来,像是要控诉不称职的长辈一样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才不是。师父他啊,好几次听信别人的花言巧语乖乖付了二十丹尼尔就为了买一只肉质肥美的鸡!”
我瞪大了双眼。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别说是人生地不熟的法尔克了,如果别人跟我说一只鸡要卖二十丹尼尔的话,我可能只会觉得贵,但依旧会买下来的吧。
“法尔克来自东方。会不会是他不清楚鸡的价格呢?”
尼古拉惊讶地摇了摇头。
“我看到隔壁的兔子才卖五丹尼尔,还特地忠告了他,说鸡太贵了。而且,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如果他是一个人来的话,不知道他能不能乘坐汉斯的船来索伦,也不知道来索伦之后他能不能在赛蒙的旅店里租下房子。如果他做到了,也无法想象他会花多少钱。”说到这,他好像觉得说得太多了,有些羞愧,忽然转过头去,然后又小声说道,“在东方,这些琐事大概都有人帮他打理。就算师父看起来并不单纯,那也是为了完成使命而迫不得已吧。在我的印象里,师父应该写写诗,去比武招亲娶妻生子,笑着过完这一生,这样的生活比较适合他。”
也就是说,法尔克是为了讨伐埃德里克,才将这样的平稳生活全部抛弃。法尔克的身体是在旅行的途中经受了锻炼,而并不是尼古拉说的那样不知劳累。从的黎波里出发到达索伦的旅途绝不是那么轻松的。让十个人来完成这同样的旅途,有多少人能够活着抵达呢?
这趟旅途的目的居然是为了讨伐暗杀骑士。单单说是命令的话,这份使命也实在太过沉重了。
“难道说……法尔克和那个暗杀骑士有私人恩怨吗?”
“圣安布罗基乌斯医院骑士团的骑士们好像都和暗杀骑士有私人恩怨。因为本来是伙伴,所以更是如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法尔克和埃德里克这两个人之间。”
操纵某人杀害了我父亲的暗杀骑士——埃德里克。关于他,法尔克说过些什么呢?
对了,他好像确实这么说过:“很遗憾,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跟我一样。”
尼古拉歪起脑袋。
“该不该说呢?算了,应该没事。师父看起来好像也没有要隐瞒。”
“果然是有什么吧?”
被我一引诱,尼古拉就像是在说晚饭吃了什么一样平淡地说了出来:“嗯。师父——法尔克·菲兹琼和埃德里克是兄弟。”
“诶?”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师父他比埃德里克年长一岁。详细的故事师父并没有跟我说,但他们以前好像关系很好。可惜,埃德里克成为了暗杀骑士。不是由他人,而是自己亲自去讨伐。师父如此企盼着,从东方来到这里。”
“为了杀死弟弟……”
尼古拉点点头,苦笑了起来。
“我从未见过师父的决心有任何的动摇,但有时候,他看起来很痛苦。来到欧洲的骑士团团员不止师父一个,如果感到痛苦的话,明明可以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这一点,说得难听点,也是师父的单纯之处吧。”
法尔克有自己的难言之隐,这一点我已经略有察觉。但未曾想到他居然与自己的仇敌暗杀骑士是亲兄弟。不过,亲人之间相互厮杀这种事情,在英格兰绝不是什么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