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伦诸岛上没有城堡。小索伦岛上的领主馆虽建造得易于防守,但并不是城堡。兵寨倒是有一个。埃布·哈巴德平时都驻守在那里。
大量贵重石材被毫不吝惜地用来建造索伦兵寨。又厚又高的石壁不见一丝缝隙。兵寨大门用铁框和铆钉加固,宽厚的门闩让人进寨之后倍感安心。石墙上虽未建隅塔,但有一座能一直望到大海尽头的瞭望塔,以及一座报警用的钟楼。兵寨虽坚固,但埃尔文家从未在这里居住过。也许历代当家都认为环绕小索伦岛的岩礁是更为可靠的防护壁。
如今寨内常驻十名以上士兵,比平时多了不少。但即便如此,寨内的兵房也应是绰绰有余。据闻兵寨建成于需要大量兵力的年代。
我原本以为兄长亚当也在兵寨,但听说他一度返回兵寨之后又离开了。他不可隐瞒父亲的死。亚当必须在日落之前向领地内人民宣告死讯,并宣布他已继任下一代领主。
刚进入兵寨,埃布激昂的声音便从里院传来。“那样不行!把棍子当成是你的拳头!扎稳步子攻过来!”
人们围成了一个圈。有埃尔文家雇佣的守兵,也有镇上的年轻男子。我就近询问边上的士兵这是在做什么,他毕恭毕敬地向我致意后回答道:“埃布大人正在训练应募当兵的年轻人。再怎么有腕力,如果不能熟练使用武器的话,也派不上用场呀。”
男人们围成的人墙并不是很厚。透过人与人之间的间隙,我看到了埃布和另一个男人的身影。男人应该是布商杰夫的儿子,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脸膛发红、目光浑浊,粗暴地散乱着头发,手臂和胸膛看似充满力量,却只是拎着棍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另一边的埃布手持细如柳枝的棍子摆好应战姿势,再次严厉地出声:“怎么了?只是几招就喘成这样的话,即使是拿来充数也不能雇佣你。平时的劲头都是唬人的吗?还是廉价麦酒毁了你自傲的力量?”
“畜生!”杰夫的儿子大吼一声举起棍子。愤怒和屈辱感使他双目炯炯,使出全身力气猛攻而去。
“很好,就是这样。”敏捷地躲过棍击,埃布说道。仿佛没听见埃布的话,男人再次袭来,这一次埃布拨开了男人的棍子,挥棍如鞭地打在了一脚踩空的男人背上。“没剑技的话至少也要有迫力!姑且算是合格了。去领你的武器铠甲吧。下一个!”
埃布说完环顾四周,他的额头浮现汗珠,但呼吸却毫不紊乱。我身旁的法尔克感叹了一声。
“剑技真不错。”尼古拉用法兰西语低语道。
的确,埃布虽是见习骑士,但武艺出众。埃尔文家的正式骑士们却故意轻视这一点。法尔克他们也不是在单纯地赞赏埃布默默无闻的努力。
“师父,凶手虽是出其不意,但领主大人连佩剑都未能拔出便被刺死,可见‘走狗’的剑术应是相当高明。”
法尔克慎重答道:“可能如此。但是领主大人的剑技如何不得而知。根据当时的情况,也许连手持匕首的家佣都能杀死领主大人。”
“但是,家佣刺不穿人的身体吧,除非是像埃布一样精通剑术,或者是……”
“或者是拥有怪力的人。如果你认定‘走狗’是剑术高明的人,那你能以此为条件排除任何一个嫌疑人吗?”
尼古拉听上去很是自豪地说道:“您忘了苏威德·纳崔尔。他……”
法尔克用鼻子哼了一声。“因为他个头小,又自称魔术师,你便认为他使不好剑吗?你忘了你自己与他一样矮小,也还未出师,却会使剑吗?”
尼古拉闻言陷入了沉默。
杰夫的儿子揉着后背走出了人墙。
“下一个是谁,快点。”埃布环顾四周高声道。但是无人出列。并不是应募者因胆怯而畏缩,而是因为在不知不觉中,我成了众人的注目焦点。埃布也终于发现了我。
“阿米娜小姐……”忽然住口,表情僵硬的埃布似乎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见他如此,我便明白埃布已得知噩报。
“我已从亚当大人那里得知了。”我们在里院一角的背阴处进行谈话。“难以置信。领主大人居然……受众人仰慕,强大的领主大人……”
“我也不愿相信。”
“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我明白他的发问含有几层意思。其一,兵寨的守备会不会因此改变。另一层意思也许是,埃布担心自身的待遇会有所变化。不管是哪一层意思,我都无法给予他明确的答案。
“亚当应该不会让事情变差。”
埃布的表情依然一片阴霾。
“好久没来兵寨了。”我从埃布身上移开视线,看向周围。大门处有两人站岗,岗哨台上也有一人。他们都把矛枪靠竖在石壁上,一脸倦意。哨兵以外的兵士虽并不懒散,但都没有杀气腾腾的紧张感。“我还以为会更加戒备森严。”
“虽然领主大人有令,但即使告诉他们或许今明两天敌人就会到来,他们也会一时无法相信吧。应募而来的男人们也只是把当兵当成了冬闲时的一个好工作。虽然我严厉督促他们,但紧绷不松的强弓也是会断掉的。”埃布的意思是,面对不知何时来犯的敌人,如果一直森严戒备,等不到真正开战兵士们便会耗尽气力。“但我安排了哨兵每天不间断地轮流站岗,目前为止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是吗,太好了。”
埃布没有问我为何来兵寨。我觉得这是出于他对我的体谅。他时刻遵守见习骑士的礼节,但在礼节允许的范围内,他总是温柔待我。我只好主动说明来意。
“埃布,亚当赋予了我搜查凶手的权利。这位是……”我向他介绍法尔克他们,“来自东方的黎波里公国,追捕暗杀者的骑士。”
法尔克迈步向前,手置于胸前:“我是法尔克·菲兹琼。请多指教。我身后是我的随从,尼古拉。”
“我是罗兰德阁下的见习骑士,埃布·哈巴德。我们昨天已见过面。”虽然对的黎波里公国和暗杀者感到疑惑不解,埃布还是回了礼。
法尔克惜时如金般紧接着说道:“虽稍嫌急迫,但我想问你一些事情,能协助我们吗?”
“问我吗?”埃布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视线的含义。
“协助他吧。你也许掌握着关于凶手的线索呢。”
“那么,这位骑士所追捕的暗杀者就是……”
“是的,就是他杀害了父亲。”
虽然根据法尔克对‘强加的信条’所做的说明,直接下手的并不是暗杀骑士埃德里克,但现在也没有必要向埃布多做解释。埃布似乎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他取回了平日里略显死板的毅然决然的态度。
“……我明白了,阿米娜小姐,骑士菲兹琼。如果能为领主阁下报仇,如果我能出一份力,什么事都行,请尽管问。”
法尔克回头望向兵寨大门,有两名士兵正在站岗。“白天似乎一直有人站岗,夜晚也是如此吗?”
“是的。瞭望塔上一人,大门处两人。夜里十分寒冷,在瞭望塔上站岗是相当艰苦的工作,因此给担当此任的士兵们多加了佣金。”仔细看的话,站岗的男人穿着毛皮罩衣。从北海吹来的的风确实寒冷。
“是嘛,不好意思,能不能把昨夜值勤的哨兵叫来?”
“夜里要交替值勤两次。第一组哨兵虽已起床,但第二组在晨课(约上午八点)钟声敲响时刚刚入睡。”
“虽然对他们深感抱歉,但不能因此让凶手逍遥法外。”法尔克强硬地说。
埃布的表情也变得更加严肃,他对附近的一个男人命令道:“喂,去叫醒昨夜值勤的哨兵,叫他们来这儿。有急事。”
不一会儿六名士兵便在里院站成一排。每个人都是当兵蛮久的熟面孔。父亲以前雇佣他们取缔城镇和港口的无赖匪痞,以及向商人们收取市场税。与维京人作战不在他们原本的职责之内,因此父亲另付了佣金给自愿加入的人,并把他们配置到兵寨。他们是自由人,并且都不是骑士。
有几个人一脸埋怨地低着头,可能是刚休息没多久的第二组哨兵吧。
埃布说道:“罗兰德阁下遇刺身亡。这位骑士殿下受阿米娜小姐所托,正在搜查凶手。你们好好回答他的问题。”
听到此番话,满脸怨气的哨兵们表情骤变。怨气被惊讶、悲伤和愤怒所取代。
“这是真的吗?”
“什么时候发生的?”
一时人声嘈杂。
等哨兵们安静下来后,法尔克问道:“凶手,或者其同伙有可能在夜间潜藏在兵寨附近。你们在站岗时,有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哨兵们全都摇了摇头。
“是吗……”法尔克低语,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顺势问道:“啊,如果昨夜有人出寨,我想问问他在外面有没有发现什么。昨夜是否有人离开兵寨呢?”
哨兵们面面相觑,不久,一名哨兵战战兢兢地答道:“没有,昨夜没有人离开兵寨。”
“真的?”
“是的。”埃布插嘴道:“说实话,兵寨的士兵们并不是无论何时都能做到不擅离职守。领主阁下也没有严格要求士兵们如此恪守职责。事实是,偶尔会有士兵离开兵寨去镇上喝酒。但现在士兵们身负领主阁下严阵备战的命令,我作为他们的监督者可以保证,的确没有人离开兵寨。”
“我并不是在怀疑士兵们,有人曾离开兵寨反而正合我意。因为出寨的人能看到哨兵们望不到的地方。”
“非常遗憾没能满足您的期待。作为他们的监督者,我自己在宵课钟响前也未休息,就寝前也命令了可信赖的人代为监管。”
视线在六名哨兵身上逡巡,法尔克问道:“是这样吗?”
一名眼圈发黑的哨兵出列,答道:“晚课钟响后,埃布大人从索伦岛的渡口回到兵寨,之后我一直与他在一起。埃布大人所言无误。”
法尔克点头。“我明白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骑士殿下,如果能帮您抓到凶手的话,要我做什么都行……但是还要请您谅解为了索伦的防守,我们不能分散兵力。”
“这里由你指挥吗?对一名见习骑士而言,可谓是重任啊。”
埃布首次露出了与他年龄相符的腼腆。“指挥权属于亚当大人。亚当大人不在的话由骑士佩特拉斯殿下负责。我只是……唔,非要说的话,只是负责管理士兵们。”
“不必这么谦虚。我见过你的剑技,相当精湛。而且能将此重任交给你,必是对你非常信赖。”
“领主阁下待我不薄。”
短暂沉默过后,法尔克紧接着问:“我也想问佣兵们几个问题,他们在哪里?”
“也要问他们吗?”埃布貌似觉得奇怪,但并没有提出异议,反而很快地告诉了我们。“诺多法殿下及其随行者住进了兵寨后面的兵舍。伊特尔在巴托的旅店。苏威德说他的青铜巨人太过显眼,借用了港口的一间军用仓库安身。艾玛不知从哪儿弄的钱,住在赛蒙的旅店里。”
“多谢。”法尔克道谢后我们便转身离去,这时一道犹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个,阿米娜小姐。”
“什么事?”我回头看向平时从不露出忧虑模样的埃布,他正明显地因犹疑不决而支支吾吾。
“那个,在现在这种时候说这些……”
“没关系,说吧。”
“是。……如果有机会的话,请您向亚当大人转达:埃布·哈巴德愿能一如既往地尽全力效忠。”说出这些话仿佛犯下了某种罪过,埃布阴沉着脸叹了一口气。“抱歉。希望你们能早日抓到凶手。”
出了兵寨,尼古拉向我们跑来。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尼古拉快速地汇报:“兵寨的出入口只有大门。没有后门,而且连窗户都没有。”
“是嘛。”
他们俩似乎认为有人曾从后门进出兵寨。是不是在怀疑埃布的证言呢?但仔细想想,尼古拉听不懂英格兰语。不论如何,结果证明了埃布所言不虚。
我放下心来,问起了从刚才起一直挂心的问题。
“你的问法相当奇怪呢,竟说有人出了兵寨反而正合你意。”
“在下并没有说谎。在下确实认为如果哨兵连兵寨外围都有巡逻的话,可能会发现什么也说不定。”说完,法尔克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他们看上去非常敬爱领主大人,就算是被人操纵,如果发现自己成了嫌疑人,在发怒之前便会被悲伤击垮吧。”
“……也是呢。”
“而且,只是问有没有人出入过兵寨的话,哨兵们会将注意力放在外人的进出上,而往往忽略掉自己人的出入情况。兵寨士兵们的出入情况才是问题的重点,必须要让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否则无法得到需要的答案。”说完法尔克回头看了一眼兵寨。
“埃布是个热忱优秀的男人。”
“的确。”
“差不多是时候授予他正式骑士的称号了。”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他也十分渴望能成为正式骑士,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哈巴德家在之前的王位之争中失去了大片封地。”
“是指玛蒂尔达皇后与亨利一世的外甥之间的战争吗?”
“是的。”
亨利一世将王位传给了玛蒂尔达皇后,而教皇却支持亨利一世的外甥斯蒂芬继位。二者之间的战争给英格兰留下了深深的创伤。很多骑士和贵族见风使舵,不断改变立场,对形势的把握稍有差池便失去了大片封地。能保有一块小小的封地,哈巴德家也算是幸运的了。
“成了正式骑士之后,他便会结婚。对象是邻近庄园的领主之女。两个庄园通过联姻合为一体的话,哈巴德家也能取回以往的权势了。父亲原本承诺等击败维京人之后就任命他为正式骑士……”
埃布作为父亲的见习骑士为父亲效忠,承诺任命他为正式骑士的也是父亲。亚当会像父亲一样为埃布考虑吗?
离去之际埃布说的那些话,是想让我在亚当面前替他说话。勤于训练、不断磨练剑技的埃布受到士兵们的敬慕,也被其他骑士所疏远。如果亚当也冷淡待他,那么他长年的侍奉也许就要从头做起。更糟的是他可能会一无所获地被赶出埃尔文家。埃布会担心害怕也是情有可原。
“那位见习骑士,领主大人的过世会令他非常困扰吧。可是……”
“我明白。”我打断了法尔克的话。父亲的过世只会给埃布带来损失,然而父亲死于东方的魔术。常理不再适用。
但埃布是个好人。我希望他会有好报。